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瑤
崔國良:謙虛、細膩、溫暖
□ 宋瑤
崔國良(1931.7.7-2017.1.18)
中國工程院院士,固體火箭推進劑與發動機專家。河北省陽原縣人。1956年畢業于北京理工大學,1961年獲莫斯科門捷列夫化工學院副博士學位。對我國固體火箭發動機的發展做出重大貢獻,有3項成果獲全國科學大會獎,1985年獲國家科技進步獎特等獎。
崔國良是一個細膩的、非常重感情的人。對于同學之間的友誼,他是牢記于心,小心呵護,常常想起,不曾忘記。在他看來,同學們來自五湖四海已是緣分,實屬不易,和“百年修得同船渡”的妻子一樣都是可遇而不可求。那些靠得住的友誼是今生最溫暖的外衣,是靠你的人品和性情打造的。

▲ 1987年,崔國良(中)在美國參加聯合推進會議

▲ 1993年,崔國良到中國航天科工集團公司六院指導發動機試車(右一)

▲ 1985年“兩會”期間,崔國良(左)與錢孝虹(中)、李乃暨(右)在人民大會堂合影
他把同學間的友誼比作一棵樹(TREE):T是Trust(信任),R是 Respect(尊重),E是Exchange(交流),E是Emotional Support(精神支持)。
他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
畢業以后,崔國良被國家派到蘇聯學習。他在蘇聯省吃儉用,攢下了幾個盧布,都用來為同學們買專業書和小禮物。崔國良回國以后,同學們都已經被分配到祖國各地參加工作了,他還一個一個去拜訪,給同學們送書和禮物,一個也沒有落下。這份情誼,使同學們感念至今。
崔國良的入黨介紹人周志春則回憶起這樣一件事。周志春在“反右”的時候受到一些牽連,被開除了黨籍。后來,中央開始落實政策,平反各種冤假錯案,崔國良預先知道了這個消息。
周志春回憶道:“那天是8月啊,我記得是大太陽,我們家連電話都沒有,他就自己坐公交車,從北理工的東門下車,我們家那個時候住在北門,他冒著大太陽跑到我家,滿頭大汗,臉紅紅的,但是特別高興,一進門就說‘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國良是給我們送信兒來了,我真的特別感動。他那個時候還有高血壓,血壓最高的時候到200多,可是他比我還惦記著這件事,這是同學的真情啊。”
而在團支書梁樹端的記憶里,即使后來官高位重,崔國良還是當時那個怕毛毛蟲的大男生。梁樹端畢業以后就留在北京工業學院(北京理工大學前身)當老師,和崔國良的工作時有交叉,常常會在一些專業會議上相遇。全國性的會議很重視級別,不同級別待遇很不同。梁樹端回憶說:“那時候,崔國良已經是國家非常重視的專家,我也就是一個普通的技術人員,我們的地位已經很不同了,國良他就很細心,生怕一些不經意的小事傷害了大家的自尊心,毀了同學的情誼。有一次我們在一個會上相遇了,吃飯的時候,桌位都擺好了,他一定要從主桌跑到我們這桌來,和我一起同桌進餐。有時候會議結束了,晚上有一些娛樂活動,每個人要去領活動票,國良就會把我的票一起領來,因為他非要我坐在他身邊。這些事兒看起來都不大,但是可以看得出他的心非常細,非常為別人著想,而且說明他非常自謙,從來沒有架子。”
1999年,崔國良當選為中國工程院院士,他的“官位”更高了。但他的大學同學們有什么聚會,只要通知他,他一定會參加。
梁樹端說:“國良實在太忙,有時候我們真的不忍心打攪他。但是不告訴他吧,又怕他傷心,因為他是一個非常重感情的人,把同學都看成自己的朋友和親人。有一次我們同學聚會,他不在北京,但他知道后,馬上打電話過來,問清楚時間,告訴我說‘如果你們確定時間不變,那我下了飛機還能趕過來。’結果真的是這樣,我們都坐定了,他才匆匆忙忙從機場趕過來。”
班級“官位”最高的崔國良,仍然時時把老同學放在心里。同學之間誰生病了,或者誰家里有事兒,他都會去關心。同學生病了,他會買了禮物去慰問;他到外地出差,盡管工作很忙,行程匆匆,但只要他有空,都要去外地同學家看看,如果看到同學家有困難,他還要聯合其他同學一起幫忙。
有一個在武漢的姓黃的同學,因為政治原因,生活非常坎坷,很晚才結婚,孩子還在上學他就去世了。崔國良知道后,去武漢出差的時候專程去他家了解情況,和同學們一起資助孩子上學,直到孩子長大成人。在崔國良看來,一個人一定要竭盡自己所能,讓那些比你苦、比你難的人感受到這世上的陽光和美麗。這樣的善良常常是無心播種,不經意間,就會開出最美麗的人性之花來。
在梁樹端的“同學聚會小賬本”上,這位親切的老同學總是在湊錢金額上排名第一。崔國良不當自己是“官兒”,參加同學聚會,他從不用公家的車,都是自己坐公交車去;可湊錢的時候,他又成了“官兒”,50年校慶聚會的時候,家境好的同學交300元,不好的同學交200元,崔國良交了1000元,在小賬本上“名列前茅”。

2009年,崔國良全家福▲
都說家是最溫馨的港灣,支撐崔國良度過最艱難、最黑暗日子的,正是他的家人。1968年,崔國良的妻子劉寶芬放棄了高校待遇優厚的教師工作,調到了風沙漫天的內蒙古,擔任42所205室副主任。副主任的頭銜還是其次,重要的是,結婚7年,他們終于可以在一起生活了。
所里沒有房子,他們兩人就分別住在南地的單身宿舍里,只有周六晚上才能在距離南地30千米的呼和浩特市區的招待所團聚,周日下午再返回南地村,開始新一周的工作。
兒子沒有跟著母親到南地村,考慮到他快要上小學了,崔國良和劉寶芬夫妻倆咬咬牙,將6歲的兒子留在了外婆家。劉寶芬從來沒離開過兒子,常常因為想念兒子而潸然淚下。但這淚水中也有幸福,她和崔國良終于可以在一起了,肩并肩地為祖國的航天事業而奮斗。他們在工作上配合默契,生活中心心相印,偶爾在實驗樓、食堂相遇,也許只是一個關切的眼神,也許是劉寶芬把碗里不多的肉片夾到崔國良的碗里,都會讓崔國良覺得,黎明就快來了,眼前的艱難又算什么呢?
黎明真的就要來了。第一縷曙光,首先降臨崔國良的家里。是的,結婚8年,崔國良和劉寶芬終于有了自己的家。南地村里多了一片新建的“干打壘”,緊挨著村里老鄉的房子,科研人員就和村民們混住在一起,難分彼此。這邊一排三四戶,那邊一排三四戶,崔國良的家在東紅區第二排中間,進來是一個小門廳,拐過來有一間,外頭還有一間,這在當地已經算是個“小豪宅”了!
說起來,這“小豪宅”還是崔國良和劉寶芬親手蓋起來的呢。實際上,所有的新房都是科研人員就地取材,在黏土里摻點兒石灰、草棍打成土坯,自己蓋成的。黏土、石灰、草棍兒的配比,難不住這些學化學的高材生,曬干了的土坯結實著呢!他們又自己動手,用土坯搭建成墻,留出門窗,家就初現雛形了。這些知識分子們邊打著土坯,邊忙著考證,說這打土坯的創意,來自于殷商王武丁的至高權臣——大宰相傅說,他不僅是我國殷商時期卓越的政治家、軍事家、思想家,還是一位著名的建筑科學家。《孟子·告子下》中所寫的“傅說舉于版筑之間”正是他的故事,傅說正是在為人筑墻時為武丁訪得,舉以為相的。不知道是誰開了一句玩笑:“也許我們會'舉于土坯之間',我們的固體事業也會'舉于土坯之間'呢!”所有人都笑了。

▲ 2001 年,崔國良在實驗室與科研人員討論燃氣能源
回憶起來,這黎明前黑暗的時光,可能也是崔國良歸國近10年來最幸福的日子。夫妻終于團聚,有了自己的家,工作得以繼續開展了……而最讓他幸福的是,妻子為他生了個美麗可愛的女兒。兒子出生的時候,崔國良不在身邊,這是他第一次看著小小的嬰兒慢慢長大。累了的時候,他總是愛瞧著那張紅撲撲的小臉兒,怎么也看不夠。女兒像他,脾氣好、愛笑,晚上也不怎么哭鬧,讓人省心,只是女兒的身體也隨他,比較弱,總讓他擔著心。
住進“干打壘”的第一年冬天,身體一向比較好的妻子劉寶芬先倒下了。其實,也怪他們太渴望有自己的家了,這“干打壘”建得急,土坯不夠干,到了冬天,家里又潮濕又陰冷,挨著土坯墻的床上、褥子都是亮晶晶的,濕氣都凍成冰碴兒了。劉寶芬剛生完孩子不久,身體虛弱,哪挨得住這冰天雪地的冬天呢?她住進了呼和浩特市醫院,幾個月的小女兒也因感冒、發燒,隨后住了進來。
呼和浩特市醫院離南地村30多千米,交通很不方便,崔國良只能求助司機班的師傅,搭便車前往醫院探望。到了醫院,他又不得不在女兒與妻子的病房間跑來跑去。為不讓妻子惦記,他還必須瞞著妻子,不讓她知道女兒也住院的事實,他抱著小嬰兒又當爹又當媽。兩個至親的人都病倒了,自己的工作進展又很遲緩,這也許是崔國良人生中最艱難的時刻,但他克服了家里困難,始終和科研人員一同堅守崗位,盡職盡責,還時常給大家講課。

“巨浪一號”發射照片
1978年年初, “巨浪一號”兩級固體推進劑發動機的第一級通過了全程試驗,5月結束了初樣研制。緊接著,在“巨浪一號”副總設計師崔國良的組織下,固體推進劑發動機存試樣研制中,一舉突破了殼體強度關以及一級發動機推力向量控制關。這些成功,與崔國良近乎忘我的拼命工作是分不開的。
為了使“巨浪一號”能夠早日飛行,無論嚴寒酷暑還是日曬雨淋,崔國良都堅守在科研生產第一線。此時已是內蒙古七機局副局長兼總工程師的崔國良和大伙一樣天天擠班車,年輕人給他讓座,他均婉言謝絕。雖然崔國良從未抱怨過一句。
整個內蒙古七機局都沒幾輛小轎車,經過協調,后勤部門將一輛使用多年的上海牌小轎車派給崔國良使用。此后,崔國良的車每每路過班車站的時候,速度會慢慢緩下來,車窗會慢慢搖下來。崔國良總覺得,自己一人坐一輛車是很奢侈的事情,他想盡量多捎一些同志,捎一段路是一段路。

▲ 2009年10月1日,崔國良參加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60周年國慶閱兵式
讓同志們印象更深的,是坐在摩托車挎斗里的崔國良。崔國良總是奔波在路上,即使是破舊的上海牌小轎車,有時也不能保證他使用。大家很難記清有多少次,崔國良是乘著調度室的挎斗摩托車往返于各廠、所、站之間了。內蒙古冬天原野上的北風,吹到臉上如同刀割,他呼出的哈氣在嘴上、眉毛上、皮帽子上結了冰霜,迎著呼嘯的狂風巋然不動,像一位出征戰士的雕像。內蒙古高原的夏天,太陽一曬,干熱的氣浪能有40攝氏度,摩托車挎斗里就像個大蒸籠一般,扶著的鐵架摸上去都燙手,崔國良全然不顧,總是一步就跨進車斗,汗水濕透了衣襟也毫無怨言。
有一次,已經安裝在試車臺上的第一級發動機壓力傳感器標定出現問題,可能會影響到試車按計劃點火。聽到這個消息,崔國良立即趕往現場。天空已是陰云密布,很快就要下雨。內蒙古夏天的暴雨很是嚇人,炎熱干旱的地方,雨水不下則已,一旦下起來,往往就是暴雨加冰雹。雞蛋大小的冰雹甚至會將蔬菜大棚打成篩子,把小轎車的玻璃砸出個洞。暴雨會將土路沖毀,使土坯房倒塌,發生山體滑坡、泥石流等嚴重災害也不是危言聳聽。第一級發動機所在的試車臺離調度室還有三四千米,是最偏遠的試驗站,調度室里的同志們都勸崔國良等雨停了再去,但崔國良等不及了,他立刻命令“摩托車司機”高崇武:“去!趕快開車,我們馬上趕到現場。”高崇武了解崔國良的脾氣,他不敢勸阻,也不敢耽擱片刻,只能將車開得快一點兒、穩一點兒、再快一點兒……
摩托車在通向試驗站的路上飛馳,還沒到試驗站便雷電交加,空曠的荒野上,沒有村莊和任何可以避雨的遮擋物,閃電從空中沖向地面,把昏暗的大地照得雪亮……高崇武知道,雷雨中行駛在曠野中是最容易遭到雷擊的,十分危險。但是,沒有辦法,只能硬著頭皮向前沖。到了試驗站,崔國良和高崇武身上的衣服都濕透了。大家看到他們冒著暴雨來到現場,紛紛擁上前來,有的遞毛巾給他們擦頭上的雨水,有的脫下工作服給他們披上……而崔國良卻先把毛巾遞給身邊的高崇武:“快擦干,別感冒了。”眼神里滿是深深的歉意。如果可以,他寧愿一個人淋雨。這就是崔國良,心里想的總是別人,恰恰沒有他自己。
當天晚上,崔國良就發燒了,但他全然不顧,第二天又準時出現在試驗站的工作現場。★
(本文摘自中國宇航出版有限責任公司《中國航天院士傳記叢書·崔國良院士傳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