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林
中國古代的官員,無論他們是居廟堂之高,還是處江湖之遠,其為人行事,民間自有口碑。較之死后的蓋棺論定,某些生前就須認領的綽號倒更像是量體裁衣,具有經久不息的生命力和藝術表現力,流傳世間,永難磨滅。一旦這些綽號與數字媾和,就會產生奇妙的物理反應或化學反應,其效果匪夷所思,令人拍案叫絕。
五代后唐名臣馬胤孫的綽號是“三不開宰相”。其為政之道是:“入朝印不開 (不處理政事),見客口不開 (不談論國事),歸宅門不開 (不接見賓客)。”此公的角色意識不強,貌似澹泊寧靜,其實深藏心機。他擺脫是非,規避麻煩,為的是保全榮華富貴。改朝換代之際,許多官員朝不保夕,救死不暇,馬胤孫卻毫發無傷,老死于戶牖之下,其心得顯然在此 (不開印、不開口、不開門) 不在彼(以天下為己任)。
北宋大臣王珪執掌大權十六年,少有建樹。王珪為官明哲保身,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此公很會顧惜體面,其表現堪稱標準的三部曲——“取圣旨”、“領圣旨”、“已得圣旨矣”。至于袒露私衷,獨抒己見,絕對不是王珪的風格。這種高級木偶人養尊處優,身名俱泰,時人送其綽號“三旨相公”。
為官一任,理應造福一方,然而某些官員的頂上功夫竟是倒行逆施,抬腳就走歪門邪道,以貪贓枉法為平日能事和平生快事。
據 《梁書》 記載:“魚弘,襄陽人。身長八尺,白皙美姿容。累從征討,常為軍鋒,歷南譙、盱眙、竟陵太守。常語人曰:‘我為郡,所謂四盡:水中魚鱉盡,山中獐鹿盡,田中米谷盡,村中民庶盡。丈夫生世,如輕塵棲弱草,白駒之過隙。人生歡樂富貴幾何時!于是恣意酣賞,侍妾百余人,不勝金翠,服玩車馬,皆窮一時之絕。”這位官爺魚肉鄉里,盤剝百姓,縱情酒色,作威作福,竟是由及時行樂的理念主導。一人笑則一路哭。正是由于當時像魚弘這樣的貪官大行其道,導致梁朝從上到下腐朽不堪,短命而亡。
《北史·魏陽平王熙傳》 記載:“子慶智,性貪鄙。為太尉主簿,事無大小,得物然后判,或十數錢,或二十錢,得便取之,府中號為‘十錢主簿。”這位拓跋慶智,是北朝后魏的王室子弟,竟然貪鄙到非受賄不辦差的地步,不管對方錢多錢少,一概通吃。其綽號為“十錢主簿”,諷刺意味相當辛辣。
唐朝佞臣郭弘霸極善鉆營,拍馬屁的功夫天下獨步。當徐敬業于揚州起兵討伐武則天時,郭弘霸不自量力,主動請纓,發誓要活捉敵帥,“抽其筋,食其肉,飲其血,絕其髓”。郭弘霸咬牙切齒,扼腕拊膺,聲色俱厲,似乎與徐敬業早已結下血海深仇,因此在朝堂上博得武則天的歡心,旋即升任要職。這位官爺的綽號是“四其御史”。他大言不慚,卻寸功未立,口福未免差一些,沒能飽食徐敬業的鮮肉,倒是淺嘗了魏元忠的宿便,這又是怎么回事?魏元忠是郭弘霸的頂頭上司,某日偶感風寒,纏綿病榻。中醫有個說法,根據病人糞便的不同氣味可以診斷病情的輕重緩急,郎中就算嚴格遵循古法,也頂多是將鼻子湊到近處聞一聞,嗅一嗅,誰會用嘴巴去干此臟活?但郭弘霸決計要討好魏元忠,不僅敢拼,而且真拼,竟然突破底線,自損三觀,品嘗魏元忠的宿便,居然口舌生津,實為無恥之尤。魏元忠為人正直,在朝堂上當眾揭露這位馬屁精的丑行,聞者無不惡心反胃。
明代文人、書法家祝允明在 《野記》 記載:“成化末,上病舌澀。朝臣讀奏,答旨多以‘是字,而尤弗便。鴻臚卿施純,請以‘照例二字代之。上喜,擢為大宗伯。時號‘兩字尚書。”對于此事,明代史學家沈德符的 《萬歷野獲編補遺》 有大致相同的記載,他還特意轉錄了時人的酷評:“何用萬言書,兩字做尚書。”明憲宗朱見深患有口吃的毛病,朝臣讀罷奏折,他要當場回答個“是”字,這個字他總講不利索,君臣面面相覷,情形相當尷尬。鴻臚卿施純負有糾正朝廷禮儀的責任,他向朱見深提了個建議,往后宜用“照例”二字代替“是”字。朱見深當即試講,口齒清晰,“玉音瑯然”,不禁喜出望外,遂將施純從正四品的鴻臚卿破格提拔為正二品的禮部尚書。在朝堂上糾正禮儀是施純的本職工作,他做得不錯,此舉與諛君媚上的性質毫不搭界,可是他因此獲得了重賞和高升,也為此遭到士大夫的鄙薄,身上烙下了“兩字尚書”的恥辱標志。施純冤不冤?他真冤,但也真不冤。官員賺得非分的大便宜,就必須折損一生的清譽,代價不菲,這完全符合中國官場通行的交易法則,且不管他在交易行為中究竟是主動的一方,還是被動的一方。
古往今來,官員面前都橫亙著三道雄關 (權勢關、利益關和情色關),必須勇敢跨越。他們越得過時,身名俱泰;越不過時,身敗名裂。時間的橡皮擦能夠輕易擦掉許多頑固的污漬,使之無跡可尋,但那些綽號烙印根本不吃這一套,越擦反而越鮮明。只要史書在,傷痂就被反復撕開,傷口就永難愈合。有鑒于此,清正廉明,為官者豈可忽略不計!
(選自《中國紀檢監察報》2016年7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