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渝
1945年7月26日,美、中、英聯合發出 《波茨坦公告》,該公告除了促使日本武裝部隊無條件投降外,也明確提出:“我們無意奴役日本民族或消滅其國家,但對于戰犯,包括虐待我們俘虜的人在內,將處以嚴厲之法律裁判。”表明了盟國堅持嚴懲日本戰犯的決心,也是日后東京大審判的重要依據。但在日本陷入末日瘋狂的這段時期內,很多本該站在審判臺上的戰犯已經提前終結了自己的生命。
日本最漫長的一天
從盟國發出 《波茨坦公告》 到美軍在廣島、長崎投放原子彈,蘇聯對日宣戰這段日子里,日本高層雖然已知戰敗不可避免,但還在是否接受公告一事爭論不休。主和派的代表是海相米內光政。早在1944年,日本在萊特灣之戰中遭遇慘敗后,米內就曾悲觀地發出“這就是終結”的哀嘆,并主張“能早一天媾和就早一天結束戰爭”。與之長期針鋒相對的主戰派代表則是陸相阿南惟畿。阿南的經歷與后來遠東法庭上的日本陸軍高級將領相似,他們都畢業于陸軍士官學校 (阿南為18期),但阿南考陸軍大學時比較坎坷,考了4次才考上。1929年,他在天皇跟前當侍從武官,在軍中曾以劍道出眾而聞名。
七七事變后,51歲的阿南踏上侵略中國的征途。但他在日本陸軍中并不是一位善戰的將軍,在中國,很多人知道他的名字是因第三次長沙會戰,那場戰斗中,作為日軍第11軍司令官的阿南惟畿被國軍名將薛岳打得大敗而歸。當時太平洋戰爭剛爆發,盟軍正處于低迷狀態,長沙大捷被國民政府大肆宣傳,捷報很快傳遍世界,而作為“反面教材”的阿南惟畿也不幸跟著出名。侵略中國的戰爭給阿南帶來的不僅是打敗仗的恥辱,還有喪子之痛—— 他的第三子阿南惟晟于1943年斃命于常德。
然而兒子的死沒能讓阿南惟畿對戰爭有所反思,當他于1945年出任陸軍大臣(日本陸軍最高長官,以下簡稱“陸相”)后,盡管深知日本敗局已定,卻依然強硬主戰。1945年5月的重臣會議上,他與主和的海相米內光政展開爭論,認為日本必須抵抗到底。同年7月盟國發出 《波茨坦公告》 后,米內光政與外相東鄉茂德都主張在保留天皇在國家法律地位的前提下接受公告,但阿南卻認為接受公告的前提不僅要保留天皇制度,并要求盟國“占領范圍小,占領兵力少,占領時間短”,同時“戰犯交給日本人處置”,否則即應與盟軍進行“本土決戰”。但事實是,1945年夏季的日本已是一片焦土,軍隊無力再戰,但頑固的阿南卻異常堅定:“我十分清楚目前的局勢。但今天我決定:面對現實,繼續戰斗。”
當8月10日天皇決定接受 《波茨坦公告》 的消息傳出后,乖戾不祥的氣氛開始在東京蔓延,素來有“下克上”傳統的日本陸軍內部已經出現了政變的苗頭。據說參謀次長河邊虎四郎曾私下對阿南惟畿提出“向全國發布戒嚴令,發動軍事政變,推翻內閣,建立軍人政權”的建議。骨子里對天皇極為忠誠,但又反對停戰的阿南惟畿既沒有直接參與到部下政變的陰謀中,也未對陸軍的異動采取任何阻止措施。阿南的心態是復雜的,一方面得知天皇決定“終戰”后,他已做好自殺的準備。另一方面,對于屬下要發動政變阻止天皇“玉音”播出一事又心存幻想。就在阿南準備切腹的那一夜,畑中健二、椎崎二郎等陸軍中少壯派軍官已啟動兵圍皇宮,搜尋“玉音”錄音帶的計劃。但這場政變僅持續了兩個多小時即宣告失敗。
8月15日拂曉,喝了一夜酒的阿南選擇介于庭院與內室之間的走廊作為切腹地點,他將遺言和陣亡的阿南惟晟的遺像擺放好,于凌晨5 時半在妹夫竹下正彥的陪同下切腹,自殺前他說了一句令人難以理解的話:“把米內也斬了。”進行完痛苦的切腹儀式后,阿南在竹下的幫助下以事先準備好的匕首刺入頸部,隨后因失血過多昏迷,卻一直未咽氣,直到早上7 時,一位軍醫給他打了一針后才結束了他的生命。阿南的遺書中寫有“以死謝大罪”之言,但具體為何“大罪”,一直引人猜測,但可以肯定的是,這個信奉絕對天皇主義制,認為“賭上性命,誓死捍衛天皇才是真正的大義”的戰爭狂人,肯定不會在臨終前對其戰爭罪行有一絲的懺悔和反思。據阿南的下屬井田正孝中佐的推測:“此時大臣 (阿南) 已經知道皇宮事件的發生。我認為,正因如此,大臣才更急著要自殺。”
“ 特攻之父”的終局
海軍方面,雖然海相米內光政向來主張盡早結束戰爭,但海軍內部同樣有一群和阿南惟畿一樣的主戰派。其中主要代表是海軍部次長大西瀧治郎和海軍第五航空隊司令宇垣纏。很多人可能對大西瀧治郎這個名字比較陌生,但對二戰史稍有了解的人,一定都聽聞過他締造的“神風特攻隊”。
大西瀧治郎的軍旅生涯跨越了明治、大正、昭和三代,見證了軍國日本的崛起。他早年畢業于江田島海軍兵學校,1913年以海軍中尉軍銜入伍,不久后即升任大尉,后在日本海軍中服役三十余年,歷任第1航空艦隊長官、軍令部次長等要職。與眾多日本戰犯一樣,如果可以追究大西的戰爭責任,也要從侵華戰爭開始清算。從1938年2月18日起至1943年8月23日,日本對重慶進行轟炸218次,出動9000多架次的飛機,投彈11500枚以上。日軍對重慶漫長的戰略轟炸中,大西瀧治郎不僅坐鎮指揮,并且親自帶隊到重慶上空投彈,那時他說過一句有名的話:“大佐以上的軍官陣亡了幾個,沒有犧牲,哪有士氣。”然而,在他這番“豪言”背后,是重慶超過17600幢房屋被毀,市區大部分繁華地區嚴重破壞,超過1萬人遇難的慘景,死難者大多為平民。
1944年秋季,當美軍艦隊揮兵萊特灣,即將在菲律賓展開登陸作戰之際,自殺性攻擊于10月19日首次出現。行動前,大西親自動員頗有飛行經驗的關行男大尉帶隊,在霞浦的海軍航空兵學校篩選一批學員組成自殺部隊,實行首次“特攻”作戰。此后近一年的時間里,無數年輕的日本學員主動或被動地成為“神風特攻隊”的成員,在“以一機換一艦”的煽動聲中駕駛著載滿炸彈的戰機起飛,從此一去不回。這種自殺式攻擊起初的確也給盟軍造成不小損失,但后期效果每況愈下,但即使大量飛行員已是白白送死的情況下,大西仍未停止“特攻”作戰。1945年8月12日,日本投降的前3天,大西瀧治郎與軍令部總長豐田副武擅自向天皇上奏,表示堅決反對投降。
大西雖被稱為“特攻之父”,但根據軍令部在特攻作戰一周前簽發的文件表明,日本海軍早已有組建“神風特攻隊”的計劃,大西很可能只是一個執行者。后來他之所以由執行者變為“創建者”,極可能是活著的戰犯們想推卸戰爭責任。但即使如此,大西亦有共謀之責,加上其在重慶大轟炸時犯下的罪行,已經足夠讓他成為審判臺上的戰犯,甚至被送上絞刑架。
戰爭結束時,大西與阿南惟畿做了同樣的選擇—— 8月16日,大西瀧治郎在自己的寓所切腹,由于沒有招請“介錯人”(減少切腹者的痛苦,在其切腹后協助斬首之人),他于切腹后15小時才死亡。
大西切腹的前一日,第五航空隊司令宇垣纏在九州島東北部的大分飛行基地聽完天皇宣讀“終戰詔書”的廣播后,隨即要求701航空隊第103攻擊飛行分隊長中津留達雄大尉為其準備三架彗星特別攻擊機。隨后,宇垣纏回到自己辦公室,在日記 《戰藻錄》 中記下最后一次日記,他寫道:“死吧!你們都去死了!我也要隨著你們的腳步。”當晚,宇垣纏帶著一批特攻隊員架機向沖繩海面的盟國軍艦發起自殺性攻擊,在這場“宇垣纏私兵特攻”的行動中,含宇垣纏在內的18名飛行員全部死亡。日本最漫長的一天結束了,緊接而來的則是盟軍對戰爭罪犯的逮捕令。
戰犯逮捕令引發自殺潮
從8月15日宣布投降到8月28日美軍第一批空降部隊在東京著陸的這段時間內,日本幾乎整個國家的陸軍、海軍機構內濃煙滾滾,火焰日夜不息,成噸的記錄被焚燒。日軍這樣做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盡可能地銷毀一切罪證。據不完全統計,這一時期內遭銷毀的文件包括“所有帝國會議的文件,所有最高軍事指揮會議的記錄,所有內閣和秘密會議的決議,所有關于戰俘的檔案,所有關于攻擊菲律賓和東南亞的命令和計劃,所有關于在滿洲和中國行動的文件”。這也是為什么東京審判的舉證比紐倫堡審判更為復雜,耗時更長的重要原因之一。1945年9月,駐日盟軍最高統帥麥克阿瑟發布逮捕日本戰犯的命令。美國國家陸海軍協調委員會將嫌疑犯分為A、B、C(甲、乙、丙) 三個等級,所有涉嫌戰爭犯罪的嫌疑人一經逮捕即被嚴密拘禁,并杜絕其與新聞媒體等外界機構接觸,直到國際軍事法庭組成為止。在1945年9月至12月間,盟軍先后對日本戰犯進行了4次逮捕,而幾乎每一次執行逮捕令的過程中都會出現自殺事件。
盟軍總部的首次逮捕令發布于1945年9月11日。這次抓捕名單中圈定了以東條英機為首的40名甲級戰犯,他們大多為太平洋戰爭的策劃者和發動者以及在太平洋戰爭中犯下嚴重暴行的高級軍官。此次劃定的戰犯雖是以太平洋戰爭為中心,但其中既參與前期的侵華戰爭,后來又謀劃太平洋作戰的嫌疑人亦不在少數。逮捕令一下即引發了戰犯的自殺潮,如9月11日的逮捕行動中就發生了廣為人知的東條英機自殺未遂的事件。次日,盟軍逮捕原海相島田繁太郎時,一名未在戰犯名單中的日本陸軍大將自殺了,他就是杉山元。
日本陸軍大將杉山元在侵華戰爭和太平洋戰爭中都充當著急先鋒的角色。抗戰爆發初期,日本“三個月內滅亡中國”的狂言曾在中國廣為流傳,其實這句話最早的出處就是杉山元,但與所傳略有不同。七七事變爆發時,日本高層的戰爭主張分“擴大派”和“不擴大派”,擔任陸軍大臣的杉山元積極主張擴大戰事。當時的日本首相近衛文麿在其留下的回憶錄中記載了杉山元對昭和天皇說過的一句話:“一個月內,解決中國事變。”這句話后來被傳為著名的“三月亡華論”。太平洋戰爭爆發前夕,中日戰爭已進行了4年,杉山元放出的狂言早已被“打臉”,但其戰爭狂人的本性卻絲毫未變,當昭和天皇問到若美日開戰,戰爭需要持續多久才能打贏時,杉山元再次放言:“只需要三個月!”結果惹得天皇頗為不快地質問道:“中日戰爭爆發時,我問你多久能結束,你說一個月,但戰爭打了4年還沒結束!”
不過喜歡口出狂言的杉山元在日本陸軍中卻是官運亨通。1943年6月,他被天皇列入最高軍事顧問機關成員,該機關由陸、海軍大將中的元帥組成,與日本發動的各項戰爭陰謀聯系緊密。1944年7月22日,杉山元再度出任陸軍大臣,次年又任日軍第一軍總司令官。可以說從侵華戰爭爆發到日本投降,杉山元在軍界始終身居高位,直到戰爭的最后階段也是“本土作戰”的最高負責人之一。正因如此,當盟軍首次下達戰犯逮捕令時,杉山元雖不在名單上,但大概是深知自己在劫難逃,于當年9月12日下午5時在第一軍司令部開槍自殺。
第一次逮捕令于1945年10月5日暫告一段落,所有被捕戰犯陸續被轉移至東京巢鴨監獄。11月19日,盟軍總部發布第二次逮捕令,追加11 名嫌疑人。逮捕令下達的次日,又傳來了嫌疑人本莊繁自殺的消息。本莊繁是與侵華戰爭關系頗深的一名將領,1931年的九一八事變是日本關東軍擅自策劃的一場陰謀,而當時擔任關東軍司令的正是本莊繁。其實,九一八事變只是本莊繁侵略陰謀的冰山一角,此人自1907年從陸軍大學畢業后,就以駐華武官的身份頻繁活動于北京、上海、天津、南京等城市,長期收集與中國相關的情報,是與土肥原賢二、板垣征四郎一樣的“中國通”。就在九一八事變前不久,本莊繁還給當時的陸相南次郎寫過一封信,其中對滿蒙的野心表露無遺:“熟察帝國存在及充實一等國地位,勢非乘此世界金融凋落、蘇聯五年計劃未成、支那統一未達之機,確實占領我30年經營之滿蒙……則我帝國之基,即能鞏固于當今之世界。”
在日本炮制偽滿洲國的過程中,始終都不乏本莊繁的身影。大概因為在滿蒙問題上的“立功”表現,他于1933年4月調任為天皇侍從武官長,6月即晉升為大將。可以想象,如果本莊繁接受國際法庭的審判,對他的判決應該會與同為“中國通”的土肥原、板垣等人相似,遺憾的是本莊沒能等到那一天。1945年11月20日上午10時,已知自己被列入甲級戰犯名單的本莊繁來到陸軍大學,以鋼刀切腹身亡。
“貴族首相”近衛文麿之死
12月2日的第三次戰犯逮捕令逮捕人士多達59人,主要逮捕了以廣田弘毅為首的日本各界“知名人士”。
12月6日,盟軍再度發出第四次逮捕令,這也是對主要戰犯的最后一次大逮捕,指名戰犯僅有9人,但其中的近衛文麿與木戶幸一兩人都是日本政界的重量級人物。近衛文麿是一名較為特殊的戰犯,此人與大多戰犯之區別首先在于身份,他是幕末公卿近衛忠熙的曾孫,明治時期貴族院議長近衛篤麿長子,是為數不多的貴族戰犯。
其次,近衛在日本對亞洲發動侵略戰爭期間曾三次出任日本首相,他首次組閣后不久,日本便發動了侵華戰爭。1938年1月16日,近衛又向中國提出各種苛刻條件,并發表聲明稱如果蔣介石不接受“議和”,日本將“不以國民政府為對手”,而另建“與日本提攜之新政府”。這一時期內,日本的確也在華北積極扶持了多個偽政權。同年11月3日與12月22日,近衛文麿又先后發表了兩次誘降中國政府的聲明,但均遭蔣介石拒絕。第三,他在任內于1940年10月12日在日本建立了直接輔助天皇的政治組織大政翼贊會,該組織以推動“新體制運動”作為主要目標,在國內實行嚴密的法西斯統治。
近衛文麿的戰爭責任是沒有爭議的。但諷刺的是,日本宣布投降后,日本政要在美軍的占領下成立了東久邇宮稔彥內閣,近衛這位世襲貴族還出任國務大臣。這期間,近衛文麿兩次拜會麥克阿瑟,并試圖將發動戰爭的責任推卸給軍閥,而麥克阿瑟起初也很贊賞近衛,并委托其負責修改憲法。另一名戰犯重光葵對此舉一針見血地指出:“東久邇宮和近衛都想逃避戰爭責任,想把挑起戰爭和虐待俘虜的責任說成與自己無關,壞事都是東條大將等統制派軍閥干的。”然而當近衛開始著手修改憲法的調查時,各界輿論嘩然,紛紛指責近衛是戰犯,“如果讓近衛公爵在戰后不但沒有受罰還在日本國內擔當什么角色,無異于讓吉斯林當挪威總統,讓賴法爾當法國總統,讓戈林當歐洲盟軍司令”。但近衛顯然不認為自己是戰犯,他在東久邇宮內閣辭職后,又出任了繼之成立的幣原喜重郎內閣的內大臣御用掛,仿若一尊政壇“不倒翁”。直到12月6日的戰犯逮捕令才打破了近衛的所有幻想,唯一令他值得慶幸的是,盟軍沒有實施直接抓捕,而是限令其在10天之內到巢鴨監獄報到。12月15日,也就是10日期限將滿的前夕,近衛文麿在住宅狄外莊服毒自殺。他在留下的遺書中說:“在日華事變以來犯了許多政治錯誤并深感負有責任,但被當作所謂戰犯在美國法庭上被審判對我而言是無法忍受的。”
從戰敗到抓捕戰犯這幾個月內,日本軍政界掀起一股自殺狂潮,除了以上幾位重量級人物之外,前文部省大臣橋田邦彥、前厚生省大臣小泉親彥等政要皆在被捕前自殺,而中下層軍官自殺者更是不計其數。如果說在“八一五”前后切腹的阿南惟畿、大西瀧治郎,以及發起最后瘋狂的宇垣纏等人是因接受不了戰敗的結局而為軍國主義殉葬的話,那么在戰犯抓捕令發出后自盡的杉山元、本莊繁、近衛文麿等人則更像是畏罪自殺。盡管他們以死亡避免了被審判的命運,但其身前的戰爭罪責卻不會因其生命的終結而被洗清。
(選自《國家人文歷史》201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