一品百姓（中篇小說）

衣向東，作家、編劇。1964年出生于山東棲霞，1991年畢業(yè)于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文學系。曾在部隊服役24年，2006年退役，現(xiàn)為北京聯(lián)合大學藝術(shù)總監(jiān)。著有長篇小說《牟氏莊園》《站起來說話》《向日葵》等十幾部。小說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第二屆老舍文學獎，第二屆北京市政府獎，第十屆、第十一屆、第十二屆、第十三屆、第十四屆《小說月報》百花獎等。電視劇作品有《牟氏莊園》《將軍日記》《我們的連隊》《低頭不見抬頭見》等。

1

昨夜降雨，風驟雨急。寺院里的一棵銀杏樹落下許多新鮮的殘葉，還有一些細嫩的枝條。寺廟里的打雜工劉豌豆起床后，就忙著清掃院子，一邊忙活一邊自語，昨夜那場風太張狂了。打掃完前庭，又去了后院，劉豌豆突然愣住了。后院有一片月季花，開得燦爛，不料遭受風雨肆虐后，花瓣兒鋪張了一地，煞是好看。劉豌豆一時竟不忍挪動腳步，唯恐弄臟了滿地落紅。空氣清新濕潤，帶有一絲香甜的味道。太陽還沒有升起來，幾朵白云擦著山尖飄過，留下一片遼闊的藍天。劉豌豆心情大好，丟開掃帚，彎腰撿拾月季花瓣兒，小心地放在柳條籃子里晾曬。這些花瓣兒究竟做什么用，劉豌豆并不知道，只是覺得好看的花瓣兒不應該丟棄在污泥之中。

一切收拾停當，劉豌豆準備提水燒飯，無意中瞥見老道屋子的門緊閉，覺得奇怪，往常這個時候，老道早在前庭打太極拳了。劉豌豆猶豫了一下，擱下水桶去到老道門前，輕輕叫了兩聲，沒有回應。劉豌豆尋了一條毛毛蟲，小心地推開門，想捉弄一下老道，將毛毛蟲塞進老道被窩或者什么地方，想必老道又會一陣叫罵。那是一件很開心的事情。進屋后才發(fā)現(xiàn)，老道在昨夜那場雨中羽化成仙了。

劉豌豆哭了一場，把老道掩埋在寺廟后面。老道七十出頭，究竟從哪里來，當?shù)厝硕疾磺宄＿@個寺廟位于膠東棲霞的東北邊，距離縣城十多公里，名叫天崮寺。當?shù)卦?jīng)一直荒廢著，老道云游到此，覺得此處極靜，就停下腳步，修繕寺廟，與寺廟內(nèi)那棵銀杏樹終日相伴了。因寺廟一度荒廢，又遠離村舍，少有香火，老道的日子也就過得清貧。

劉豌豆五歲那年失去父母，靠村人救助活下來，八歲就去財主家打工。財主家有三頭牛，農(nóng)閑時候，劉豌豆上山牧牛，逢雨天，去寺廟避雨，認識了老道。劉豌豆雖小，卻很機靈，牧牛時順便撿些柴草送給老道煮飯，也常幫道長做一些雜事，老道便會送他一些食物。一日，老道坐在前庭吹笙，無意中被劉豌豆聽到了。老道的笙，是用柳條和蘆葦竿制作的土玩意兒，看上去并不美觀，但吹奏出來的聲音非常清麗，讓劉豌豆感受到了鳥語花香的景致。劉豌豆聽得入迷，央求老道教他吹奏，竟忘了自己應該做的營生。失去控制的牛，獨自轉(zhuǎn)回了財主家。牛回來了，卻不見劉豌豆，財主惱火，差人尋回劉豌豆，暴打一頓后，轟了出去。劉豌豆無路可走，又去了寺廟。老道覺得劉豌豆心地善良，人又聰明，就收留了他，閑時教他吹笙。從此，一老一少相依為命。眨眼間十年過去，生活雖艱澀，卻也過得平靜快樂。

劉豌豆已經(jīng)過了十八歲生日，在鄉(xiāng)下，應該娶妻生子，獨立支撐門戶了。然而劉豌豆自小在寺里長大，寺里的大小事情都有老道應付，他每天打掃庭院，幫助老道接待前來問醫(yī)求藥、焚香許愿的信眾，很少因為某件事情費腦子，整天樂呵呵的，似乎日子可以持續(xù)到無窮無盡。

劉豌豆從沒想過老道會離開寺里，現(xiàn)在老道突然升天，他樂呵呵的日子也終止了。原本寺廟的香火就不旺，老道西去后，完全斷了。沒了香火，他的生計就沒了著落，只能下山找事做。

其時，正逢麥收季節(jié)，本地有一大戶人家招收割麥子的短工，劉豌豆就去了。短工天不亮出發(fā)，一直干到天黑收工，午飯就在地頭吃。割麥子不但需要好體力，還需要有技巧，劉豌豆都欠缺的。這些年在寺廟，他雖清苦，但沒做什么力氣活，突然承受這么大的勞動量，身體肯定吃不消的。然而又必須咬牙堅持，動作稍有遲緩，就會遭到工頭的辱罵。

一天午飯后，短工們四仰八叉躺在地頭小憩，劉豌豆躲在遠處，拿起老道留下的土笙吹奏起來。因為內(nèi)心苦悶以及對老道的思念，吹奏出來的曲子凄婉而凝噎。趕巧，大戶人家的老爺?shù)禁溙镛D(zhuǎn)悠，被劉豌豆吹奏的曲子震驚了，他聽過好多種類的音樂，似乎都不如這種土笙神奇。老爺姓范，時年七十二歲，人稱范閣老，曾在朝中做官，兩年前才告老還鄉(xiāng)，是個正直人。老爺仔細問過情況，認為劉豌豆是難得的怪才，讓他割麥子太浪費了，于是寫一封推薦信，給了他二十兩銀子做盤纏，讓他去京城找一位王爺。范閣老說，那位王爺跟當今皇上能說上話，我讓他推薦你去做宮廷樂師。

范閣老瞅著一臉迷茫的劉豌豆，又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能不能當上，就看你小子的運氣了。實話告訴你，我在宮里好多年，從來沒聽到過這種曲調(diào)。

短工們都罵劉豌豆走了狗屎運，但他卻有些將信將疑。事情來得突然，聽上去像童話故事，確實讓人有些懵。劉豌豆從來沒出過遠門，不知道京城在哪個方向，甚至上了路，分不清東西南北，心里難免膽怯。劉豌豆問范閣老，不去京城行不行？既然您喜歡聽我吹奏曲子，倒不如就留在您老身邊當差。范閣老笑了，說你小子咋就沒點兒野心？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我這兒能跟宮里比嗎？如果你在宮里得到嘉慶帝賞識，一夜間就飛黃騰達了。

劉豌豆皺皺眉頭，覺得范閣老描述的藍圖，離自己太遙遠了，于是苦著臉說，我能留在您老身邊，就已經(jīng)是飛黃騰達了，瞧我這寒酸樣子，能進皇宮？

范閣老跟劉豌豆詳細交代了去京城的路線，說，你別害怕，去京城見到那位王爺，啥事情都由王爺操辦。假若宮里真的不要你，你再回我這兒也不遲。

沒別的選擇，劉豌豆只能去京城碰運氣了。他回到寺廟，在老道墳前磕了幾個頭，收拾了行李要離去。在鎖門的時候，他突然覺得心里很空落，又進寺廟前庭后院轉(zhuǎn)了兩圈。寺廟雖破敗，卻是他遮風擋雨的地方，是他的家。這一走什么時候回來，還能不能回來，都說不清了，心里便有說不出的滋味。

無意中，他發(fā)現(xiàn)自己晾曬在柳條籃子里的月季花瓣兒，早已干爽，放在鼻子下一聞，有一股淡淡的清香。他的心酥軟了一下，尋來一塊粗布，將花瓣兒仔細包裹起來，帶著上路了。

2

一路的艱辛，是可以想象的。劉豌豆坐過馬車和牛車，也騎過毛驢和騾子。更多的時候，他是靠兩只腳不停地倒騰著走路，腳板磨出了多少個血泡已記不得了。他住過客棧，也睡過草堆，遇到過騙子和強盜，也遇到過美女和莽漢，形形色色的人都從眼前晃蕩過，讓他長了很多見識。有那么兩三次，他還差點兒成了人家的上門女婿，也差點被拉去做兵丁。還好，磕磕絆絆兩個多月，劉豌豆總算摸到了京城。

這天，王爺在屋里喝茶，因為一件小事，突然想起了告老還鄉(xiāng)的范閣老，心想姓范的一去就是兩年，也沒個信兒呀？王爺跟范閣老的交情很深，范閣老在宮里做官的時候，兩人經(jīng)常聚在一起喝茶談天，言語甚歡。范閣老告老還鄉(xiāng)后，王爺再也沒有遇到投緣的人，難免有些孤寂。正想著，閽人來報，說從膠東來了一個鄉(xiāng)下人，要見王爺。王爺愣了一下，接過推薦信瞅了一眼，禁不住“啊”了一聲，讓閽人快請來人來。

王爺站起來在書房踱步，有些小激動。瞧瞧，剛念叨了幾句，他就來信了！

劉豌豆在閽人的引領下，走進高大的門樓，穿過幾個庭院和一道長廊，到了王爺書房。他從來沒見過這么闊氣的宅院，也沒見過這么華麗的書房，站在王爺面前的時候，像是被捉來的小毛賊，兩條腿不停地抖動。王爺招呼丫鬟進來，給劉豌豆倒了杯水，詳細打探了范閣老的情況，得知范閣老身子骨還結(jié)實，才問起劉豌豆的事情。

你會吹奏什么曲子？吹來聽聽。王爺說。

劉豌豆打開包裹，取出土笙。王爺瞅了瞅，不由地皺眉，心想這破玩意兒能吹出曲子來？劉豌豆坐在羅圈椅子上，雙手抱緊土笙，調(diào)整好姿勢，首先吹奏了一曲《妙林煙雨》，之后又吹奏了一曲《云海臨風》。這時，劉豌豆兩腿不再抖了，雙目微微閉合，身子起起伏伏地晃動著，完全陶醉在音樂當中。王爺驚得張大了嘴巴，不敢相信這優(yōu)美的旋律是從土笙里流出來的。王爺府上的太太、格格和丫鬟們，也被優(yōu)美的旋律吸引而來，圍著劉豌豆癡呆地聽著。

吹奏完兩首曲子，眾人鼓掌，問是什么樂器。劉豌豆說，是土笙。王爺忍不住喊道，妙啊，太美妙了！

劉豌豆在王爺府住下了，每天都有丫鬟伺候著，過著老爺一般的日子。劉豌豆有些承受不住福分，常常用指甲狠勁兒掐捏自己的大腿，問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即便是做夢，他也夢不到這樣的好時光。

大約過了半個月，王爺跟宮里聯(lián)系好了，把劉豌豆送了過去。王爺告訴劉豌豆，宮里的太監(jiān)已經(jīng)跟皇上說了此事，要在宮里等候皇上召見，只有皇上測試過關(guān)，才會冊封為宮廷樂師。王爺說，我只能幫你這些了，剩下的事情，就看你的造化了。

劉豌豆進宮后，跟宮廷樂師住在一處，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期盼皇上召見他。然而皇上日理萬機，小事很難放在心上，劉豌豆被擱置在那里，成為那些宮廷樂師的雜工。他整天打掃屋子和庭院，為樂師們提水、劈柴、洗刷馬桶，常常遭受樂師門的戲弄。一個鄉(xiāng)下窮孩子，抱著自制的土笙，想成為宮廷樂師，對于那些貴族出身的宮廷樂師來說，似乎是一種羞辱。當然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劉豌豆吹奏的曲子，讓他們聽了心生妒忌。一旦皇上喜歡上了，土娃娃很可能大紅大紫，搶了他們的飯碗，他們自然要變著法子折騰劉豌豆，逼迫他滾蛋。

兩個多月過去了，從夏到秋，皇上那邊沒有任何音信。劉豌豆在宮內(nèi)度日如年，思鄉(xiāng)心切，萌生了逃離京城的念頭。這天，他一個人悶悶不樂地走到后花園的湖邊，折了幾根蘆葦，很隨意地制成管樂吹奏起來。這種本領是老道傳授他的，老道走在山間，隨便折一枝柳條或者摘一片樹葉，都能吹奏出美妙的曲子。幾位宮廷樂師聽見劉豌豆吹奏曲子，不懷好意地圍上來，夸獎他自制的管樂音色清麗，讓劉豌豆給他們也制作一個。蘆葦長在湖邊，劉豌豆踩著湖邊的石頭，彎腰去折蘆葦管。一個樂師說，小心腳下，別踩空了。樂師說著，用手扶住劉豌豆的腰，表面上在扶他，實則暗中使勁兒推了一把，劉豌豆一個趔趄栽進湖里。

劉豌豆不會游泳，在水里胡亂撲騰。其實他距離岸邊就一米多遠，卻怎么也抓不住岸上的石頭，接連嗆了幾口水。好不容易爬到岸邊，摸到了一塊石頭，有人卻把石頭掀翻，劉豌豆連同那塊石頭一起沉下水。他一個勁兒撲騰著，奮力朝岸上爬。剛要爬上岸，又被推進水中。

眾人哄笑。

突然，身后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住手！

眾人回頭，看到劉貴妃快步走來，于是一哄而散。

劉貴妃對身邊丫鬟說，杏花，快快，幫他一下。

丫鬟杏花撿起地上的一根木棍，踉蹌奔到水邊，讓劉豌豆抓住木棍上岸。時已立秋，寒涼的湖水順著劉豌豆的衣服往下淌，腳下很快形成一汪水坑。

劉貴妃問，你怎么掉進水里了？

劉豌豆渾身哆嗦，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抬頭看了一眼劉貴妃和杏花，禁不住滿眼淚水。劉貴妃見狀，不再多問，讓杏花把劉豌豆帶回自己住處，給他換了一身干爽衣服。劉貴妃的住處，是湖邊一個幽靜的小院子。

忙完了劉豌豆的事，杏花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小腿磕碰到湖邊的石頭，流了很多血，一時不知該怎么處理。劉豌豆緩過神來，讓杏花坐著別動，自己快速跑向湖邊的公園，尋了一些植物的根和葉子。他回到劉貴妃屋子，卻找不到碾碎樹根和樹葉的器具，一急之下，干脆放進嘴里咀嚼，將液汁滴在傷口上，然后燒了一些紙灰敷上去，用布條小心纏裹起來，動作輕柔而麻利。他叮囑杏花，別沾水，過個六七天就會好的。

杏花紅著臉說了聲謝謝。

劉豌豆忙前忙后的時候，劉貴妃在一邊暗暗觀察，對他的第一印象很好，覺得這個小伙子心地善良，做事情細致。她問劉豌豆是哪里人，如何進宮的，又如何遭到幾位宮廷樂師的戲弄，劉豌豆一一作答。聽完劉豌豆的講述，劉貴妃心生憐憫。一邊的杏花，忍不住罵起來，說那宮廷樂師豬狗不如。杏花對劉豌豆說，算你好運氣，如果不是被劉貴妃遇見，你這會兒恐怕已經(jīng)淹死了，還不趕快謝恩？

劉豌豆沒想到面前的這個女人，竟然是一位貴妃，當即跪在劉貴妃面前，千恩萬謝。劉貴妃讓他起來說話，說我也姓劉，咱倆是一家子呢。你會吹笙，得閑時吹奏給我聽聽。劉豌豆搖搖頭，說不想再吹笙了。他央求說，貴妃娘娘，您幫幫我離開這里吧，我一天也不想呆了。

劉貴妃勸他忍耐著，能得到進宮的機會不容易，哪能輕易放棄了？一定要忍耐住，遲早有一天，皇上會發(fā)現(xiàn)他的音樂才能。如真能封他為宮廷樂師，以后就不會再受人凌辱了。劉豌豆突然問劉貴妃，能不能幫個忙，讓皇上早點兒測試他，如果不夠資格，他趁早回家。劉豌豆這么一問，劉貴妃不說話了，臉上也不那么好看了。再看站在一邊的杏花，正朝劉豌豆瞪眼，嚇得他不敢再多話。最終，還是劉貴妃打破了沉默，她讓劉豌豆別焦急，她想想辦法，爭取早點讓皇上記起這件事情。

話到這兒，劉豌豆知道自己該離開了，于是謝了劉貴妃，轉(zhuǎn)身出屋。劉貴妃喊住他，走上去拽了拽他的衣角。她找給劉豌豆的衣服并不合身，劉豌豆穿得又有些皺巴，左邊好像短了一截子，挺難看的。劉貴妃使勁兒拽了拽，總算看得過去了。

劉豌豆看著劉貴妃臉上淡淡的微笑，好溫暖，長這么大，他很少得到女性如此的關(guān)愛。他想說幾句感謝話，不料鼻子一酸，淚水涌滿眼窩，于是低頭快速離去。

劉豌豆回到住處，樂師們看到他身上的衣服，就知道是劉貴妃送的，于是又一頓戲弄。有人問，從哪兒撿來的破爛貨？你穿著要唱大戲還是跳大神？也有人說，攀上劉貴妃了？呵呵，你別嘚瑟了，劉貴妃自身難保，攀上她頂個屁用！

劉豌豆心里咯噔了一下，劉貴妃咋了？怎么會自身難保？

3

一連幾天，劉豌豆心里都惦著劉貴妃，晚上躺在床上，眼前晃動的也是劉貴妃的微笑。他明白，劉貴妃一定遇到事情了，否則樂師們不敢隨意議論她。會是什么事情？她是皇上的妃子，別人能把她咋樣？再說了，這么好的女人，老天爺都會保佑她的，一定會逢兇化吉。

劉豌豆一次次寬慰自己，但心里還是七上八下的。一周后，他借口給杏花的傷口換藥，去了劉貴妃的小院。此時，劉貴妃坐在小院的一棵桂花樹下暗自垂淚，杏花站在一邊，手里捏著一塊方巾沉默不語。看到劉豌豆輕手輕腳走進來，杏花忙把方巾遞給劉貴妃，同時朝劉豌豆走去，用身子擋住劉豌豆的視線，劉貴妃趁機站起來走進屋里。

杏花說，豌豆，你來了，好幾天不見了。

劉豌豆說，我來給你換藥。

說著，劉豌豆坐在桂花樹下的石頭上，拿出自己早已準備好的草藥。杏花也坐下，說你的土辦法真管用，這兩天我覺得傷口好癢癢，一定是快好了。

劉豌豆解開包裹的布條，發(fā)現(xiàn)傷口果然愈合了，說換了這次藥就沒事了。

杏花問，你學過醫(yī)術(shù)？

劉豌豆點點頭。他跟老道學習吹土笙的時候，經(jīng)常看到老道給人治病，耳濡目染也學了一些。有時候遇上危重病人，老道又不在寺廟，劉豌豆就上手了，救治了不少病人。

杏花很安靜地看著劉豌豆給她換藥，看得很投入。劉豌豆偶然抬頭，遇到杏花的目光，不知為什么心里慌張起來。身子似乎被人抽了筋，沒有一點兒張力了，等到給杏花換完藥，才知道自己出了一身汗水。他平生第一次聽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

杏花用方巾擦拭了他額上的汗水，他僵住了。杏花羞澀地一笑，你看什么？轉(zhuǎn)過臉去。

劉豌豆轉(zhuǎn)過臉去，不敢再看杏花了。

杏花忍不住笑了。

劉豌豆問道，剛才劉貴妃為什么哭了？

杏花猶豫了一會兒，覺得劉豌豆是個誠實人，于是跟他說了實話。劉貴妃之所以住在這里，是因為遭到了嘉慶帝的冷落。劉貴妃性情溫和，容貌清麗，曾深得皇上寵愛，因此招致了妃子們的嫉妒。有人密告孝和睿皇后，說劉貴妃一直對她心懷不滿。在孝和睿皇后被冊封后，將皇后曾經(jīng)送給她的一只玉鐲摔碎了，顯然是在跟皇后爭寵，并將玉鐲碎片展示出來。皇后仔細看了玉鐲碎片，其中一塊碎片上有明顯的圖案，確認就是自己送給劉貴妃的玉鐲，于是十分羞惱，在嘉慶帝面前說了劉貴妃一堆壞話。皇上信以為真，將劉貴妃打發(fā)到湖邊的小院子里，從此不再過問她。事實上，皇后送給劉貴妃的玉鐲還在，劉貴妃被人陷害了，卻連在皇上面前申訴的機會都沒有。剛才因為看到小院的桂花開了，劉貴妃想起去年曾跟皇上一起玩賞桂花的情景，黯然傷心，忍不住啜泣起來。

劉豌豆聽了，氣憤地說，就算是犯了人命案，處決前也要審問一番，可他一句都不問就把人趕走了，這皇上真不是東西！

杏花忙捂住劉豌豆的嘴說，你不要命了？讓人聽到了，劉貴妃都會跟著倒霉，在宮里說話千萬要小心。

劉豌豆閉上嘴，跟什么人賭氣似的，一句話都不說，眼睛瞅著劉貴妃的屋子。劉貴妃進屋后，一直沒走出來，不知道在屋里做什么，是不是還在哭呢？劉豌豆很想進屋勸勸劉貴妃，可又不知道勸些什么話。這時候，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情，站起來朝門外走，邊走邊說，我一會兒就回來。

片刻，劉豌豆跑回來了，懷里抱著用粗布袋子裝著的土笙。劉貴妃曾說要聽他吹笙，或許樂曲能哄她開心。杏花也覺得這個辦法不錯，讓劉豌豆在外面等著，她先進屋給劉貴妃通報一聲。

杏花進屋，看到劉貴妃坐在那兒發(fā)呆，臉上已無淚痕，于是試探地說，娘娘，豌豆拿來了土笙，要吹奏曲子給您聽，聽嗎？

劉貴妃愣了一下，沒說話。

杏花又說，聽聽吧，我也想聽聽，看他到底有什么本領。

劉貴妃點點頭說，你想聽就聽吧，還來問我。

杏花去把劉豌豆領進屋子。劉豌豆因為知道了劉貴妃的事情，現(xiàn)在看到她憂傷的眼睛，他顯得很不自然了，于是轉(zhuǎn)過身，背對著劉貴妃吹奏土笙。很快，劉貴妃被優(yōu)美的曲子感染了，情不自禁地站起來，繞到劉豌豆對面坐下，仔細打量他臉上豐富的表情。

劉豌豆一口氣吹奏了三支曲子才停下來。劉貴妃拍著巴掌說，天籟之音，天籟之音呀，皇上一定會喜歡的。

喜歡也不吹奏給他聽！劉豌豆說。

你千里迢迢來京城，不就是想讓皇上聽你的曲子，封你為宮廷樂師嗎？

原來是，現(xiàn)在不想了。

劉貴妃有些驚訝，問道，為什么？

劉豌豆看了一眼杏花，杏花忙朝他使眼色。劉貴妃一看就明白了，責備杏花多嘴，不應該讓劉豌豆知道這些事，在宮內(nèi)，他知道的事越少越好。

看到劉貴妃心情不錯，劉豌豆心里挺舒服的。后來他經(jīng)常到小院吹奏曲子給劉貴妃聽，慢慢地跟劉貴妃和杏花熟悉了，也就沒有了先前的拘謹和禮數(shù)。

有一天，劉豌豆沒頭沒腦地問劉貴妃，說您姓劉我也姓劉，我能不能叫您姐姐呀？按說，劉豌豆是不該提這個要求的，但他不懂宮內(nèi)的規(guī)矩。而劉貴妃呢，本來是知道規(guī)矩的，可當下的處境，早已讓她放下了貴妃的身份，因此沒什么考慮就答應了。她說，怎么不可以呀？有你這么個聰明弟弟陪著我，真讓我開心。

劉豌豆就試探地叫了一聲，姐姐。

劉貴妃愉快地應答了。

劉豌豆興奮地說，我終于有親人了，我有姐姐了。

杏花在一邊笑，心里也高興，卻故意問，豌豆，我是不是你的親人？

是呀，誰說不是啦？你是我妹妹，哎呀真好，我又有了個妹妹。

那我問你，你為什么叫劉豌豆？你長得像草芽，可不像豌豆。

劉豌豆很認真地說，我媽媽把我生在豌豆地里，就取名豌豆。

杏花說，要是你媽媽把你生在呆瓜地里，叫什么呢？

叫呆瓜……嗨，好個杏花，你罵我。劉豌豆明白過來，用無奈的眼神去看劉貴妃，說姐姐，您看杏花，總是欺負我。劉貴妃早已忍不住笑了，她挖個坑讓你跳，你就真跳了？也太實誠了，你這個樣子，就算當上樂師，恐怕在宮里也混不下去。

劉豌豆氣哼哼地說，我不當樂師，我只給姐姐吹曲子聽，能留在姐姐身邊，他們怎么折磨我都行。

劉貴妃情緒突然低落下去。劉豌豆一直受著樂師們的欺辱，她卻不能保護他。前幾天，劉豌豆的額頭還有傷痕，問他，他說是自己不小心磕碰的，但從眼神里便知，那是被樂師們打傷的。后來劉貴妃從杏花嘴里得知，劉豌豆是因為別人詆毀她，憤憤地跟別人爭論起來，于是遭到毆打。本來劉貴妃失去寵愛，大家都遠離她，不想劉豌豆卻跟她親近，難免遭到別人的欺凌。有人甚至告訴劉豌豆，如不遠離劉貴妃，遲早有一天他要跟著倒霉。劉貴妃心里很難受，她曾希望有一天，皇上會想起她來，到小院看她一眼，倒不是想重新得到皇上的寵愛，而是趁機給皇上說說劉豌豆的事情。然而從秋天到冬天，又到玉蘭花開，認識劉豌豆半年多了，皇上一次也沒有來小院，看樣子是徹底冷落她了。

這樣想著，眼窩里便有了瑩瑩淚水。劉豌豆見了，忙問怎么了，說姐姐又不開心了，不想別的，聽我吹曲子吧。說著，慌忙去取他的土笙，不料被椅子腿絆了腳，摔了一跤。他這個樣子，更讓劉貴妃心疼，忍不住哭出聲音來。

不聽曲子嗎？那好，我不吹曲子了，姐姐別哭，別哭好嗎？劉豌豆拿了方巾，竟然笨手笨腳地去給劉貴妃拭淚。杏花一把推開他，自己去侍奉劉貴妃。

劉豌豆站在一邊，仿佛做錯了什么事情，一臉愧疚。

4

春暖花開時，皇宮里來了幾位歐洲音樂使者，要給皇上獻藝。恰好皇上心情大好，于是就差人在后花園擺下場子，把宮內(nèi)的樂師召來。皇上明白，洋人說是獻藝，其實是要顯擺他們的歐洲音樂。

歐洲使者擅長的是西洋樂器，大提琴、小提琴、長管……表演完畢，輪到宮廷樂師獻藝，一個宮廷樂師抱著小提琴走上前，拉了一首曲子。盡管拉得不錯，可畢竟小提琴是洋人玩出來的，比起洋人的技法，還是遜色不少。洋人搖頭，帶有調(diào)謔的口吻說，中國的樂器非常神奇，盼一飽眼福。于是，一位宮廷樂師彈奏了古箏曲。不想洋人也會彈奏古箏，當即炫耀了一番，技法不遜于宮廷樂師。彈奏到最后，洋人故意拽斷了一根箏弦，問宮廷樂師還有絕活沒有。這等于下了戰(zhàn)書，公開挑戰(zhàn)了。

皇上掃了一眼宮廷樂師們，你們誰有絕活，拿出來讓朕看看呀。

宮廷樂師沒有一個敢站出來。皇上很丟面子，正欲發(fā)怒，劉豌豆從人群縫隙鉆出來，挺了挺瘦不拉嘰的身子說，我！

皇上看著眼生，問劉豌豆，你是何人？

劉豌豆說，打雜的。

劉豌豆說的沒錯，他今天是被拽來打雜的，幫宮廷樂師收拾場地，搬弄器具，被吆來喝去，累得出了一身汗水。因為劉貴妃的事情，劉豌豆心里恨著皇上，今天躲在人堆后面，怎么看皇上都不順眼，還偷偷在心里罵了幾句。洋人玩弄樂器的時候，他看傻了，覺得那些樂器吹奏出來的曲子挺好聽的，只是洋人牛洪洪的樣子，讓他心里很不舒服。其實他早就不想當什么宮廷樂師了，但宮廷樂師們的糟糕表現(xiàn)，實在讓他覺得窩囊，于是頭腦一熱，就站了出來。

皇上瞅著劉豌豆手里的破家伙，滿臉疑惑，問哪里打雜的？劉豌豆如實說了自己的來路，皇上“哦”了一聲，想起有這么一件事。皇上說，好吧，今天朕就考考你，看你有什么絕技。劉豌豆點頭，當即席地而坐，吹奏了劉貴妃最喜歡的一支曲子。

曲畢，四座皆驚。

洋人顧不得那么多禮節(jié)了，跑上前去仔細打量土笙，并請求劉豌豆再吹奏一曲。劉豌豆吹了，還是劉貴妃喜歡的曲子。洋人聽了，再也沒了先前自鳴得意的樣子，驚呼道，神曲，神曲呀！看到洋人甘拜下風，皇上終于松了口氣。其實劉貴妃喜歡的曲子，皇上也很喜歡，于是高聲喊好，問他叫什么名字。

劉豌豆答，劉豌豆。

皇上笑了，你這粒豌豆成色很足呀，給朕爭了光，你想當宮廷樂師對嗎？朕現(xiàn)在就答應你。

劉豌豆搖頭說，我不想當宮廷樂師，只求皇上答應我一件事。

皇上愣住了，這還討價還價了？不當宮廷樂師，你想當什么？

劉豌豆說，皇上冤枉了我姐姐，請還我姐姐一個清白。

皇上更是摸不著頭腦了，怎么又冒出一個姐姐？皇上有些不悅，厲聲問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姐姐是誰？膽敢隱瞞，治你個欺君之罪！

劉豌豆梗著脖子說，只要皇上還我姐姐一個清白，現(xiàn)在就可以砍了我的腦殼！

站在旁邊的太監(jiān)忙提醒劉豌豆，你姐姐是誰，有什么事情，你倒是說呀！

劉豌豆把劉貴妃的事情說了。按理在這種場合，劉豌豆不宜說劉貴妃的事情，不僅孝和睿皇后坐在皇上身邊，那些妃子、貴人等都坐在一邊。聽劉豌豆的口氣，是在逼著皇上承認錯誤。好在今天皇上心情不錯，并沒有發(fā)怒，問，劉貴妃怎么成了你的姐姐？劉豌豆理直氣壯地回答，她姓劉，我也姓劉，我就認她做姐姐了。

簡直是一派胡言！皇上氣得拂手而去。

眾人走散，宮廷樂師的領班過來狠狠踢了劉豌豆一腳，罵道，讓你出來惹亂子！回去準備棺材吧，能留你個全尸，就算走運了！

過了些時候，劉豌豆清醒過來，感覺兩腿酥軟，坐在地上站不起來了。他緩過神來后，也覺得自己難逃一死，于是收拾了行李，去跟劉貴妃道別。

杏花那邊已經(jīng)聽到了傳聞，正嚇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孝和睿皇后和那些妃子聽了劉豌豆的話，能不去皇上身邊折騰嗎？這么一來，不但幫不了劉貴妃，還會給她帶來殺身之禍。杏花見到劉豌豆，忍不住上前揪他的頭發(fā)，抓他的臉，邊打邊罵，說你想死，一個人死去，為何要連累貴妃娘娘？

劉豌豆知道自己做了傻事，也不躲避，任憑杏花折騰他。

劉貴妃喝住了杏花，你瘋了？打他做什么？他不顧性命替我說話，有什么錯？

聽了劉貴妃的話，劉豌豆忍不住嗚嗚哭了。自己死活都不怕，可要是連累了姐姐，他死了都閉不上眼睛。劉貴妃安慰他，事情不像他想的那么嚴重。

皇上確實生了氣，回到養(yǎng)心殿，聽太監(jiān)來報，說孝和睿皇后來了，便不耐煩地揮手，說誰都不見。其實他不是被劉豌豆氣的，而是在跟自己生氣。劉貴妃這件事情，他有些輕信孝和睿皇后了，應該跟劉貴妃當面問清，如果真像劉豌豆說的，豈不讓劉貴妃受了莫大的委屈？皇上熟知劉貴妃的脾氣，就是再委屈，也不會爭辯，所有的委屈都吞進肚子里。

皇上決定去看望劉貴妃，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

杏花聽到太監(jiān)來報，皇上駕到，以為是來治罪的，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劉貴妃卻很鎮(zhèn)定，跪迎皇上，并將一塊刺繡坐墊，放在椅子上，請皇上歇息。然后，劉貴妃從廚房端來自己親手做的“鴛鴦戲水”，請皇上品嘗。這是皇上最喜歡喝的湯，用幼鴿、枸杞子和嫩茶葉燉制而成。幼鴿白嫩，枸杞子紅潤，飄在上面的綠茶葉，像盛開的荷葉。很顯然，這罐“鴛鴦戲水”湯是剛剛煨好的。皇上愣住了，問劉貴妃，你怎么知道朕要過來？劉貴妃說，劉豌豆冒犯皇上，皇上卻沒治罪，臣妾知道皇上一定會推究，所以備好了“鴛鴦戲水”恭候皇上。

皇上感嘆，還是劉貴妃熟知朕呀。皇上抬眼看著劉貴妃，感覺她瘦了許多，不由心生愧疚，說道，朕想看看那只玉鐲可在。

劉貴妃將早已準備好的玉鐲，呈給皇上查驗。皇上仔細端詳后，確定玉鐲完好無損。這是一只飄綠的玉鐲，最顯著的標記是有一塊飄綠的形狀，酷似一只蛐蛐。皇上就奇怪了，他可是親自查驗過那只摔碎的玉鐲呀，其中一塊碎片，就是飄綠的蛐蛐。其實皇上不知道，當年送進宮的飄綠玉鐲是一對的，都給了孝淑睿皇后。孝淑睿皇后將這只成色好的玉鐲，送給了當時還是貴妃的孝和睿皇后，成色稍差的，送給了另一位貴妃。后來，孝和睿皇后將成色好的玉鐲轉(zhuǎn)送給劉貴妃，皇帝看到的碎片，應該是那只成色差的玉鐲。

皇上大悟，知道孝和睿皇后也被蒙騙了。皇上問當年成色差的玉鐲送給了哪位貴妃，手段太陰險了。劉貴妃勸皇上不要追究這件事，畢竟牽扯到孝和睿皇后，還是息事寧人吧。

5

自然，劉貴妃又得寵了，搬回原來的住處。劉豌豆也就有機會呆在皇上身邊，在皇上心情不錯的時候，給他吹奏曲子。

一個鄉(xiāng)下的小伙子，會吹奏土笙，就得到皇上的格外賞識，自然招來很多人的妒忌，尤其是那些在宮內(nèi)多年的樂師。表面上，他們對劉豌豆阿諛奉承，拉攏示好，暗地里卻尋找劉豌豆的尾巴，甚至無端編造一些故事廣為散布。劉豌豆太耿直，不會藏心眼，在一些不懷好意的人誘導下，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管了一些不該管的事。劉貴妃聽到傳言后，嚴厲批評劉豌豆，讓他在宮內(nèi)處處要留心，說不定哪句話就惹來殺身之禍。

盡管劉豌豆牢記著劉貴妃的話，可他天性如此，又不太懂宮內(nèi)的規(guī)矩，議論聲一直沒有中斷，尤其是他跟杏花之間的緋聞。其實杏花跟劉豌豆產(chǎn)生男女之情，劉貴妃早就察覺到了，但并沒有制止，反而覺得他倆倒是一對好姻緣。杏花比劉豌豆小一歲，也到了該嫁人的年齡了，可劉貴妃又離不開她。如果能許配給劉豌豆，她仍可留在劉貴妃身邊。

嫉恨劉豌豆的人，不只是宮廷樂師，還有后宮的妃子。在妃子們眼里，劉豌豆之所以得到皇上的賞識，都是因為劉貴妃，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因為嫉恨劉貴妃，自然也嫉恨劉豌豆了。聽說劉豌豆跟杏花的緋聞后，一名妃子就暗中派人盯緊了劉豌豆和杏花，終于在月色下將杏花和劉豌豆捉住了。當時兩個人正擁在一處，捉住的時候，杏花衣襟凌亂不堪。妃子將這件事直接告到皇后那里，再由皇后稟告皇上。皇上明白有人嫉妒劉貴妃，故意惹起事端，因此并沒有興師問罪，只是提醒劉貴妃管好身邊的人，不要讓一些人借題發(fā)揮。

皇上沒怪罪劉貴妃，但劉貴妃真急了，把杏花和劉豌豆痛斥一頓。你們倆在哪里不能示愛？非要摸黑跑到后花園摟摟抱抱，翹起尾巴讓別人揪。挨了罵的劉豌豆非常沮喪，當初劉貴妃一個人孤獨的時候，他給她吹奏曲子，陪她打發(fā)時光，現(xiàn)在劉貴妃重新得到了皇上的寵愛，已經(jīng)不需要他逗樂了。他留在這里不但不能幫她什么，反而給她添亂，于是萌生了回家的念頭。

劉豌豆找了個機會，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皇上，自己離開家鄉(xiāng)三年了，挺想家的，要回去看看。皇上瞪了他一眼。你無親無故，回家看誰呀？去看那個寺廟？難道這里還不如寺廟好嗎？

皇上沒有恩準，劉豌豆無奈，去求劉貴妃，讓劉貴妃在皇上面前求個情。劉貴妃一想，也好，劉豌豆真的不適合呆在宮里，清規(guī)戒律太多，他沒心沒肺的，遲早要出事。既然讓他走，杏花也留不住了。在宮里，能說幾句知心話的人，只有丫鬟杏花，確實舍不得放她走。但杏花畢竟是女孩子，遲早要嫁人，況且宮內(nèi)爾虞我詐，即便是劉貴妃自己，也保不準以后會發(fā)生什么變故，杏花能跟劉豌豆在一起，是最好的歸宿。

三思之后，劉貴妃就跟皇帝求情了，說劉豌豆的音樂來自民間，來自大自然，他需要去民間搜集資料，需要與山水相伴。再說了，劉豌豆性格直爽，不懂宮內(nèi)規(guī)矩，在宮內(nèi)呆久了，恐怕惹出是非。

劉貴妃說，麻雀不能養(yǎng)在籠子里，還是讓他在山間樹林自由飛翔吧。

劉貴妃說，皇上如若需要他，隨時可以召他進宮。

劉貴妃見皇帝一直沒點頭，心里有些擔心，想了想，又說，劉豌豆跟丫鬟杏花生了男女之情，再留下去，恐怕……奴婢想讓杏花隨他一起去。

皇上終于嘆了一口氣，朕早就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杏花在你身邊多年，她走了，你會很孤單呀。

劉貴妃說，奴婢有皇上陪著，不會孤單。

皇上聽了劉貴妃的話，心里一熱，看了劉貴妃一眼，說道，杏花走了，讓朕身邊的小丁香陪你吧。

劉貴妃謝過皇上，回去跟劉豌豆和杏花說了，讓他倆抓緊收拾物品，早點兒離開宮內(nèi)。劉豌豆聽了，滿心歡喜，而杏花卻泣不成聲，死活不肯離開劉貴妃。到后來，劉豌豆也哭了，說，姐姐，杏花不走，豌豆也不走了，我們陪您一輩子。

劉貴妃訓斥了劉豌豆，將實情告訴了他們二人。劉貴妃含著淚水，叮囑劉豌豆說，你要好好對待杏花，陪她一輩子。

皇上一直不知道該給劉豌豆封個什么頭銜，于是特意將劉豌豆和杏花召去問話。劉豌豆說自己沒讀過書，什么官銜都不要，只希望能有幾畝地，當一個普通百姓，好好陪著杏花過一輩子。皇帝一想，劉豌豆還真是實誠，沒有貪欲，于是就說，好呀，朕答應你了，就回鄉(xiāng)當一個百姓吧。國家就是由一個個百姓組成的，沒有百姓，哪來的國家呀！國家興亡，人人有責。你可記住了，要當一個正直善良的百姓，替朕分憂。

劉豌豆雖然沒多少文化，這幾句話卻聽得明白，不由地連連點頭。

皇上看到一邊站著的杏花，覺得應該賜給杏花一件結(jié)婚禮物，就將隨身佩戴的一塊松鼠玉雕，摘下來送給她。玉雕不大，細軟溫潤，是精品。更珍貴的是，上面刻有“嘉慶”字樣，一看就是皇上的物件。

杏花跪謝皇上。

杏花不知道皇上送給她的玉雕有多么珍貴，倒是覺得小松鼠活靈活現(xiàn)，煞是可愛。她回去展示給劉貴妃看，把劉貴妃嚇了一跳，再三叮囑杏花收藏好，不要輕易給人看。劉貴妃說，遇到危險的時候，這東西能護身，能救你的命。

劉貴妃又問劉豌豆，皇上賜給你什么寶貝了？

劉豌豆搖頭。

劉貴妃納悶，又問，難道皇上什么都沒有冊封你？

劉豌豆還是搖頭。

劉貴妃有些疑惑，轉(zhuǎn)頭去問杏花。

杏花說，皇上問豌豆有什么要求，他說就要幾畝地，回家當一個普通百姓，皇上就答應了。

這個結(jié)果，是劉貴妃沒有想到的，她吃驚地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說出來。劉貴妃只是嘆了一口氣，將自己積攢的一些銀子送給杏花，又送了一些金銀首飾，還有綢緞之物，讓她跟劉豌豆回去過男耕女織的日子。劉貴妃對杏花說，我也想離開這地方，去過平淡而快樂的日子，可我要陪著皇上。豌豆是個可靠的人，你跟著他過普通百姓的日子，一定很幸福。以后遇到什么難處，給我捎個信，只要能幫你的，我一定會幫的。

杏花和劉豌豆給劉貴妃磕頭作別，三個人都是滿臉淚水。

6

盡管劉豌豆跟杏花的戀情已經(jīng)有些日子了，也得到了劉貴妃的認可，但因為在宮內(nèi)沒有私人空間，兩個人相處的時光并不多。即便是劉貴妃公開將杏花許配給他后，他也沒有條件跟杏花同床共枕，徒有夫妻之名。離開京城后，劉豌豆有些心急火燎的，雇用了一輛騾車，催促車夫快點趕路。這時候的劉豌豆，真是歸心似箭，恨不得插翅飛回老家。

騾車很簡陋，后面拖著一個藍色帳篷，樣子像一頂轎子。劉豌豆擁著杏花，坐在藍色篷布里，享受著屬于他們夫妻的幸福時光。偶爾會掀開布簾，瞅一眼外面的景色。外面的田野春意正濃，不知名的野花兒悄然開放，還有一群回歸的大雁，在天空高亢地鳴叫。

一個多月后，劉豌豆和杏花回到了膠東小縣城。劉豌豆房無一間地無一壟，暫時又回到天崮寺。由于幾年無人居住，天崮寺更顯破敗，滿院子的荒草。劉豌豆跟杏花收拾了兩天，總算可以安身。盡管條件簡陋，但畢竟能夠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劉豌豆心里陽光明媚。

按照劉豌豆的計劃，他們先在天崮寺住下，然后慢慢去鄉(xiāng)下尋找一處好房子，再買幾畝好地，過一種極普通的日子。杏花卻有自己的看法，她覺得應當在縣城買一處房子，既可以居住又可以開店，無論是布店還是小吃店，都比種地容易得多。劉豌豆直搖頭，覺得開店太麻煩。杏花說，開店的事情不用你操心，我來操辦，你負責跑腿就行了。劉豌豆無奈，只能同意杏花的建議。在杏花面前，他就像個仆人，很多事情都要跟杏花商量，請她定奪。自然，杏花就成了一家之主。

兩個人一起到縣城去尋找合適的房子，順便到處走走，熟悉一下本地的情況。雖然劉豌豆是本地人，但過去一直陪老道住在天崮山，很少有機會進縣城，跟外地人差不多。杏花也不敢穿戴得招眼，一身農(nóng)婦打扮。他們在縣城轉(zhuǎn)了好幾天，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房子。不過杏花過得很開心，她在宮內(nèi)呆久了，回到古老而寧靜的小縣城，覺得很愜意。

然而這樣的清凈日子沒過幾天，他們就遇到了麻煩。最初劉豌豆拿著范閣老的推薦信去了京城，再也沒有音信了。當?shù)厝硕加X得他在京城過上了富貴日子，可沒想到三年后，他又住進了天崮寺，還是原來的劉豌豆。有人試探著問劉豌豆，你既然進了皇宮，也見了當今皇上，怎么又回來了？劉豌豆說在皇宮住不習慣，自己要求回來當一名普通百姓，皇上也就恩準了。劉豌豆的回答很快在當?shù)匕傩罩袀鏖_，幾乎所有人聽后都忍不住咯咯笑了，以為這是劉豌豆自己瞎編的，皇帝住的地方不好？皇宮不如天崮寺？啊呸，當一個老百姓還用得著皇上恩準嗎？啊呸，鬼才信。很顯然，劉豌豆在說謊，他可能根本就沒有進宮里，甚至連京城都沒有去，說不定在什么地方混了三年，混不下去了，又回到天崮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