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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澈之水

2017-08-11 13:14:49楊少衡
北京文學 2017年8期

楊少衡

當下反腐大得人心,深受人民群眾擁護,但個別地方也出現變形:反腐成為官場中一些人整另一些人的利器,排除異己又多了殺手锏,這是多么可怕的官場生態!小說中的“清澈之水”,既是講流域污染的整治事件,也是對善良人性的某種守護和渴望……

1

嚴海防堅持讓遲可東接受安排,他調侃:“你有前科,你炸過人家一條水壩。”

遲可東不認同:“水壩跟豬圈是一回事嗎?”

“我看差不多。”嚴海防說,“這種事別人只怕對付不了,所以要勞駕你。當然你最好穩一點,不要動不動趕盡殺絕。不能光知道魚,也給豬留點活路。”

遲可東還有保留:“這件事嚴書記是不是再考慮一下?”

“不需要,就這樣。”

沒等遲可東再表示意見,門被輕敲兩下,一個年輕人從門外探進頭來。

“李副到了。”年輕人向嚴海防報告。

嚴海防擺擺手,示意讓進。年輕人把頭縮了回去。轉眼間門又推開,李金明走了進來。該同志一如既往地單薄,個頭不高,襯衫似乎顯長。鼻子上一副眼鏡格外顯大,好比長在熊貓頭上的那兩個黑圈。

他就是“李副”,李副縣長,一年多前縣區換屆時升上去的。進門后一眼看到嚴海防,他略顯吃驚,脫口道:“嚴書記也在啊。”

嚴海防沒有吭聲,遲可東卻感覺詫異。李金明應當是嚴海防傳喚到本會見室的,怎么像是不知道嚴海防找他?難道另外有人通知李金明會面,地點搞混了?

李金明轉頭問遲可東:“遲書記在談事情?”

遲可東更正:“這里沒有遲書記。”

他笑:“哎呀,叫慣了。”

遲可東離任縣委書記已經兩年多,這期間兩變職務,先是副市長,再任常務副市長。李金明卻總是不趕趟,還是習慣性稱他“遲書記”。作為老部下可以理解,在這個場合卻多有不宜,因為嚴海防在場,人家才是老大,市委書記。

李金明改口問:“遲副市長找我有事?”

遲可東吃驚:“我沒找你。”

李金明也吃驚:“他們說您叫我來這兒!”

“誰說的?”

無須多問,門忽又被推開,兩個人自外而入。來人向遲可東微微點頭,什么話都沒多說,轉身靠向李金明。

“李金明同志,請跟我們走。”其中一個說。

李金明一臉驚訝,一時呆若木雞。他被帶出房間,離開前忽然扭頭往回,眼光在遲可東的臉上掃過。

遲可東面無表情,心里卻震驚異常,因為情況大出意外。帶李金明的兩人里,有一位遲可東認識,是市紀委常委。

遲可東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當天上午他本人也是臨時接到通知,趕到市賓館貴賓樓的會見室,陪同嚴海防迎接客人。這組客人其實只是路過,由省政府一位副秘書長帶隊,組成人員包括環保、水利、農業等省廳官員,他們奉省領導之命到鄰市檢查工作,途經本市,需要安排工作午餐。嚴海防非常重視這批客人,他本來在下邊縣市搞調研,得知客人路過消息,專程從下邊趕回來陪用午餐,送走客人后還得再接著下去。嚴海防讓辦公室通知遲可東,命遲隨他一起參加接待。遲可東感覺有些意外,因為市政府領導分工里,環保、水利、農業并不在他名下。嚴海防不管這個,稱遲可東是常務副市長,需要的話都可以管。嚴海防本人原任市長,接手書記才三個多月,新市長人選尚未確定,目前他是黨政統抓,可以直接指派副市長工作。當天上午,遲可東奉命來到貴賓樓會見室時,嚴海防已經坐在里邊了,客人一行還在高速公路上,大約半小時后才會到達。嚴海防早早把遲可東叫來,卻是要談一項具體工作。原來他讓遲可東參加本次接待有考慮:這組客人的任務是檢查督促流域綜合治理事項,此前已經到過本市,這次雖是路過,日后肯定還會再來。嚴海防決定讓遲可東介入此項事務,因此讓遲來會一會,亦為工作提早接頭。

“不是馬琳副市長在管嗎?”遲可東問。

“‘國家領導有情況。你先頂一頂。”

所謂“國家領導”是開玩笑,說的就是馬琳。馬琳與嚴海防、遲可東在一個班子里共事,身份卻不一樣,她是從北京來的,原在國家一個部委工作,被派到本市掛職,因為來自高層綜合管理部門,又屬正局級干部,來后安排了兩個職務:常委、副市長。在市政府班子里排名在市長嚴海防之后,常務副市長遲可東之前,大家戲稱“第一副市長”。因為是從國家部委下來的,嚴海防常拿“國家領導”調侃她,讓大家反調侃嚴海防是“國家領導”的領導,以此過把嘴癮。本市流域綜合治理工作歸馬琳負責,這是嚴海防指派的,該項工作涉及面廣,牽扯矛盾多,讓一位基層情況尚不熟悉的年輕掛職女領導負責,似乎不太合適,嚴海防卻有自己的考慮,不請其他大仙,執意勞駕“國家領導”上陣。馬琳為人溫和,屬非常聰明的事業女性,理論功底深厚,經濟政策熟悉,講起課一套一套,非常有邏輯,處理基層事務卻有些力不從心,盡管十分努力,所負責的流域治理工作還是推進不暢。

前些時候,馬琳所在的國家部門派員前來本省,聯系臨時調用馬琳事務。該部正在為中央起草一份重要經濟政策文件,需要組織力量在若干重點區域開展調研,為文件制定提供參考依據。本省是調研重點區域之一。因馬琳熟悉該項事務,掛職期間接觸本省大量基層實際,被列為調研組成員,需要從掛職單位抽出大約三個月時間。雖然掛職干部在地方工作,畢竟是上邊的人,地方上于類似事項自當無條件支持。因此省里通知本市將馬琳所承擔工作先行移交他人,讓她能如期抽調出來。

流域綜合治理這件事就這么派給了遲可東。馬琳以該項目“領導小組組長”身份抓這項工作,因是臨時接手,遲可東大約只能以“代理組長”身份管這個事。此刻馬琳去北京開會,嚴海防直接把遲可東叫來頂替,遲可東毫無思想準備,一時感覺突然。他本能地意識到情況比較復雜,即表示保留,希望嚴海防再作考慮。嚴海防堅持不松口,提到遲可東有前科,讓遲可東給豬留條活路,鐵定要把事情塞給他。代理時間暫定三個月,其后怎么樣還很難說。這項工作本身有時限要求,前邊馬琳已經管了數月,如果真讓遲可東代理三個月,之后大約就要掃尾了。

當天上午在貴賓樓會見室,讓遲可東意想不到的是除了這件事,還有李金明。李金明怎么啦?怎么會以遲可東的名義叫來李金明,在兩人都蒙在鼓里之際當面把人帶走?難道李金明出事了?而且很嚴重?

遲可東畢竟是市領導,對他必須有一個解釋。這個解釋已經提前作了準備。李金明剛被帶走,遲可東還在震驚之際,門又推開,蔡塘走進了會見室。蔡是市紀委書記,相關行動的直接指揮者。

“嚴書記,我把情況跟遲副市長通氣一下?”蔡塘請示。

嚴海防沒有出聲,點了點頭。

蔡塘與遲可東都是班子成員,彼此同級,一般大小。蔡塘是紀委書記,由他來作說明比較合適。蔡塘把情況簡要通報給遲可東,說發現李金明有嚴重違紀線索,需要進行調查,經過研究,決定采取措施。由于李金明恰從縣里到市里開會,會場和住宿都在賓館八號樓,考慮就在這里帶走歸案。為了控制影響,也防止發生意外情況,便以遲可東的名義,通知李到貴賓樓會見室見面。遲是李的老領導,一聽是遲交代,李必定立刻前來,不會生疑、橫生枝節。因為情況比較特殊,也比較急,事先不便通知,只能事后才說明,請遲可東理解。

當著嚴海防的面,遲可東問蔡塘:“李金明是‘雙規了?”

蔡塘點點頭。

“鴻遠事件中的問題嗎?”

“事情正在調查中。”蔡塘說。

蔡塘沒有明確回答,這可以理解。可能是出于對遲可東有所回應,他又重復了一遍,強調發現李金明有嚴重違紀線索,因此需要采取措施。根據了解李金明也不是初次發現問題,他曾有前科。

遲可東說:“當年我在縣里工作時,他有一個事,涉及一個叫鄭鑫國的開發商六萬元。后來情況澄清了,不是他的問題。我作過說明。”

“這個事我們知道。”

從他的語氣看,他們查的不是這六萬元舊事。

遲可東問:“什么時候決定采取措施的?”

蔡塘回答得比較含糊:“書記會研究過。”

“不需要通氣一下?”

蔡塘笑笑:“這不是在跟遲副市長說么?”

遲可東也笑:“有問題當然要查。這個李金明家里有些具體情況,蔡書記清楚吧?”

“他老婆癱瘓多年,我們知道。”蔡塘說。

辦案部門已經注意到李金明的家庭情況。李金明的妻子目前有親屬照料,不會有其他問題。這個情況不應當、也不會影響對李金明的調查。

遲可東不再發問,當著嚴海防的面只能問到這個程度。遲可東其實可以只聽不說,什么都不問,那樣可能更合適些,但是他覺得自己需要表明關切,因為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令他非常意外。如果沒有發現重大問題線索,不太可能采取“雙規”措施,李金明真會弄出那么大的事情嗎?對他采取措施應當是剛作的決定,如果事前有過研究,肯定是在很小的范圍內,且未像以往那樣在常委會通氣,可能因為案情特殊,也可能是嚴海防任書記后的新舉措,日后都將如此行事。遲可東只能表示關切,點到為止。他感覺這里邊的情況肯定不像蔡塘解釋的那么簡單直白。如果辦案人員僅僅打算借用遲可東的名義把李金明叫出來,他們不需要讓李到貴賓樓會見室,可以通知到另外的房間,在那里把他帶走,無須與遲可東見面。此刻遲可東并非獨自待在貴賓樓會見室,這里的主角是嚴海防,遲只是陪同者。嚴海防在整個過程中一聲不吭,像是置身事外的旁觀人,其實不然,顯然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下。把李金明叫到這里肯定要經他同意,更可能是出于他的意思。或許他認為讓遲可東與李金明見上一面,彼此意外震驚,將有助于相關案件的調查與推進?

蔡塘剛談畢情況,市委辦一位工作人員進門報告,稱客人一行已經出了高速口,估計再有15分鐘即可到達。蔡塘不參加此行接待,即起身離開。

嚴海防忽然側過身對遲可東點點頭,開腔說話,卻是開玩笑。

“遲副是工業專家,請教個問題。”他說。

他虛心調侃煉鐵,問遲可東煉鐵用的那個大家伙是叫高爐吧?高爐的溫度得有多高?鐵都化成水了,那爐怎么不化成泥呢?

遲可東也調侃:“因為高爐給評了勞動模范,所以堅持住了。”

“是嘛!”嚴海防大笑。

遲可東稱自己不是工業專家,只不過半路出家當領導前讀過幾年冶金,在大型鋼鐵企業干過而已。他記得傳統煉鐵確實用高爐,高爐爐內不同部位溫度不同,爐缸靠近風口區高可達2000度。爐底有1500度左右。溫度太低不行,鐵礦石化不成鐵水;太高了也不行,爐體會燒壞。

“你看,深入淺出,說得多清楚,這才是專家嘛。”嚴海防哈哈。

這以后他才點題,說到了李金明。

“遲副看起來很關心老部下。”他說。

遲可東問:“李金明具體是什么問題?”

嚴海防還是調侃:“衛生間尿尿不講文明,撒得滿地都是。”

“不會吧?”

“看起來遲副跟他的關系不太一般?”

遲可東說:“我感到很意外。”

他告訴嚴海防,他在縣里工作那些年,李金明確實很為他看重。李這個人有毛病,考慮問題有時比較簡單,說話會傷人。但是有一點讓他覺得可取:為人正直,比較難得。李金明怎么會出事呢?事一定很大?真讓他難以置信。

“人不會無緣無故出事。”嚴海防說,“遲副跟他沒有個人瓜葛就好。”

“嚴書記不必擔心這個。”

“是嗎?”

遲可東抬眼,恰好看到掛在嚴海防所坐位子后邊墻上的鏡框,鏡框里是一幅風景畫,畫面上有山崗、樹林,分布于臺地石塊間的池塘和溪水。似乎是四川九寨溝風景。

遲可東指著鏡框說:“嚴書記可以欣賞那幅畫。”

嚴海防扭過頭瞥了一眼:“那是什么?”

那幅畫有題目:《清澈之水》。山很高,水很長,但是很干凈、很清楚,沒有雜質。

嚴海防搖頭:“世界上有這種東西啊?”

除了尿尿與清澈之水,沒有涉及具體。李金明如何入案?為何勞駕遲副見上一面?嚴海防不說,遲可東也不問,其巨大空間僅供想象。以李金明為題的意外插曲似乎并未發生,那只是迎客前吹出的一個泡泡,意在烘托氣氛,制造驚喜。事實當然絕非如此,遲可東強烈感覺到有一團詭異纏繞在自己的身邊。

無論如何,這個意外插曲的直接結果,是遲可東不再對嚴海防的工作安排發表意見。幾分鐘后貴賓駕到,雙方在會見室里見面,嚴海防對貴賓們介紹說,本市流域綜合治理工作將由常務副市長遲可東代理。他特別授權遲可東在馬琳副市長的原有基礎上,調整工作班子,加強工作力量,該用誰就用誰,該怎么干就怎么干,務必按照省里的要求,完成這項任務。遲可東什么話都沒說,就此認領。

2

遲可東在辦公室里打了個電話,找秦健。秦健說:“遲副市長,我剛想去找您。”

“來吧。”

秦健也屬“老部下”之列,在遲可東手下當過縣委辦主任、縣紀委書記,調到市委辦后先當副主任,不久轉任副秘書長。遲可東的辦公室在市政府大樓,與市委大樓隔了一段距離,秦健從市委大樓趕到遲可東辦公室用了不到十分鐘,以此推算,確實是放下電話就動身過來,沒有片刻耽擱。

秦健給遲可東帶來一份材料,厚厚一沓有十數張打印紙。遲可東匆匆瀏覽了一遍。

這是一份調查報告,以及一份反饋公文函件,均標為“送審稿”。函件與調查報告涉及一起安全事故,以及一家名為“鴻遠工程有限公司”的企業。函件以市委辦公室名義報給省委辦公廳,調查報告則以調查組名義寫成。該調查組組長即為秦健,副組長有三人,包括了市紀委、交通、公安等部門相關領導。

遲可東看完材料,問秦健一句:“李金明的問題表述完整嗎?”

“都寫在調查報告里了。”

“負有一定的領導責任?”

“是。我們反復斟酌,覺得恐怕還得這樣寫。雖然主要責任不在他。”

“他服氣嗎?”

“還是不服。”

“你們的處理意見呢?”

“主要責任人處理相對重,李金明輕些,考慮給通報批評。這個要報市委研究。”

“有沒有發現李金明違紀違法問題?”

“目前還沒有。”

“有誰提起過早先那件事情?”

“哪件?”

“鄭鑫國那六萬元錢。”

“沒有啊!”

“真的嗎?”

秦健有點吃驚:“遲書記聽到什么情況了?”

遲可東告訴他,李金明已經在幾小時前被帶走了。秦健聞罷大驚。

“不會是誤傳吧!”他說。

“我看著呢。”

秦健大張嘴巴說不出話來。

秦健顯然沒說假話,他的意外不是裝的。遲可東沒有就此繼續發問,他站起身,把辦公椅推到身后。

“你現在沒大事吧?”他問秦健。

“沒事。聽遲書記安排。”

“跟我走。”

遲可東帶秦健出辦公室,下電梯到了底樓,他的工作用車已經停在樓門口停車處。

他們上了車。遲可東說聲“走”,駕駛員發動馬達,轎車駛離政府大樓。秦健一聲不吭,不問李金明,沒打聽去哪兒,遲可東也閉口不談。

轎車駛出市區,沿江岸公路開出十幾公里,折轉駛上一條鄉村道路。遲可東開了腔:“知道這條路通哪里吧?”

秦健問:“是騰龍中心?”

“你去過?”

“在那里開過現場會。”秦健回答。

幾分鐘后轎車到達目的地,被一個保安攔在騰龍農業綜合開發中心的大門外。

保安問:“你們找誰?”

秦健下車交涉,指著轎車車牌問保安:“知道這是哪兒的車牌吧?”

“是……市政府的?”

“看車上是誰?電視新聞里見過吧?遲副市長。”

保安“哎呀”叫了一聲:“老板、老板沒交代啊!”

“老板在嗎?”

“出去了。”

秦健命保安先把門欄桿打開,讓車開進去,可以給你們老板打個電話,告訴老板沒什么大事,是遲副市長下鄉檢查工作,過來看看。

轎車開進大門,駕駛員剛要朝辦公大樓方向轉向,即被遲可東制止。

“往里開,山那邊。”遲可東吩咐。

轎車順一條柏油大道駛向縱深。轉過一個岔口,就見山坡上建著十數排長條形房舍,順坡而下的山風中飄蕩著一股豬糞的臭味。騰龍中心是私營農業企業,其前身是一家養豬場,此刻生豬仍是該中心主產品,其養殖基地也就是豬場就在這面山坡上。

遲可東讓車停在山腳,站在路旁,揚臉看著順山坡而上的那一排排豬舍。

“相當壯觀是嗎?”他問秦健。

秦健說:“明星企業啊。”

“氣味也很明星。”

遲可東說的氣味來自路旁山澗。這條山澗從前邊山坡延伸而下,已經貨真價實是一條豬場下水溝了,一溝豬糞污臭撲鼻而來。

遲可東伸出右手掌朝眼前山坡比畫了一下。

“現在咱們來把它抹平,抹個一干二凈。”遲可東問,“你看怎么樣?”

秦健大驚。

“那樣的話,水溝里的水應當會干凈一點。”遲可東說。

“可是……”

遲可東自己搖頭否定:“可是騰龍中心誰都沒法動。”

秦健松口氣:“情況遲副市長都了解。”

“怎么辦呢?”遲可東問,“這是一個現實問題,還是一個理念問題?”

秦健不知說什么才好。

“心有余而力不足,恐怕只好算了。”遲可東自己回答,“畢竟只是代理,咱們只管管得到的。過了這三個月,該誰誰去料理吧。”

秦健發蒙,不知所云。遲可東也不解釋。有一輛越野車忽然從拐彎口沖出來,一直沖到他們身邊停下,車上跳下了兩個人。

來者是本中心養殖發展部經理。該經理剛接到老板莊振平電話指令,特來請遲副市長一行到中心會議室小坐、喝茶。莊老板聽說市領導光臨,非常高興,正從市區往回趕,半個來小時就能趕到。

遲可東說:“告訴他不用了,我們馬上離開。”

經理力勸遲可東留下,客氣有加。遲可東沒松口,也不跟對方多說,即招呼秦健上車,離開騰龍中心。

返程途中,遲可轉問秦健:“你知道流域綜合治理吧?”

秦健稱看過相關文件。這件事不是他管的,沒有太多注意。

遲可東要秦健回去后把材料找來看看,全面了解一下情況,作點準備,下周一跟他一起到省里開會。

“這項工作是在政府辦處理的。”秦健提醒。

遲可東說,這項工作格局已經改變。此前由馬琳副市長負責,現在已經交到他手上,叫作“奉命代理”,是嚴海防書記親自決定的。嚴書記不愧“勞模書記”,管得很具體,其領導風格一大特點是變化,張三不行換李四,好比排球比賽中場換人,這一特點大家清楚,只能適應。嚴海防讓他接手工作,授權他調整工作班子和力量。原先市政府辦有一位副主任配合馬琳管具體工作,該同志因癌癥手術,目前還在化療,需要調整。他考慮除了讓政府辦另定一位領導來管,還要把秦健納進來加強,兩辦一起抓,秦健多管一點。一方面是表現市委重視,另一方面也考慮到秦健的特點。時間暫定三個月,具體還要看情況發展。現在只是先跟秦健通個氣,他會與市委秘書長直接溝通,由秘書長對秦健下達任務。

“我最近,這個,事情……”

“事情多也可以兼顧。”遲可東說,“需要的話,我請嚴書記給你直接發個話。”

秦健忙說:“不用不用。我聽遲書記安排。”

或許有朝一日,遲可東會被要求就今天下午約談秦健事項作出說明。盡管他是常務副市長,主要工作卻在政府一邊,直接約談一位市委副秘書長目的何在?那時他可以強調自己是在進行工作安排,而非刻意了解其他,李金明相關情況是秦健主動談及的。這樣說并未違背事實,盡管他召喚秦健更多的是因為李金明,而非豬圈。在遭遇意外震驚以及與嚴海防調侃高爐之后,遲可東需要盡快了解其中的為什么。

3

大約半年前,鴻遠工程有限公司的庫房發生意外爆炸,有兩人死于這場災難,另有五人受傷。事故死傷人數雖不算特別大,卻引發不小的震動,因為事件中的爆炸物是炸藥,被炸毀的庫房為炸藥倉庫。鴻遠公司是一家民營工程企業,主要承攬公路修建項目,在修路工程中經常需要進行爆破,擁有儲存與使用相關炸藥的許可。炸藥倉庫爆炸事件暴露了該公司管理方面的問題,引發社會各界的關注。

遲可東很留意這個事件。遲在市政府分管交通工作,公路建設與之相關,另外也因為爆炸事件發生地為他曾任職過的縣,早在他當縣委書記時,鴻遠公司就在那里承建公路工程,遲可東見過該企業的老板成富。因此一聽到事故消息,遲可東就給李金明打電話了解情況。李金明雖不管安全生產,卻知根知底。他告訴遲可東該事故驚動很大,市安辦派人下來調查,縣里一位分管副縣長配合。事情還好發生早了,死的人不算多,要是拖下去,沒準會釀出一個大禍,死傷嚇人。

“鴻遠現在不行了。”李金明說,“原先那個成老板走人,交班給兒子。小成老板嘴上沒毛,辦事不牢,吃喝嫖賭樣樣精通,企業管理一塌糊涂。”

遲可東問:“這件事你不管吧?”

李金明說:“遲書記下個命令,我保證去搶過來管。”

“你準備怎么管?”

李金明打算狠狠收拾小成老板,縣里幾個責任部門也跑不了,得讓他們知道厲害。

遲可東即批評,命李金明不要總想著收拾誰,關鍵是把自己收拾清楚。

李金明笑:“遲書記又給我敲鐘了。放心,我始終牢記。”

這起事故發生的時候,嚴海防還沒當書記,還坐在市政府大樓辦公。當時該事故曾由市安辦拿到市長辦公會上通報,嚴海防沒太當回事,調侃說,這什么公司放了門大爆竹,丟了兩條人命,還好死的人不算多,夠不上重大事件。他拍了板,同意這起事件調查按照權限,交由縣里主辦,市安辦督促。其后縣里組織調查組,安全、公安、監察等部門專業人員按常規開展工作,花了幾個月時間基本理清情況,對事件的起因、責任的認定和處理提出了意見。就在調查組準備向縣政府辦公會匯報,最后定案前夕,事故中死傷人員的家屬和鴻遠公司數十員工突然集體到省城上訪,提出事故問題嚴重,調查存有貓膩,企業主買通相關官員和調查人員,試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嚴重侵害死傷人員家屬和企業員工的正當權益,要求省委省政府領導主持公道。這場上訪把該事故及其調查捅到省城,引起了廣泛關注。

那時候市里領導層剛經歷了一次意外變動,市委原書記孫統離職,嚴海防接任,搬到市委大樓辦公去了。有一天上午,遲可東在政府會議室召集交通、財政等部門頭頭開會,商量一項工作。會剛開個頭,電話來了,是市委辦通知,讓遲可東馬上到嚴海防的辦公室,書記有事相商。遲可東即決定散伙走人,另找時間再開會議事。市交通局長不死心,說,遲副市長太忙,好不容易有時間召集大家商量這件事,能不能先不散伙,暫停一下就好?大家在這里等,待遲副跟嚴書記談完回來后繼續開會?

“不需要。”遲可東說,“做你們的事去。”

他心里很清楚,嚴海防的事情沒個準,其他的只能先讓。

嚴海防個性比較特別,有時云里霧里讓人摸不著頭腦,有時風雨驟發雷霆萬鈞,旁人很難預料他。嚴海防號稱工作狂,精力特別旺盛,有笑話稱他每周工作7天,每天工作24小時,無論睡著醒著都在發號施令,因此得到一個專屬雅號叫“勞模領導”。該雅號有恭維之嫌,但是即便不喜歡他的人也稱準確。這個人有魄力,辦事果斷,干脆利落,特別擅長運作,知道怎么把事情做得風生水起,讓人們留下印象,但是隨意性也很強,忽然有個什么念頭,馬上就要著手推進。他不太在乎副手在忙些什么,一旦他有要求,大家都得丟下手中事情,在第一時間聽從召喚。他當市長時被調侃為“勞模市長”,經常臨時通知開市長辦公會,甚至過半夜了還把人叫來,弄得大家疲于奔命。幾個年紀大點的副市長吃不消,暗地里與遲可東抱怨,說怎么老是他媽的發神經,半夜雞叫。這種不滿只能背后發泄,當面都不好說,因為人家是老大,有權半夜雞叫。嚴海防這種性格的人天生就要發號施令,不甘位居人下,當第一把手很適應,當副手就很憋屈。以往他在市政府當市長,可以想怎么開會就怎么通知;在市委那邊不行,因為人家孫統是書記,孫書記說了才算。由于個性等原因,他與孫統關系不洽,有所表面化,讓外界議論不休。據說省里已經考慮把嚴海防調離,另行安排。嚴海防本人也曾公開稱“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似乎馬上就要甩手走人。卻不料孫統意外出事,黯然離開,嚴海防反是起而接手,坐到書記的辦公室,成了第一把手,“勞模市長”升為“勞模書記”,其個性風格也就從這頭擴展到了那頭。

那一天遲可東到達嚴海防辦公室時,嚴的面前已經坐了一圈人,都是下屬處長、局長們,其中還有秦健。遲可東感覺這一屋子人組成似顯隨機,心里有些納悶,推測不出嚴海防叫自己來跟諸位濟濟一堂,會是研究什么特殊事項。卻不料嚴海防一開口,當著遲可東面把一屋子人趕出去,說他要先與遲可東商量事情,讓大家到一旁休息室等待。遲可東這才清楚諸公與己無關。

那幾位剛剛走開,嚴海防即發話:“遲副,你覺得這個人怎么樣?”

“哪一個?”

“你的老部下啊。”

原來他問秦健。遲可東即答,肯定秦健工作一向很認真,文字能力很強,擅長處理材料,協調能力也不錯。

“這么說可以評勞模了。”嚴海防調侃。

遲可東也調侃:“不能跟嚴書記比。最多評他一個積極分子。”

“你對他還是很滿意的?”

遲可東笑笑,反問:“嚴書記不滿意嗎?”

嚴海防問:“這個人是不是有點心術不正?”

遲可東說:“我看沒那么嚴重。他就是心思比較重。”

“你把他安插到市委辦,是因為他心思比較重?”

嚴海防臉上很嚴肅,語氣卻帶調侃。遲可東也回以調侃,稱自己不僅手伸得長,而且富有遠見,早早把一顆定時炸彈偷偷埋到嚴書記身邊,隨時可以進行恐怖襲擊。嚴海防聽了哈哈大笑。

“我還不知道你么!”他說,“這筆賬是周宏副省長的,不能叫你買單。”

嚴海防就是這種性情。他哪有不知道的?當年周宏在本市當市委書記,遲可東和嚴海防都是周手下的縣委書記,兩人任職的縣挨著,號稱“隔壁親家”。彼此同僚,遲可東資格還要老一點,只是任職過程中承受過波折。嚴海防是“勞動模范”,路子比遲可東順利,早早提到省里,先當農辦副主任,后來到省農業廳當廳長。他在省里干了幾年,很得領導賞識,偏偏他不喜歡待在省直廳局,喜歡當地方官,為之持續努力,終于運作成功,回到本市當了市長。他榮歸本市之際,周宏已經提任副省長,孫統接任書記,遲可東也到了市政府,位于嚴市長領導之下。本市是嚴海防起步之地,他在此工作多年,不缺人脈和信息渠道,對干部情況和來龍去脈了如指掌。他知道雖然秦健曾在遲可東手下,其調職卻與遲可東關系不大,當年是周宏欣賞秦健,把秦從縣里調到市委辦當副主任。后來的孫統書記對秦健也滿意,把他調為市委副秘書長。為什么嚴海防半真半假就是要把秦健與遲可東扯上呢?顯然是在傳遞某些感受。當初嚴海防與孫統不對,秦健為孫統鞍前馬后,不免讓嚴海防有些看法。此刻輪到秦健成天在嚴海防身邊轉悠,或許總讓他想起孫統,怎么看怎么不順眼。嚴海防對遲可東自然也有一些看法,否則無須拿“你的老部下”調侃遲可東。

遲可東沒跟嚴海防多費口舌,他相信嚴海防找他,不會是因為秦健。果然嚴海防點到即止,轉頭從桌邊取了一個材料夾,把它遞給遲可東。

“看看這個。”他說。

文件夾里是一份復印件,為鴻遠公司炸藥倉庫爆炸事件引發上訪的專報。這份專報件上有一段領導批示,要求本市認真對待,采取得力措施,妥善處理。批示言辭平和中性,分量卻重,出自省委主要領導親筆。

遲可東看罷材料,遞還給嚴海防,一聲不吭,聽嚴海防怎么說。

“這件事遲副清楚吧?”嚴海防發問。

遲可東說:“我記得以前嚴市長主持研究過。”

嚴海防自嘲:“當時咱們好像沒把這門大爆竹太當回事。”

遲可東表示自己雖然沒有深入了解,感覺縣里抓的調查工作似乎沒太離譜。

嚴海防說:“問題是太笨,事情沒抹平,動靜弄這么大,把省委書記都驚動了。”

遲可東試探:“嚴書記是想多弄幾個人參與,加強點力量嗎?”

“你是想糊弄誰啊?多幾個人算啥?既然有這個批示,咱們就得辦出個樣子。”

嚴海防提出這件事不能再當尋常安全事故處理,要視為重大事件,把調查權限上收,改由市里直接抓,加強領導,加大力度,殺雞用牛刀,使勁查他一下,哪怕打掉幾頂烏紗帽,扒掉幾條短褲衩。要雷厲風行,表現出對省委領導批示的高度重視。

遲可東點頭:“明白了,是這樣。”

“遲副明白什么了?”嚴海防追問。

遲可東說,看來這件事需要超常規辦理,充分表現重視。嚴海防把他找來談,不會是想讓他來處理這件事吧?

“你覺得怎么樣?”嚴海防詢問。

遲可東稱自己未必合適,不過如果嚴海防認為可以,要求他去抓,他沒問題。

“為什么覺得不合適?”嚴海防追問。

“嚴書記清楚。”

嚴海防大笑:“態度很好嘛。”

他說他確實曾考慮指派遲可東去加強,抓一抓這項調查。遲可東雖然不管安全,也不管查腐敗,畢竟貴為常務副市長,該管可以去管。但是回頭想想確實有點不合適。鴻遠公司這門大爆竹炸得不是地方,就在遲副市長的老巢轟隆一響,兩個人喪命,還得有人為這兩條人命負責。讓遲可東去處理這件事,哪怕遲可東清白得像根水蘿卜,只怕也會有人懷疑他處置不公,偏袒某位舊部。因此回避還是有必要的。

遲可東說:“恭敬不如從命,那我先躲起來。”

“準備躲到哪個老鼠洞啊?”

遲可東稱不熟悉老鼠洞。需要的話可以找座廢棄高爐藏身,里邊想必冬暖夏涼。

除了談談大爆竹和相關調侃,沒有更多內容。嚴海防一如既往,云山霧罩,無意坦承。遲可東卻有所感覺。他估計嚴海防找他來,原本可能有考慮讓他出馬管這件事,待到他主動提出愿意去抓,嚴海防卻改了主意,可能懷疑遲可東心里有貓膩。遲可東知道他疑心重,所以才故意擺出姿態,似乎嘴上有所保留,心里躍躍欲試,供嚴海防起疑,這沒有壞處,因為此事不插手為好。遲可東心里也有疑問。這起事故早在嚴海防市長任內就曾議過,當時嚴海防并未顯得特別關注,把事情交給縣里去辦是他拍板定的。此刻狀態忽變,僅僅是因為需要貫徹省領導的批示嗎?或者是嚴海防新任書記,要抓住某個事情燒一把火樹立權威?也許還有更深因素?

隔日,一份以兩辦名義下發的通知送到遲可東手上。該通知內容正是加強鴻遠安全事故調查,提到了省領導的批示,強調要堅決落實,切實加強力量,強化督察。遲可東注意到,通知明確提及市委書記嚴海防親自過問該工作,決定重組調查組,由市、縣兩級相關部門領導和工作人員組成,市委副秘書長秦健擔綱任調查小組組長。

原來嚴海防詢問:“這個人怎么樣”并非隨興而起,背后還藏有這一重考慮。秦健被派去查該事故,表面上說也有道理,秦在市委辦分管督察,落實省委書記批示自然是最重要的督察任務之一。恰好秦又曾在事件所在縣當過紀委書記,情況和人頭都熟,有利于深入調查。問題是管督察未必就必須親自擔綱調查,而讓秦健回“老巢”查案,難道就不存在“處置不公,偏袒某位舊部”之嫌?

剛放下文件,秦健的電話到了,談的正是這件事。

“遲副市長,我挺意外。”秦健說。

遲可東回答:“凡事皆有可能。”

“老領導有什么指示嗎?”

遲可東問:“嚴書記找你談過沒有?”

“還沒有。”

“他會找你談。”

“真是很突然。”

秦健顯得心中無數,他給遲可東打電話,除了向老領導通個氣外,可能還想打聽一點究竟。昨日上午在嚴海防辦公室打過照面,他可能猜想嚴海防與遲可東商量過這件事。問題是嚴海防確實主動與遲可東提及秦健,重點卻在探究秦“心術不正”與否,絲毫沒有涉及其他。嚴海防的那些話不合適搬給當事者,遲可東也確實不清楚嚴海防出于什么考慮,不知道嚴是有意以某一門大爆竹測試秦健同志的心術狀況?或許還另有原因?遲可東沒法跟秦健多說什么,只能肯定一點:嚴海防行事風格細致具體,他親自過問,對該事件如何深入調查肯定有想法,該想法肯定會以他的方式傳遞給秦健。

遲可東拿一個專業名詞考問秦健:“你知道焦炭嗎?”

秦健吃了一驚:“我不懂。”

遲可東告訴他,高爐煉鐵除了需要鐵礦石,還需要大量焦炭。焦炭在煉鐵中起還原劑、發熱劑和料柱骨架作用。通俗點說,焦炭放進高爐是要讓它燃燒。鐵礦石在高爐里化成鐵水需要高溫,1500度,這高溫從哪里來?那就是焦炭燃燒產生的。

秦健說:“是啊是啊。”

他當然只是附和,他與冶金無涉,焦炭什么的于他極其陌生,同他談焦炭不算對牛彈琴,至少也是雞教鴨叫。遲可東很清楚,卻有意為之,不談其他,只講焦炭。

“焦炭原本是煤。在隔絕空氣的條件下加熱煙煤,加熱到攝氏1000度左右,經過干燥、熱解、熔融、粘結、固化、收縮等階段,最終制成焦炭。這一過程叫高溫煉焦,也叫高溫干餾。我說的你能明白嗎?”

“明白,我明白。”

“明白就行。”

通話就此打住。焦炭到底怎么回事?為什么忽然說起它?無須解釋,慢慢領會吧。

秦健出馬之后,鴻遠安全事故案的調查全面升級,在多個方面取得拓展,其中之一就是李金明意外被拖進事件里。

李金明曾經對遲可東表示過,他本人不分管安全,與這起事件沒有牽扯。不料調查中卻查出了一點連帶關系,該問題還是由秦健親自發現并挖掘出來。秦健在研究事件的最初新聞報道時注意到一個細節:鴻遠事故發生后,第一時間第一個趕到現場的領導不是書記,不是縣長,卻是李金明。李金明并不分管安全生產,他為什么如此踴躍趕來搶鏡頭?該縣分管安全的副縣長本該于第一時間出現,可卻在四小時后,于當天深夜才到達現場,是什么原因讓此人姍姍來遲?

原來這里有個具體情況:那幾天恰該縣在省城搞旅游產品推介系列活動,縣委書記、縣長兩主官聯袂出擊,還跟去了一個副縣長,這位副縣長既管旅游,又管安全生產。行前,縣長安排工作,吩咐在家的李金明“覆蓋”一下不在家的領導相關急迫工作。鴻遠公司的大爆竹恰就在其時“轟隆”炸響。理論上說,此刻安全生產事項在李金明奉命“覆蓋”的范圍之內,所以他在第一時間趕到現場,不是搶鏡頭,卻是職責所需。分管副縣長是在接到報信后才急急忙忙從省城趕回,自然有所滯后。

應當說所謂“覆蓋”只是一種臨時工作安排,不是分工調整,這件事故的負責領導還是那位分管副縣長,不會因為事故發生時他不在縣里就可以免責。但是李金明也不能說毫無關系,否則他何必在事故發生后即匆匆趕到現場?既然你奉命“覆蓋”,那就該算你一份,雖然算不上大份,小份也算。該事故如果按照一般方式處理,或許李金明的“覆蓋”之責可以忽略不計,問題是事件己被視為重要事故,處置必須更為嚴格,有如“嚴打”,那么所有有牽扯的人都免不了,一個都不能少。

除了“覆蓋”之責,李金明還有一個問題,就是他與出事企業的舊有關系。鴻遠公司進入本縣承攬工程,追根究底卻是從李金明開始。當年李金明在城關鎮當鎮長,鎮里修建一條鄉道,鴻遠公司中標承建,從此開始了在本縣的業務。時李金明與該企業老板成富的關系相當好,成富為李金明干過一件非常特別的事情:城關鎮境內的落水河電站大壩發現嚴重隱患,該電站屬于省城老板石清標。李金明奉遲可東之命處理該大壩,需要進行爆破作業。李不找別人幫忙,就要成富相助。成富從公路工地派出一個爆破專業施工隊交李金明直接指揮,臨時充當李鎮長手下工兵分隊,拉到落水河大壩鑿洞裝藥,沒日沒夜趕工,待遲可東一聲令下,“轟隆”一聲把那條大壩炸了。為了這件事,李金明還協調縣公安局,為鴻遠公司購買、運輸和儲存炸藥提供幫助。這一回被炸掉的倉庫,就是當年弄的。后來鴻遠公司老板成富因癌癥喪生,兒子起而接班,少老板成全是個混混扶不上墻,公司在他手上每況愈下,李金明提起來總是搖頭,說這小子就不像是他老子的兒子,恨鐵不成鋼之意溢于言表。這不免讓一些人產生疑問:李金明跟人家那個老子究竟有多好?彼此之間是否存在利益輸送、官商勾結?

因此李金明還得想辦法把自己撇清。

有一天夜間,遲可東已經上床休息,手機鈴聲忽響,一看屏幕是秦健來電。遲可東注意到那時已經是下半夜一點。他很詫異。這個點實在不合適打擾領導,秦健最懂這個,怎么會如此魯莽?

遲可東接了電話。

“對不起,遲副市長。您可能聽到了一些情況,我需要向您解釋一下,以免您誤會。”秦健在電話里說。

遲可東心知有異,他沒發問,只回答:“說吧。”

秦健此刻在縣賓館,他帶調查組下縣后一直住在那里。由于時間要求很緊,日程安排很滿,幾乎沒有喘息之機,幾次想用電話給遲可東匯報,都未能如愿。今晚他很不安,覺得自己一定要掛個電話。他帶調查組下來后,工作開展還順利,目前遇到的一個棘手問題是李金明。李金明與安全事故和鴻遠公司都有一些關聯,外邊有反映。調查組核實這些問題,既是工作任務需要,也是對李金明本人負責。秦健主觀上并沒有想跟李金明過不去,更不會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意圖。遲可東是老領導,對他最了解。他處理問題從來都有底線,這一次也堅持就事論事,就人論人。查的是安全事故,其他的事不涉及。該是李金明就是李金明,不涉及其他人。他確實是這樣把握的。

遲可東問:“既然這樣,你急什么?”

他請求遲可東理解。下來確實太忙了,事情發展太快,沒能及時匯報,有些情況也不好說,他很不安。

遲可東問:“對李金明的反映是從哪里來?”

“這個,有舉報件。”

遲可東直截了當:“嚴書記交辦的?”

秦健遲疑了一下:“是的。”

遲可東說:“有問題該查就查,涉及誰就該查誰,只要把握實事求是。”

“明白,明白。”

秦健稱這些天一直想著遲可東談到的焦炭,領會其中的深意,絲毫不敢懈怠。

遲可東說:“也沒有那么多深意。說來其實很簡單——多點想法,少點患得患失,能實事求是,也能作出貢獻。差不多這么個意思。”

“明白。”

第二天一早,遲可東到辦公室時,李金明已經站在門外等候。遲可東一問,他是凌晨專程驅車從縣城趕到市區來的。

遲可東說:“為什么早不來找我?”

李金明明白他的意思:秦健帶調查組下去后即查李的問題,為什么李金明自己不及早向遲可東報告呢?李金明回答,稱他不想給遲可東添麻煩,自己能對付就先對付。

“現在對付不了了嗎?”

李金明表示還對付得了。

“那你今天來干什么?”遲可東追問。

“感覺不對頭。”

李金明感覺秦健除了查事故,很明顯還有一個目的,就是查他李金明。雖然明明是雞蛋里挑骨頭,找碴兒整人,他心里很不服,說到底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他真不在乎。“覆蓋”就“覆蓋”,充其量就是一點連帶責任,不算什么屁大的事。拿這個處分他又能搞多大?他跟鴻遠公司也沒有多少瓜葛,成富在世時沒有,少老板當家后更沒有,這一點盡管放心。老領導多年教誨,鄭鑫國那次教訓,他都牢記心中,決不會再給領導找麻煩。但是調查組搞來搞去,他越來越發覺不對,事情像是沒那么簡單。調查組要他寫一個自己與成富之間關系的說明,特別要他寫清當年他幫鴻遠公司申報炸藥庫房是哪位縣領導的意思?他如實告訴他們,沒有任何一位縣領導與之相關,心里卻因此犯疑。他發現秦健不只對鴻遠公司的七七八八情況感興趣,還在悄悄了解一些明擺不相干的事情,尤其感到奇怪。

“了解些什么?”遲可東問。

“也就是那些吧。”李金明似有保留。

“到底是哪些?”

李金明說,秦健悄悄找人了解該縣城東新區一些情況,問起通用廠那塊舊廠房。

遲可東問:“那里邊又有什么問題?”

“沒有。”

“真的嗎?”

“當然。”

“那你干嗎管他?”

李金明還是那句話:“我覺得不對頭。”

昨天晚上,李金明到縣賓館找秦健談,兩人吵了起來。李金明問秦健是不是有意跟他過不去,是不是想進而通過搞他去搞老領導?秦健臉都白了,勃然大怒,罵李金明知道個屁,把他從房間里趕走。

“我感覺他心虛。”李金明說,“這里邊肯定有問題。”

遲可東即批評:“是你有問題。”

遲可東訓李金明,說李已經是個縣領導了,怎么可以還像個村干部那樣?跟調查組長吵架,是他應該干的嗎?他對秦健質疑的那些都不該說,怎么不動動腦筋呢?

李金明分辯,說自己其實是動了腦筋。他明里是找秦健發泄不滿,實際是要提出警告。他警告秦有一些事是不能做的,有一些人是不該傷害的。

遲可東問:“這說誰呢?”

“我懷疑調查目標除了我,還有遲書記你。”

“瞎扯。”遲可東道。

“總之不對頭。”李金明說,“感覺需要給領導提個醒。”

“夠了。”

遲可東讓李金明馬上回縣里,回去后即找秦健檢討,承認自己不冷靜,不該吵架。可以說他因此被遲副市長批評了。

“要這樣嗎?”

“必須。”

李金明很爽快:“沒問題。”

“別管那些烏七八糟的,你也管不了。明白嗎?”

“明白。”

李金明離去。

現在情況清楚了。秦健昨晚半夜來電話,是因為剛與李金明吵,被李說過后感覺不安。其不安不在李金明,而在遲可東。秦健查李金明應是有意,秦與李不對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但是這一次秦健查李除了個人原因,更主要的應當是出于嚴海防的明確交代。嚴海防清楚秦李之間的過往情況,把秦健派來當調查組長,顯然不僅要考察該同志心術如何,亦求用其好惡。秦健已經承認是嚴海防把涉及李金明的相關舉報件交辦他,或許相關舉報不僅涉及鴻遠事故,也牽扯其他問題,例如李金明提到了城東新區通用廠舊廠房?所以秦也悄悄去摸了情況。秦健在電話里對這個絕口不提,可能因為鴻遠事故之外的東西才是要害,秦不敢也不能透露。秦健未必清楚為什么要他摸那些情況,但是應當有所猜疑,也有所顧忌。因此當李金明質疑他“是不是要搞老領導”之后,他要對遲可東表白自己有底線,不會亂牽扯。迄今為止,凡相關遲可東的事情,秦健都小心翼翼,有所畏懼,他的自我分辨還是有根據的。

遲可東心里很不是滋味。聽起來李金明應當沒什么大事,但是這么查似乎奇怪,難道背后真的有些什么緣故?世上確實有一種東西叫作烏七八糟,你討厭它并不意味著它會放過你,碰上了真是算你運氣。遲可東還隱隱有一絲擔憂,卻是因為李金明本人。李在談及通用廠舊廠房時語氣似有保留,這里邊該不會有什么事吧?

李金明回去后,沒有什么特別情況發生。秦健所率調查小組按嚴海防要求,在下邊奮力挖掘,漸漸也到了收尾時候。大約一個星期前,秦健給遲可東打來一個電話,稱調查小組已經返回,任務基本完成,正在整理材料,待嚴海防書記排出時間聽匯報。

遲可東問:“準備怎么處置?”

調查小組在鴻遠安全事故中發現了若干瀆職行為,也發現了一些貪腐線索。除將線索移交相關部門處理外,調查組也提出了幾條處理意見,擬送市委研究。負有領導責任的分管縣長以及鎮書記、鎮長可能都得免職。書記、縣長都給個輕處分。

遲可東說:“會不會失之過重了?”

“嚴書記說,這次就是要重一點。”

“李金明呢?”

“可能也得給個輕處分。”

未料才過幾天,李金明就在遲可東眼前被辦案人員帶走。

4

周宏副省長大發脾氣,小會議室里鴉雀無聲。

“遲可東同志,遲副市長,你自己說。”周宏直接點名。

遲可東站起身表態:“周副省長批評得對,我們深刻檢討。”

“不需要!檢討頂什么用!”

“我們一定狠抓落實。”

“拿嘴巴貫徹落實?”

“我們用實際行動。”

周宏不依不饒:“你們實際行動多久了?你們都做了什么?陽奉陰違!你們拖了全省的后腿,再拖下去就是有罪!你們知道嗎?”

遲可東苦笑:“請周副省長給我一點時間。”

周宏不說了。

匯報繼續進行。在周宏勃然大怒之后,會場上格外驚心動魄,除單調的匯報發言,別無聲響。匯報者個個字斟句酌,唯恐哪個字說錯了再次觸怒領導,其他人則一律埋頭苦干,作用心記錄狀。實際上無須記錄什么,只是別讓周宏看不順眼找碴兒,拿態度不正什么的修理你。領導左右不對勁呢,別讓他揣著一肚子火朝你猛撲過來。

省政府大樓六層小會議室位于省領導辦公層,省領導的辦公會通常在這個小會議室開。周宏把工作會安排在這里,而不在大家住的賓館會議室,可能意在突出其重要。當天工作會的議題是流域治理,該項目由周宏主抓,相關地市各來一個分管市長,一個具體負責官員。本市來了三人,遲可東、秦健,還有一位政府辦副主任。三人都是首次在該項工作中露面,或稱“新手上路”。周宏明知遲可東是剛被換馬上陣,與此前工作進展無關,卻還要狠加修理,給個下馬威,可能因為確實極不高興。此刻遲可東是代表本市,本市問題當然唯遲可東是問,不管你是新手還是老手。

所謂“流域治理”是簡稱,指的是琴江流域的綜合整治事項,事關省城以及上游三個市。琴江是省城母親河,也是省城自來水廠的水源地,省城數百萬人平時喝的水都來自琴江。由于沿江各地工業開發等原因,近年來琴江污染日益嚴重,水質急劇惡化,已經危及省城居民飲水安全,外界反映強烈。今年省委、省政府將琴江流域治理列為一大重點任務,除省城外,上游各相關市也承擔了協同整治責任。本市位居琴江上游,本市的蘭溪為琴江四大支流之一,因此也被列入流域綜合治理范圍。本市流域整治內容與其他市有所不同,由于偏居山區丘陵地帶的緣故,本市工業開發相對滯后,工業污染源相對較少,但是卻有一個大項被列入整治重點,就是養豬業。養豬業為本市傳統產業,近年來得益于政策的扶持和市場的推動,該業發展迅速,生豬存欄數穩居全省第一,大型養豬場處處開花。時下養豬與早年農家喂豬天淵有別,早年農家豬吃泔水剩飯,如今豬場豬吃一袋一袋用卡車運來的豬飼料。以往農民養豬要收豬糞回田,豬糞為一等農家肥。如今豬糞已經沒人要了,統統沖進污水溝了事。污水溝自然要有出口,那就是河流,本市所有豬糞及其分解物都被沖進河流,先供本市各地居民享用,再匯入琴江,通過自來水廠的取水口進入省城飲水系統,從各家各戶的水龍頭流到餐桌上。雖然其間經過凈化處理,指標卻難盡如人意。因此本市的養豬場成為流域治理一大重點,專家們根據河流自我凈化能力和其他考量,劃出一條整治紅線:干流一公里內、支流五百米內的養豬場必須拆除。這條紅線牽扯眾多養豬戶的利益,盡管政府拿出一定財政補助,卻不可能彌補養豬戶所有損失,執行中困難重重。

周宏副省長負責流域綜合治理工作,他本人又曾在本市任過書記,因此對本市整治進度之緩慢特別惱火。剛才在聽取匯報中借題發揮,又是大動肝火,又是點名遲可東,把問題上綱上線到“陽奉陰違”“有罪”程度,表現出強硬態度,唯恐各位與會者不當回事。他并不如此率性,應當是有意為之,其批評其實不只是說給遲可東聽,更多的是借批評遲敲打其他人,包括在座與不在座的。遲可東是他老部下,彼此了解,光榮入選中槍。兩人作為上下級,其實并無私交。當年周在任上,曾因為遲自行其是炸掉石清標的電站大壩而非常惱火。但是事過之后周宏還能容遲可東,在幾個關鍵節點支持他,因此才有今天的遲副市長。彼此之間有那些故事,需要時把遲可東拎出來狠批幾句沒有太大問題,雖然本市現有問題與遲可東實無關系。

那天的會議不長,幾個相關市匯報之后,周宏做了個講話,再次上緊發條,而后即宣布散會,當時還十一點不到。遲可東起身收拾桌上的筆記本,就見周宏朝他比了一下手:“遲可東,你來。”

遲可東點點頭,扭過身子給后邊的秦健交代一聲,即拎著自己的包隨周宏而去。

周宏走出小會議室,去自己的辦公室。他的辦公室與小會議室相距不遠。周辦前部有一個小會客間,邊門里是秘書房間,最里邊才是周宏的辦公室。周宏領著遲可東一直走到最里邊,他坐到辦公椅上,示意遲坐到房間一角沙發上。

“我的意思你明白吧?”周宏問。

“能猜到一點。”

周宏解釋,他必須把話說重,遲可東回去后才好辦。

“明白。”

“是我點的將,我逼了嚴海防。”他說。

原來是他命嚴海防調整力量,把遲可東拿過來抓這項工作。本市確實拖了全省后腿,領導不力是主要原因,讓馬琳那樣的掛職女干部管這件事不合適。

遲可東說:“馬琳人挺好,工作也認真,她走前跟我交換過情況。我覺得困難主要還在嚴海防。他把馬琳推上去管這件事,有他的考慮。”

“我還不知道他的心思么?”周宏說。

嚴海防為政老到,在任何公開場合,對流域整治都高度重視,調門極高,對這項工作的上級主管部門和領導也細致周到。前些時省里的檢查督促組路過本市,嚴海防不辭勞苦,專程從下邊調研縣跑回市里會見,陪用工作午餐,送走客人再奔回下邊,充分顯示其“勞模書記”風范。但是嚴海防重視多在表面,實際行動有所保留,有其個人原因。當年嚴海防當縣委書記,而后升到農業廳任職時,都非常重視養豬,不遺余力推動,曾被記者譽為“養豬書記”,臉面名字上了中央電視臺的《新聞聯播》。如今要他來拆豬舍,確實不太情愿,他讓遲可東對豬“留條活路”即是表現。凡不情之事,嚴海防敢拖能拖,把馬琳推上去管這事是他有意之筆。馬琳情況不熟,事事得聽嚴海防的。馬琳又是“國家領導”,年輕女性,工作推進不了,大家卻不好說她的不是。哪怕是周宏,也不能像訓遲可東一樣批評人家。還好現在馬琳另有事項,可以抓住機會改變狀況,對癥下藥,實施得力領導。周宏明確要求嚴海防讓遲可東出馬,他認為只有遲可東才堪當此任,相信遲可東可以承擔,也愿意承擔。

遲可東感覺意外:“為什么呢?”

周宏也是那句話:“你不是炸過人家一條水壩嗎?”

遲可東道:“情況不同啊。”

“有什么不同?”

遲可東說,那時候他在縣里當書記,比較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來做。現在不一樣,副職領導可以發揮的空間很小。

“我呢?難道是省長嗎?”周宏問。

“你是大領導,我不能跟你比。”

“比不比都一樣,總之這件事你得給我辦好。”

遲可東告訴周宏,他一接手就面臨一個很大困難,這一次來開會,也想個別報告一下,聽聽周宏的意見。

“盡管說。”周宏道。

遲可東從公文包取出一份打印材料遞給周宏。周宏接過去看一眼即放在桌上。

這是一份舉報材料,舉報騰龍中心的養殖基地被劃入治理紅線。該中心自恃背有靠山,拒不執行整治規定。政府相關部門一邊強迫其他養豬戶拆豬舍,一邊對騰龍中心放一碼,如此不公怎么可以?

“這些舉報內容屬實嗎?”周宏問。

遲可東肯定舉報內容基本屬實。該舉報信是前些時候收到的。有人買了郵票和信封,在信封寫上名字,信封里裝著材料寄了過來。本市其他副市長似乎也都人手一份。由于當時不分管,他沒有太在意。忽然接手這項工作后,他才特意去現場看了一次。感覺情況很嚴重,處理卻特別棘手。

周宏沒吭聲,隨手取過桌上一個文件夾,拿出一份材料遞給遲可東。卻是同一份舉報信,原來周宏也有一份。舉報信上還有周宏的批示,是批給嚴海防與馬琳的,請他們按照省政府文件規定,認真核實處理。

“嚴有態度嗎?”遲可東問。

嚴海防接到后即給周宏打了個電話,說感謝周副省長關心,他已經命馬琳副市長認真核實情況,落實好周副省長要求。

“他特別會表態。”遲可東說。

“我知道他。”周宏說,“所以要讓你來。”

“我得怎么辦才合適?希望老領導給我些指點。”

“你自己怎么想?”

遲可東說,騰龍中心養殖基地的問題確實應當處理,但是他很難拿下來。按照嚴海防安排,他只是以“代理”身份接手,大動作不好做。以目前處境,他考慮恐怕只能先做能做的,不能做的先不做,騰龍中心暫不動,等機會。

周宏緊盯著他,沒說話。

“領導不同意?”遲可東問。

“你什么時候變成這樣了?”周宏忽然問,“這不是你嘛。”

遲可東苦笑:“很慚愧。”

他說自己眼下干不了什么,難得領導關心,有機會做一件正經事,讓河水干凈一點還是很有意義的。只是感覺處境不好,弱勢,心有余而力不足。

“有什么情況嗎?”周宏問,“嚴海防不好共事?”

“人都有長處也有短處。他的個性就那樣,加上記性特別好。”遲可東回答,“不過也已經共事這么些年了,彼此都清楚。”

“李金明到底怎么回事?”

李金明把周宏都驚動了,顯然影響不小。遲可東告訴周宏,李金明的案子似乎有些奇怪。以他對李的了解,覺得眼下這個人不太可能出大問題,難以相信會給弄進去。具體情況他正在設法了解。

周宏看著遲可東,好一會兒沒吭聲。

遲可東感覺有異,問:“周副省長是不是聽到什么情況了?”

周搖搖頭。

遲可東說,目前他比較擔心李金明家庭的特殊狀況,只怕李的老婆挺不過去。

“嚴海防知道這個吧?”周宏問。

“我告訴他了。”

“你自己什么情況?”

“周副省長放心。”

周宏問得相當含蓄,遲可東答得也很模糊,但是基本內容已經有了:“你不會也有事吧?”“我沒事。”

周宏忽發感慨道:“說來要罵孫統愚蠢。”

遲可東說:“他有那個毛病。”

“他不應該。”

這個話題沒有多說,外邊有人來找周宏,遲可東告辭。離開前周宏對遲可東表了態度。說騰龍中心養殖基地的問題不能回避,市里繞不開,省里也繞不過,必須有個處理,取信于民。周宏理解遲可東目前的困難,卻還是希望這個難題能在遲可東手上解決,如果遲可東拿不下來,其他人就更沒辦法。至于什么時候,用什么方式處理它,遲可東盡可根據具體情況,自己來掌握。需要的話,他會給予支持。

遲可東說:“明白。我知道了。”

“注意——多保重。”

“謝謝。”

離開周宏的辦公室,這場交談卻沒有結束,還在遲可東腦子里一遍一遍重復著。忽然到了需要讓人提一句“多保重”的境地,真讓遲可東始料不及,恐怕也是周宏始料不及的。想來遲可東心里頗不是滋味。

如果孫統“依然健在”,事情本來會是另一個樣子。

當年周宏離開本市,孫統下來接任書記,到任不久即與市長嚴海防因一些具體事情產生分歧。孫統曾當過省政府秘書長,在省城任過市長,上層歷練多年,經驗豐富,他不動聲色在人事安排上布局,有效掌控局面。孫統的一大手筆就是重用遲可東,把遲擺到了常務副市長的位子上。

孫統與遲可東原本并不熟悉。孫統在省政府辦公廳當科長時,遲可東的舅舅許琪已經是省委秘書長了,孫在政府那頭,與許沒有太多交往,與遲可東也僅認識而已。后來許琪因貪腐涉案給判了刑,遲可東在基層艱難蹣跚,與孫統無緣接觸。孫下來當書記后重用遲可東,原因卻在嚴海防。嚴海防個性強,喜歡另搞一套,與孫溝通不暢,合作不佳,孫需要市政府中有一個人能平衡嚴,貫徹自己的意圖,他看中了遲可東。遲可東的資歷不輸嚴海防,行政能力強,講規矩且不畏事,市政府領導里,關鍵時候只有他敢提不同意見,嚴海防也讓他三分,曾說遲可東不評勞模,也可評個積極分子。孫統在省領導那里有影響力,經他力薦,遲可東被提為常務副市長,有了更多話語權。孫統常越過嚴海防,直接給遲交辦任務。嚴海防對此很不高興,但是與遲也未直接沖突,一來因為孫統是第一把手,人家是主導;二來遲可東很注意把握,執行孫統的指令,他會以合適的方式告知嚴海防,詢問嚴的意見,力爭擺平。遲可東一向保持低調,聽命于孫統,卻也顧及嚴海防,不愿插足孫與嚴的不和,某種程度上還在兩者間進行溝通,因之與嚴基本相安無事。當時嚴海防曾調侃遲可東,說遲人才難得,既會煉鐵又能和面。遲可東也回以調侃,稱日后沒有領導可當時,一定按嚴海防指點找家拉面館應聘。嚴海防表揚遲可東心氣高會拿捏,遲可東也回以表揚,說嚴海防魄力大套路多。他還給嚴提過一條小建議,說勞模領導不妨多一點情懷,那就如虎添翼。嚴海防詢問情懷是個什么東西?遲可東說那其實就是一些想法,好比想吃牛肉拉面,或者想吃蓋澆飯。兩人間開開玩笑,處得似乎輕松,彼此心里有數。后來嚴海防與孫統不洽表面化,外界盛傳嚴海防即將走人,有很多人猜測遲可東將接任市長,這當也是孫統的首選,卻不料孫自己忽然出了事情。

如周宏所罵,孫統出事確屬“愚蠢”。孫統原本既精明又大氣,年紀尚輕,已經在省直關鍵部門歷練過,又當了市里第一把手,明擺的大有前途,不料卻毀于私生活不檢。孫統下來任職是單身赴任,家人留在省城。單身官員在地方工作免不了有些私人事務,諸如住宿、吃飯等等較好處理,有周轉房、機關食堂可用。洗衣服則有點麻煩,尤其對通常由老婆打理生活事務的男性官員。孫統不僅不會擺弄洗衣機,還是個非常注意門面的官員,或稱“很注重形象”,夏天襯衫往往一天幾換,冬天的套裝也講究整潔亮眼,這就對洗衣服要求較高。有一位年輕女子悄悄走進其生活,自覺承擔起為領導排憂解難的任務,該女子為本市文化局一個普通干部,其夫在市委辦工作,奉命跟隨孫統,也就是俗稱的“秘書”,正式叫法為“領導身邊工作人員”。“領導身邊工作人員”之妻配合其夫工作,幫助領導洗衣服接近于內部安排,比較不受外界注意,卻不料時間一久洗出了問題。孫統其人如遲可東所說“有那個毛病”,當年在省城時,就有傳聞常把年輕女下屬帶進帶出。此刻下到市里,遠離太太監督,加之生理需要得找個出口,得快便從換褲子到脫褲子,讓自己陷了進去,漸漸地外界有了風言風語。然后有一晚,市公安局治安支隊接匿名舉報電話,稱市區某酒店某房間有人招妓嫖娼。時恰開展掃黃專項治理,警察接報后立刻出動,突擊檢查,在迅雷不及掩耳突進疑是賣淫場所的酒店房間后,立刻發現問題:舉報顯然失實,房間里發生的事情不屬于治安管理范疇。該房內確有一男一女,男子不是別人,卻是經常出現于本市電視新聞里的孫統書記本人。女子用被子蒙住臉蜷縮在床上,不露真容。當時要查出該女是誰易如反掌,帶隊警官卻知情況異常,立刻下令警員退出房間,撤離現場。事后所有參加行動的民警被命令嚴格保密,本案非賣淫嫖娼,不屬于治安管理范圍,不得對外傳播,防止造成不良影響。不料第二天消息就滿天飛揚,然后有人把舉報信寄到了省紀委,舉報孫統與有夫之婦通奸。舉報者實名,卻是“領導身邊工作人員”,孫的秘書本人。而后省里迅速派員調查,不久孫統被解除職務,調回省直單位,降為處級干部。

這就是周宏罵孫統“愚蠢”的由來。如外界所嘲諷,孫書記沒有管住自己的“鳥”,把秘書的老婆納為“小秘”,結果毀了自己,也連累了其他人。此刻遲可東身旁一團詭異說來可嘆,竟與孫統的“小秘”如此關聯。

5

秦健問:“遲副在房間嗎?”

“有事?”

“是的。”

遲可東讓他過來。

那時遲可東剛從周宏辦公室回到酒店。此前在省政府大樓小會議室,遲可東已經交代隨他來開會的秦健他們兩位先回市里,待明日遲可東回去后再碰頭研究工作。遲可東家在省城,常需借到省城公干之機回家處理一下私人事務。明明已經交代,秦健卻未按吩咐行事。他留在酒店,等遲可東回來收拾東西,準備退房時忽然打電話求見。他一定極為關注遲可東這邊的動靜,耐心等候并趕緊抓住時機。顯然他有急迫要事。

遲可東打開房間門,秦健已經在門外了。讓他進門后,遲可東即開腔詢問:“有什么情況?李金明嗎?”

果然不錯。

“他的事與鴻遠沒有直接關系。”秦健報告。

這一點對秦健很重要。因為他是鴻遠事故調查小組組長。

“那么跟誰有關?”遲可東問,“難道是石清標?”

“遲副市長已經知道了!”秦健面露驚訝。

遲可東未置可否。他之所以提到石清標,只因為李金明曾告訴他,秦健在調查鴻遠安全事故之際,曾悄悄了解該縣城東新區通用廠舊廠房的情況。那塊舊廠房已被推平,其地被開發成“城東花園小區”,目前小區在建中,卻已經是全縣最熱門的一個在售樓盤,該房地產項目的開發商就是石清標。

“說吧,你聽到什么情況了?”遲可東問秦健。

據秦健了解,李金明涉嫌拿了石清標一筆錢,數額有一百萬。

“一百萬!”

“說是這個數。”秦健肯定,“從石清標案里發生的。”

“石清標犯案了?”

“聽說案子很大。”

遲可東點頭:“原來是這樣。”

秦健不禁吃驚,眼睛看著遲可東,不知道遲什么意思。

遲可東想起上午會后與周宏的交談。當時周問起李金明涉案情況時,忽然看著遲可東,好一陣不吭聲。遲可東覺得他似乎想說什么,卻又作罷了。此刻得知石清標出事,遲可東恍然大悟,周宏想提的可能是石清標。石如果出事,周會知道,或許李金明涉案的內情周不是全然不知,只是不便主動提及。

遲可東問秦健:“李金明這一百萬是石清標交代出來的嗎?”

“應該是。”

遲可東搖頭:“難以置信。李金明拿石清標錢尤其難以置信。”

“消息來源很可靠。”秦健說。

秦健知道遲可東很在意李金明,以往李金明有什么特別情況,秦健總會及時向遲提供。這一次李金明突然被帶走,秦健卻不知情,有所疏忽,其后不免特別上心。秦健在省里、市里都有一些信息渠道,是他在基層工作中逐漸建立起來的。這種關系的形成需要用心,秦在這方面比任何人都要用心。當某一件事情突然發生,大家都還不知道怎么回事之際,他總能從哪兒得到若干消息。消息有時直接來自現場相關人員,有時來自隔著一些層次的上級部門辦事人員。很多情況下,下邊的大事在上頭顯得無足輕重,無須太顧忌,不經意間便會被透露若干。秦健向遲可東提到這類消息從不涉及其來源,遲可東也從不問個明白,因為不是重點。

“聽起來,事情好像跟城東新區通用廠舊廠房那塊地有關。”秦健報告。

遲可東問:“你帶隊調查鴻遠事故時,是不是也了解過城東新區這個情況?”

秦健一怔,好一陣說不出話。

“當時發現什么問題沒有?”遲可東繼續問。

秦健搖頭:“沒有。”

“你不可能自作主張去查那個。”

秦健苦下一張臉:“要求很明確,無論如何不得透露給任何人。”

“你什么都沒有說。”

不需要再多問,情況已經很明顯。會對秦健下這一要求的只可能是嚴海防。看來嚴海防決意提高規格嚴查鴻遠安全事故,確實不僅在事故本身,也想借機查查李金明,查李與事件的關聯,也要查通用廠那塊地。秦健在這塊地沒有發現什么問題,原因可能在于他難以深入去搞安全事故之外的事,同時也不掌握具體線索。嚴海防當時應當也沒有具體線索,否則他會交代給秦健,至少指出路徑,防止秦健止于泛泛了解,無功而返。問題是秦健兩手空空剛剛歸來,轉眼李金明就給弄了進去,那塊地以及所傳的一百萬的巨款怎么會突然從地底下冒將出來?

秦健說:“聽說問題出在那塊地,我也覺得很意外。”

李金明出事前,曾跟遲可東提起那塊地,擔保自己沒有任何問題。遲可東覺得可信。一來出于對李金明的了解,認為他不是個貪心人。二來也因為事涉石清標。哪怕李金明一轉眼變貪婪了,他拿誰的錢都可能,卻不會拿石清標的。為什么呢?曾經滄海,何能不知輕重。當年李金明奉遲可東之命炸毀落水河電站大壩時,曾被石清標罵為“土匪”。石清標曾經四處搜集材料,試圖以腐敗之名把李搞倒,鄭鑫國案子背后的推手就是他。彼此有那么多的故事,李金明無論如何不會那么癡呆。因此僅以常識論,遲可東認為這件事絕無可能。

但是秦健的消息絕對不會是空穴來風。

“聽說李金明進去后態度很不好,不配合,相當頑固。”秦健報告。

以李金明的個性,這很可能。

“其實沒有用。”秦健說,“我處理過這種情況。開頭常會這樣,但都不可能堅持到最后。徒勞無益。”

遲可東沒吭聲,眼睛看著窗外凝神思忖,秦健察覺他神態有異,當即閉嘴。

秦健離開后,遲可東即打電話,找到了陳治。

“陳副主任都好吧?”他問。

陳治叫:“遲可東,你都藏到哪個旮旯里去了!”

遲可東說,知道陳老同事升官后特別忙,因此不敢打擾。今天鄉下人進城趕集,恰好有點時間,就想念起來。他問陳治此刻有何貴干?陳治報稱沒大事,在辦公室聽下邊處室的工作匯報。

“咱們以前不是都干過嘛。”陳治哈哈,“現在感覺有些不一樣啊。”

“有時間撥冗接見一下嗎?”遲可東問。

陳治答得很簡略:“快來。”

半小時后遲可東進了省發改委大樓。遲可東下到縣里任職前,在這座樓里待過幾年,跟陳治都是處長。當年他們常抱著一推材料找分管副主任匯報工作,聽取指示,有如今天陳治辦公室里那番情形。只不過當年是陳處長匯報,現在是陳副主任聽匯報,那種感覺肯定是不一樣的。

彼此同事老友,交流情況直截了當。一見面陳治就證實:石清標確實涉案出事了。

“弄進去了?”遲可東問。

“跑了。”

石清標原不是只在某個不知名小地方搞什么“落水河電站”“城東花園小區”的地方小業主。人家是省城名商,塊頭碩大,石父生前當過高官,石自己做過省水利廳的處長,下海經商后從承攬水電工程起家,到開發水電、辦廠,再到開發房地產。他的項目分布于全省各地,本市境內那幾個在他的盤子里都算小塊頭。靠著父親余蔭和自身經營,石清標人脈眾多,遍及上下。當年處理落水河電站大壩,他搬動時任市委書記的周宏,也把陳治請出來居間做工作,試圖迫遲可東讓步,終未能得手。因為有這些舊事,眼下了解石清標情況,當然找陳治最合適。

陳治提供的情況比秦健更直接、明確。原來石清標雖然卷入大案,人卻尚未到案。這個案子是從北京弄下來的。中紀委調查一個部級官員,發現其中一條線索與石清標有關,數額不小。辦案部門派了一組人下到本省,準備對石清標采取措施,不料石聽到風聲,提前跑路,不見蹤影。辦案人員未能取得口供,卻還是從石清標公司的賬目里查出若干證據,證實石確實給北京那位高官送過錢。辦案人員還從石的公司查到了其他問題線索,涉及本省各地一些官員。這些線索被移交給省里處置,由于石清標尚未到案,所查獲的線索有些不甚清晰、似是而非。省里根據干部管理權限,把線索分別交給相關地方和單位查實。李金明這件事應當就是其中之一。

“這個李金明是什么人?需要你這么操心?”陳治需要了解清楚。

遲可東告訴他,李金明就是石清標當年臭罵的那個“土匪”,遲可東一手用起來的干部。他很難相信李會拿石清標的錢。

“可東,人是會變的。”

“這個人不會,至少在近些年。”遲可東說,“他有過教訓,我讓他牢牢記在心里。”

“眼下這種事很多,一邊記住教訓,一邊接著干。”陳治說。

不由得遲可東罵:“你這家伙非要打擊我呀。”

陳治說:“我擔心你呢。這個什么李金明不會給你找麻煩吧?”

遲可東搖頭:“你還不了解我?”

“你這人我相信。別人會變,你不會。別的人漸漸長銹,你是不銹鋼。”

遲可東說自己未必如陳治說的那么結實耐用,但是直到今天,心里確實還有那么一點點愿望,希望抓住于他特別不容易的機會做些事情,因此特別希望身邊能有一個好的環境,無論自然,還是人際,都干凈、清楚,沒有雜質,如清澈之水。

“理想化了。你自己清楚,只能想想而已。”陳治評說。

“它值得時而想想。”遲可東道。

陳治告訴遲可東,聽說石是逃到香港去了。消息還封鎖著,外邊知道的不多。石清標手眼通天,眼下走了麥城。他的案子如果不是從北京查下來,估計也弄不到這個程度。但是陳治對其案只知大概,具體細節并不了解,案子從上邊下來,辦得相當隱秘。石清標涉案出走時間不長,是近一兩個月的事。陳治本人也只是一周前才忽然聽說石老板跑路了。

遲可東有所動:“這里有疑問。”

“什么疑問?”

遲可東稱有座高爐爐溫才1000度,鐵礦石就化了。這不對,肯定是測溫儀亂跳。

陳治不禁笑道:“你啊,說通俗點。”

遲可東告訴他,有一句俗話說,春天到了,樹木就長芽。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他們沒再多談,遲可東匆匆告辭。

陳治證實了秦健所談情況,也讓遲可東越發為李金明感覺擔憂。擊中李金明的子彈從石清標那里打出來,此刻可以確定。這里邊很重要的顯然還有嚴海防因素。嚴海防讓秦健查李金明時,石清標案還很隱秘,陳治尚且不知,嚴海防不太可能先知先覺,最多只是有所懷疑。那時候他就盯住李金明,可見對李早有看法。嚴海防如遲可東所說“記性特別好”,讓他有看法可不是一件好事情。這位“勞模書記”精力過人,掌控意愿特別強,性情時顯偏頗且非常落實。感覺好時“兩肋插刀”是小意思,有看法至惱火時他會記住,下手時決不留情。李金明雖與他隔得較遠,不排除會在一些具體事情上讓他有看法,對李金明的看法里是否包含著對遲可東以至孫統的看法也未可知。他當市長時條件尚不具備,現在他是書記,有了足夠的處置權力,可以表達一下自己對李金明的看法。他讓秦健查李,秦沒查出什么問題,事情本已了結,石案信息突然傳遞下來,事情因之峰回路轉。如果確如陳治所談,石案扯出的線索有的似是而非,把它們交下來查實時,辦理方式應當有些選擇余地,未必都要求立刻采取組織措施。但是李金明的線索到了嚴海防那里必然給放大,因為恰好符合嚴對李的看法,真是來得正好,有理由決定對李動手。關鍵是石清標這條線索是否可靠呢?或許李金明拒絕承認,并不是他頑固抗拒,而是確無此事?

遲可東發覺自己總是傾向于認為李金明不可能有問題。事情發展至此,可能性似已微乎其微,但是他還是寧愿如此相信。

6

遲可東問:“騰龍中心的莊總到了嗎?”

他是明知故問。會議廳二排位置“騰龍中心”名牌后頭坐著一位與會者,那人理平頭,年紀尚輕,不是該公司老板莊振平。

理平頭者應聲站起:“報告遲市長,我們莊總有事去北京,讓我來參加這個會。”

“你在公司里做什么?”

他是莊振平的一個助理。

遲可東問:“你可以代表你們莊總作決定嗎?”

對方頓時口吃:“我會、我會向他報告。”

遲可東轉頭問坐在一旁的秦健:“你們是怎么通知的?”

坐在秦健身邊的政府辦副主任趕緊起身分辯,稱按照遲副市長和秦副秘書長要求,他們辦公室工作人員在電話通知時再三說明,要求企業負責人務必親自到會。

遲可東問那位助理:“你們是不是接到這樣的通知?”

“我、我不知道。”

遲可東說:“那好,請你去給你們莊總打電話,讓他來。”

“他去北京了。”

“現在去打!”

遲可東沒有提高音調,口氣卻顯嚴厲,不容置疑。那人不敢再說話,即退出會場。

那天的會議在市賓館小會議室召開,與會者有各縣、區分管領導,市直相關部門官員,會議內容是流域綜合整治,要求在原有工作基礎上,按照省、市要求重新部署,力求突破重點,全面推進。籌備會議時,遲可東提出一個想法,要把幾家流域治理紅線內的大豬場老板列為對象,一起請來開開會。這個想法想想可以,實行卻有難處,因為涉及騰龍中心,如果不把騰龍也請來開會顯失公平,而一旦請來會不會騎虎難下?遲可東考慮許久,拍板決定通知騰龍參加,他說:“學習上級精神,宣傳政策依據,我看沒什么問題。”于是鄭重相請。卻不料該公司老總莊振平知道遲副市長有何好事關照,屁股一拍走人,拒絕與會,請領導好自為之。

這位莊老板此刻當然是請不來的。幾分鐘后那位助理回到會議室,報稱他們莊總手機無法聯系,可能是在飛機上。

“他一定是在往這里趕。”遲可東自我解嘲,“他知道遲副市長的會議很重要。”

那天的會議原定開半天,分上下兩段,上半段傳達上級精神、遲可東講話,下半段各單位表態發言。遲可東讓秦健負責傳達省政府會議精神,重點學習周宏副省長講話。秦健按照上邊下發的文件照本宣科。傳達學習之際,遲可東坐在主位上,拿著一支水筆在自己的講話稿上畫線,加注解,做準備。畫著畫著他忽然把筆一扔,抬起頭看天花板,許久。而后他寫了張條子遞給坐在身邊的政府辦副主任,該同志拿著條子匆匆跑出會場,一會兒工夫又跑回來,給遲可東耳語幾句,遲點了點頭。

秦健把省里會議的材料讀完后,遲可東即宣布會議安排有變,原定他的講話,以及各單位的表態都不要了。決定給大家一點時間放松,玩,一邊玩一邊領會省里的精神。今天玩得輕松,領會得深刻,有利于會后投入緊張工作。

所謂“玩”即旅游,游山玩水。與會人員走出會場,外邊已經停著一部大巴車,剛才遲可東寫條子,命政府辦副主任辦的就是這件事。遲可東指揮與會者上車離開賓館,往南前進,半個多小時后趕到目的地,卻是騰龍綜合開發中心。

前些時候,遲副市長曾與秦副秘書長相攜前來此地,現在再次光臨,帶來了滿滿一車人。與上次一樣,遲可東繞開該中心辦公樓,帶著一車人直撲后邊山坳,讓車停在氣勢不凡的那一排排豬舍下方山谷旁。

遲可東說:“這是讓大家來實地感受一下。”

他讓與會者感受的當然不是山林景色和具有相當科技含量的壯觀豬舍,而是氣味和下水溝,這兩樣東西強度十足,不說令人作嘔,至少印象深刻。

遲可東宣布本次工作會議改為現場會了,就在這里,一邊游山玩水,一邊繼續開。本次會議的精神、需要統一的認識以及決心,都體現在這里。

那時隨行的政府辦副主任給他找來了話筒和擴音器,是常見的旅游活動中導游人員使用的設施,在現場會這種場合屬于非專業用品,擴音效果有限,也還差強可用。遲可東拿著微型話筒,站在豬舍山坡下的溪澗旁喊話指揮。與會數十人員排成一長溜,跟著他沿溪澗上的一座小石橋過橋,再從澗左岸的小路順流而下,走了百來米路。在一處澗流窄處,人們從澗岸下到澗底,一個接一個跳上澗中一個大石塊,再跳到對岸,從那邊上澗,回到澗邊石岸主路上。

這就是本次“游山玩水”或稱“實地勘察”的基本內容。遲可東身先士卒,誰敢不相隨?盡管此游相當痛苦。那條澗溪早已成為養殖基地的下水溝,奇臭無比,特別是從溝底石塊上跳過,幾乎等于踩過一洼大糞坑,一溝又黑又稠的豬屎臭漿熏得死人,沒有誰可以不緊捂口鼻。

隊伍回到大巴車停泊的空地,遲可東即席講了一些話。他說今天會議前,兩辦為他準備了一份講稿,供他在會議上朗讀,同時印發給大家。他考慮既然印發了,就給大家節省點時間,不朗讀了,大家自己去翻一翻,有關精神和要求都印在上邊,回去可以傳達貫徹。本來已經決定不說了,到這里覺得不行,感受太深刻,不說幾句交代不過去。此時他的感受是什么呢?首先感覺很嚴重。大家到這里實地考察,一定有同感,此間景象可謂觸目驚心。眼前這一溝臭水并非至此為止,它們會往下流,下游四百米,山背后就是蘭溪,這條溝里所有骯臟東西完美無缺,全部注入蘭溪,河流的自然凈化絕對解決不了它們,只好容它們無窮無盡匯入水體,先由本市居民享用,再請省城的干部群眾共享。誰要吃水誰逃不過。他的另一個感想是很榮幸。流域治理這項工作本來歸馬琳副市長管,現在由他代理。他發現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讓河水干凈一點,哪怕就干凈一點。這種機會不是誰想要就能要的,有這種好事落到頭上,真好比“千年修得同船渡”,確實很榮幸。各位與會同志應當要有同感。這件工作當然也有很大難度,除了面對千家萬戶,還要面對騰龍中心莊振平這種在天上飛來飛去的大老板,諸多不容易。提起這個他想透露一點情況:他原本感覺有些猶豫,擔心條件不夠成熟,打算過一段時間再來處理騰龍中心的問題。但是剛才會議上再次學習上級會議精神,覺得不能再拖延了,就下決心把工作會立刻改為現場會,拉到這里來開。他要表一個態:騰龍中心情況比較特殊,體量太大,別說所在鄉鎮處理不了,區政府也不太夠得著,只能由遲副市長自告奮勇,親自來過問。所謂“抓住大的”,既然騰龍是治理紅線里的老大,那么就必須優先治理。按照上級文件規定,騰龍必須整改。修修補補沒有意義,必須把這一大片豬舍徹底抹掉。騰龍中心必須按照市里這一次會議確定的限期,在規定時間內自行完成整改。如果置若罔聞,拒不執行,相關部門將采取一切必要措施,包括行政手段和法律手段予以處置,不徹底解決問題決不罷休。

當天的會議就此告結,眾人坐上車,順原路駛回賓館。

有一個電話掛到秦健的手機上,秦健回了一聲:“是我,是我。”嗓音忽然發啞。

那時在途中,大巴車上。遲可東坐在左側客座第一排,那個位置通常作為領導席。秦健在他后排。遲可東聽秦健接電話,發覺他嗓音忽變,遲可東心里有數了。

可能是嚴海防。

秦健這個電話接得分外痛苦。當著一車人,特別是遲可東在場,他什么都不能說,無法分辯、說明、解釋,只能聽話,不斷答以“是,是,是的”。遲可東能聽到秦健手機聽筒里“嗡嗡嗡”的音調,聽不出任何內容。無須轉過頭觀察表情,僅從秦健簡單應答聲里,遲可東就能聽到一絲強忍不住的顫抖。

嚴海防反應強烈,這在預料之中。他的一肚子火先沖秦健而去,因為遲可東畢竟是副市長,不便一吼了之。事實上嚴海防力吼秦健并無道理,秦健只是奉遲可東之命跟隨行動,未必能預知遲可東想干什么。

這天上午,遲可東率隊旅游騰龍中心,走的是旁門左道,看的是莊老板的腹股溝。通常情況下,騰龍中心的腹股溝總是給遮住,秘不示人,展現給大家的形象一向非常光鮮,或者是主通道旁整齊劃一的豬舍,或者是科技含量突出的設備和研究機構。該中心最亮麗之處當數辦公大樓,其大堂掛有十數幅大照片,為重要領導視察該中心時的留影,到過該辦公大樓的最高級別領導是一位前副總理,國家部委高官和省領導加起來有十數位,遲可東這一層級的官員還不夠資格列入。有一位地方官員幾乎在每一幅照片中現身,就是“勞模領導”嚴海防。幾乎每一位到場視察的大領導身邊都有他,作為陪同者與企業主莊振平一起跟前跟后。嚴海防與本企業的特殊關聯由此略略可見。

事實上,這些大幅照片上的重量級領導都只屬客串,嚴海防才是此間最重要的人物。對騰龍中心,嚴海防兼具伯樂、諸葛亮以及上帝的角色。早在莊振平還是個鄉間中學高考落第生時,嚴海防就看中了他,當時嚴還只是區委副書記。嚴海防幫助莊振平得到一筆政府創業扶助,讓他去養母豬,就此打下了騰龍的基業。其后一二十年間,嚴海防步步上升,從縣委書記到省農業廳長,再回到本市任職,無論他在哪里高就,始終對這家本土企業關照有加。莊振平在他支持幫助下羽翼漸豐,其公司經營領域迅速擴展,實力大增,成為本市農企龍頭、明星企業。這家企業與嚴海防的關系多為人知,嚴海防從不諱言自己對之的看重與支持,曾多次談及該企業養殖基地那大片山地,是他幫助拿下來的。該企業的某項科技創新扶持經費,是他幫助從國家部門爭取到的。這家企業已經成為嚴海防的一大政績項,卻不料這回突遇波折,其養殖基地給劃入流域治理紅線里。有若干懂行者開玩笑說,流域如果晚治幾年,待嚴海防官再大一點,足以掌控,這條紅線肯定得從莊振平的豬圈下邊繞個彎而去,留下這里的豬繼續拉屎拉尿。此刻雖然無法繞開,莊振平還是多方活動,試圖規避整治。相關官員沒有誰敢去迫其就范,其他養豬企業跟著看,導致本市治理工作半真半假,全面滯后。嚴海防從未宣布可以放騰龍一馬,在公開場合從來他都是堅決徹底,宣稱整治不折不扣,不留一個死角,絕無例外。這當然只是表態。在給遲可東交辦工作時他就暗示:“不要趕盡殺絕,給人家豬留條活路。”這指的是哪頭榮幸的豬啊?沒有誰比遲可東知道得更清楚。誰能想到遲可東居然一咬牙拿騰龍開了刀。如果騰龍都給整治,誰敢不服?問題是騰龍真的可以整治嗎?

因此難怪嚴海防震怒。遲可東率隊在該養殖中心下水部位旅游之際,消息一定立刻傳到天上,莊振平電話一定立刻掛得通了,莊振平一定立刻把狀告到嚴海防那里。于是秦健不幸蒙受怒斥,接下來必有遲可東領受的,畢竟遲才是冤家債主。

遲可東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恰如他在會上所承認,騰龍中心這件事曾讓他感覺猶豫。他跟周宏匯報情況時,曾經表示過暫不動騰龍中心,等機會。周宏雖未認可,卻也表示理解。但是遲可東自己心里卻過不去。上午在會議室,他把手中的筆一丟抬頭看天花板。那個天花板沒什么可看,就是一排排的燈。其實他根本沒注意那些燈,只感覺那上邊全是眼睛。上級的眼睛、群眾的眼睛、千家萬戶養豬散戶的眼睛,還有會議參加者的眼睛。這些眼睛是可以糊弄的嗎?如果執意糊弄他們,采取所謂聰明辦法也就是雙重標準,對別人照章行事,對騰龍中心網開一面,那樣的話,遲可東還是遲可東嗎?嚴海防很清楚遲可東的秉性,知道遲有自己的想法,卻敢讓他來抓整治,顯然因為嚴海防有把握。此刻遲可東底氣不足,特別是李金明入案,對遲可東牽制莫大,迫使遲得更加小心謹慎,不能不按嚴海防的調子行事。嚴海防沒想到遲可東畢竟就是遲可東,越是困境,遲可東的那些想法越是頑強,當心里窩一團火的時候,尤其不甘罷休。事到如今,難道他就橫不下一條心?

遲可東作了決定。遲可東行事一向相對穩重,如此迅雷不及掩耳,突然把工作會開成現場會,原本不是他的風格,倒是學自“勞模領導”嚴海防,也算與時俱進。

大巴車開進市區時,遲可東接到一個電話。不是嚴海防,卻是方文翰。

“遲書記有時間嗎?有個情況要向您報告!”他口氣很急。

“不急,慢慢說。”遲可東道。

方文翰也屬遲可東舊部,是遲原任職那個縣的醫院院長。他向遲可東報告的情況很突然:幾小時前,李金明的妻子被急救車送入醫院,病況兇險,人已經昏迷。

遲可東不禁“啊”了一聲。

“書記,遲書記……”

遲可東道:“趕緊搶救。”

醫生們正在采取措施搶救,病人狀況非常不好。因為眼下的特殊情況,方文翰覺得需要直接向遲可東報告。

數年前,李妻車禍入院搶救,遲可東聞訊后親自給方文翰打電話關心過問,后來還曾到院探視,充分表現出對李金明的看重,當時李金明還只是他手下一個鎮長。李妻經搶救撿回一條命,卻從此癱瘓在床,病情幾經反復,頻頻進出醫院。這一次發作來得不是時候,恰當李金明被帶走之際。方文翰的“特殊情況”指的就是這個。

大巴開進賓館已是中午,與會人員在此用工作餐。遲可東一下車,秦健就急忙趨前,低聲報告:“遲副市長,嚴書記剛才……”

遲可東抬手示意不用說,他清楚嚴海防剛才怎么了。此刻他要先處理另外一件事。

遲可東站在大巴車旁,當著秦健的面給蔡塘打了個電話。

“蔡書記在哪里?”遲可東問。

很巧,蔡塘也在賓館。市紀委在這里開一個小會,中午與會者在小餐廳用工作餐。

“我有個事,要占用你幾分鐘。”遲可東說。

蔡塘略遲疑了一下:“咱們到貴賓樓會見室吧。”

遲可東交代秦健安排與會人員午餐與離會事宜,自己抽身走開,即往貴賓樓。蔡塘考慮有其道理,小餐廳那邊人來人往,不方便談事情,在會見室見面確實比較合適。樓層服務臺有該會見室鑰匙,市領導有叫即開。

他倆差不多同時到達。進門坐下,沒有多余寒暄,遲可東開門見山,講了剛剛得知的李金明妻子病重入院的情況。

蔡塘沒感覺太突然,早在李金明被帶走那天,遲可東就曾特別提醒過他。

“是不是已經病危?”他詢問。

“差不多。相當嚴重。”

蔡塘眉頭緊鎖,表情很困難。

遲可東說:“情況特殊,能不能先讓李金明出來照料病人,最后送一程?”

蔡塘輕輕搖搖頭:“這個事我定不了。”

“你可以有一個態度。嚴書記那里我去說。”

“遲副,實話說,”他斟酌語辭,“你也不便……”

他的意思很清楚:李金明是一個正在接受腐敗調查的官員,遲可東身為市領導,為李金明出面說這說那合適嗎?不會引人懷疑嗎?更深一層理解,或許他還在暗示遲可東與李金明關系眾所周知,李金明案或已牽連遲可東,這個時候遲可東是不是應當更小心一點,努力回避以避嫌?

遲可東說:“我知道你的意思,謝謝你提醒。但是這件事我確實放不下,眼下不可能有誰替他說話,我不說就沒人說了。”

“這個事能不能這樣處理。”蔡塘說,“我來過問,交代縣里讓醫院盡量搶救病人,不能因為她丈夫受審查就耽誤她的治療。還沒定案處理前,他還是李副縣長。”

遲可東點頭:“這樣好。”

蔡塘說:“然后我們看情況。如果病人實在不行了,那時再考慮怎么辦。”

“會不會來不及了?”

蔡塘沉默了一會兒,稱實在沒辦法。本來也還不必到這個程度,李金明自己搞的。

“他表現不好嗎?”遲可東問。

蔡塘稍微透露了一點。果然如秦健所傳,李金明入案后態度有問題,拒不合作,頑抗,胡攪蠻纏。辦案人員正在千方百計尋求突破。這個時候不可能讓李金明出來,風險很大,會發生什么很難預料。

遲可東張嘴,有一句話就在嘴邊,差點就說出去,卻又被遲可東自己壓住。

他想問蔡塘是不是有一種可能,就是李金明并非頑固抗拒,只是沒那個事,不能無中生有。這個問題對蔡塘有刺激,不宜提。遲可東轉口問:“要不要我來做點工作?”

蔡塘一愣,不知遲可東之意。

遲可東說自己是突發奇想。他對李金明比較了解,李金明以往也比較聽他的。假如能因其妻病危讓李金明出來一下,只要蔡塘同意,遲可東可以跟他見一面,勸告他端正態度,與辦案人員配合好,說不定有點用。

蔡塘搖頭:“這不好。”

遲可東說:“就當我沒說。”

事實上他很清楚,這絕無可能。哪怕蔡塘同意,遲可東也不能如此出面。遲可東是副市長,不是紀委辦案人員,他沒有權力插手案件辦理。他與李金明的個人關系,更讓他的所謂“勸告”顯得可疑。他難道不是想私通或者暗示些什么?用自己的出場影響李金明,干擾對李的調查?遲可東明知不可,卻還要說,目的只在于表達關切。

遲可東沒再跟蔡塘多談,該表達的已經表達過了,情況發展不是他所能控制的。

談話間遲可東無意中抬眼一瞥,意外地發現側墻上有變化。原先掛在那里的《清澈之水》不見了,換上了另一個鏡框,里邊畫的是牡丹。

賓館老總趕了過來,他聽說兩位市領導到了貴賓樓會客室,趕來問一問有什么需要?恰好碰上遲可東與蔡塘談完話要出門離開。遲可東跟老總握手,隨手指著里邊側墻上的牡丹問了一句:“這幅畫是新掛的吧?”

老總點頭,說原來掛的是另一幅。幾天前嚴海防在這里會客,批評說那個畫很難看,怎么好掛在這里?于是他們趕緊把畫換下來。都說牡丹富貴,就掛了牡丹。

“遲副市長不喜歡牡丹嗎?”他問。

遲可東笑笑:“挺好的。”

蔡塘跟他握手,匆匆離開。遲可東走到一旁,打開手機給嚴海防掛了個電話。

此刻他需要主動與嚴海防接觸。在把工作會開成現場會,高調嚴究騰龍中心之后,遲可東必須給嚴海防一個解釋。嚴海防有何反應可以想見,遲可東卻不能因此不作表示。此刻無論有多困難多不情愿,遲可東至少必須有一個姿態。

“嚴書記嗎?我是遲可東。”

“嗯。”

“書記什么時候有時間?”

嚴海防沒吭聲。

“想向你匯報一下流域治理工作。”

嚴海防冒出一句話:“你怎么能這樣干!”

“書記下午在辦公室嗎?”

嚴海防不回答。

“書記什么時候有空,請給我一個電話。”

嚴海防掛掉了電話。

7

遲可東決定親自率組巡回各縣,全力檢查督促流域綜合治理工作。他要秦健規劃行程,一天跑兩個縣,上午下午各一個縣。

秦健問:“從哪里開始呢?”

遲可東說:“從南到北。”

秦健說:“還是、還是……”

“有什么問題嗎?”

秦健搖搖頭:“沒什么,我馬上做方案。”

遲可東發覺他表情有些奇怪,顯然有話未說。或許他有所揣摩,想勸告又不敢提?

隔日遲可東動身下縣,秦健留在市里,沒有隨隊。遲可東命他負責控制面上情況,同時密切關注騰龍中心的動態。在現場會上強硬發令后,看莊振平有何反應。

頭天晚上,檢查組住在落水河邊,這里是遲可東任過縣委書記的地方。老書記前來,現任領導自然非常重視。從中午到達起,縣委書記、縣長全程陪同,匯報進展情況,看整治現場拆豬舍,當晚一起用工作餐,邊吃邊談。

縣委書記林加政于飯間偷偷告訴遲可東:“人快不行了。”

他說的李金明的妻子。

林加政原任本縣縣長,與遲可東搭過班子,兩人關系很好。遲可東從方文翰那里得知李妻病況后,除了找蔡塘,還直接給林加政打了電話,請他留意一下這件事。其后市紀委書記蔡塘也給林加政打電話作了交代。蔡塘說話算話,沒有對遲可東失約,這很重要。遲可東只能私下關心,蔡塘發話則屬公事公辦,讓林加政有所依據。因為事情比較敏感,林加政身為縣委書記,可以留意,卻不便親自出面,他派了縣委辦一個科長守在醫院,隨時掌控動態。

“已經做了手術,身上插了幾根管子。”林加政報告,“人還昏迷,拔管就沒氣了。”

李妻癱瘓多年,因腦部損傷而意識障礙嚴重,神志不清,沒有語言和認知能力,但是顯然還有心靈感應。只要李金明在家,每天跟她說說話,她就會顯得比較平靜,病情也相對平穩。李金明出事后,她似也感覺到異常,越來越顯得煩躁。而后因氣候變化患上感冒,病情迅速發展,送院時已經瀕危。醫生對她做了氣管切開插管手術,輔以相關藥物,暫時控制住病情。

遲可東問林加政:“蔡塘書記怎么交代你?”

蔡要求及時匯報。如果人不行了要在第一時間報告,即使半夜三更也要打電話。

遲可東問:“病人在醫院哪個位子?”

“現在在重癥監護室。”

遲可東點點頭。

林加政低聲道:“遲副,這個事交給我們處理就好。”

遲可東沒吭聲。

林加政什么意思?那就是請領導稍安勿躁。李金明此刻是一個敏感問題,縣委書記林加政不合適去公開關照,副市長遲可東更不合適。但是遲可東干嗎來的?下鄉巡回檢查,第一晚即安排住在本縣,是偶然的?不是。拆豬舍在本縣不是問題,流域治理事項在這里沒有特別大的阻力。遲可東匆匆到來,是因為有一件事放不下:這里有一個病人像是快死了,這個人是李金明的妻子。遲可東與她并不熟悉,連她的名字都叫不出來,但是當年該女車禍入院時,遲可東曾專程前去探望。現在她要死了,遲可東是不是也應該看一看以示關心呢?正常情況下當然不錯,此刻卻是異常時候,他再次趕到,卻難有動作,因為李金明本人出事了。

那頓工作餐吃得不平靜。林加政的手機不時發出振蕩動靜,他不時起身出門,跑出去接電話。一會兒他進來對遲可東耳語:“呼吸很困難。”一會兒他又跑進來說:“緩過氣了。”有一回林加政剛出門接電話,轉眼門被推開,進來的卻是另一個人:秦健。

“遲副市長,我來了。”他報告。

遲可東心里詫異,表面上不動聲色,只問:“吃飯了?”

“還沒有。”

“坐吧。”

人們趕緊給秦健讓座。秦健不吭不哈,動手吃飯。

遲可東等秦健吃了點東西后,即指著他說:“你來一下。”起身走出包廂。秦健跟隨而出。恰對面包廂空著,沒有人。兩人進到里邊說話。

秦健事前未打電話,匆匆從市區趕來,必有重要情況。遲可東推測不外兩方面,一是莊振平,二是李金明。果然如其所料。秦健報告說,騰龍中心老板莊振平專程到市委辦公室找秦健,解釋那天確實人在北京,不能趕回來參加遲可東開的會,表示了歉意。還說已經讓手下人緊急作了一個整改方案,很快就可報給市里。

“不需要什么方案。”遲可東直截了當,“要求他行動。”

“他說其中有些原因。”秦健道。

據莊振平反映,騰龍養殖部目前承擔著兩項重大科技研發項目,一項是國家級的,一項是省級的,都與開發排污治理技術相關。國家、省有關部門已經投入大筆經費,如果此刻匆忙處置,這些錢等于打了水漂,損失重大。因此要求暫緩處置。如果需要,莊可以請國家和省相關部門出面說明,給市里提供一個理由。

“莊老板讓我一定轉告您,沒來參會他很抱歉,回頭一定找遲副市長親自說明。”

“他有這么客氣嗎?”

秦健苦下個臉:“他還好。只是嚴書記很生氣。”

“嚴書記最終會明白的。”遲可東說,“咱們是為他負責,幫他的忙。”

“可是他……”

“不依不饒,是嗎?難道就得撤退收兵?”

秦健支支吾吾,說莊振平的情況比較特殊,如果上級確有說法,因為重大科技項目暫緩一下,待情況明朗也不失穩妥。

“那么大家還得再喝莊老板的豬下水?”

“也許他們科研開發做好了,污染就不排放了。”

“這是騙我們自己,還是要拿去騙大家?”

秦健不敢再說。

遲可東交代秦健與莊振平保持聯系,要讓對方清楚,遲副市長有前科,炸過人家一條水壩。遲副市長下決心要辦的事,一定會堅決辦下去。莊振平不要以為找誰出面就可以擺平,不要再給大家找麻煩,特別是不要再給嚴海防書記找麻煩。事情已經沒有退路,騰龍中心必須按照要求徹底整治。企業整治中的損失,會得到規定的財政補助。騰龍中心情況比較特殊,可以研究加大支持力度,前提是必須配合。

“你比較擅長多方溝通,所以我才抓你來。有些事要靠你,明白嗎?”遲可東說。

秦健苦笑:“只怕做不好啊。”

遲可東問:“其他方面還有新情況嗎?”

他沒提到李金明,但是秦健必定心領神會。秦健匯報的莊振平事項并不顯得特別緊急,電話說說亦無妨,他不吭不哈匆匆趕來,肯定另有急迫而電話不宜事項。

秦健低下聲說:“聽說已經認了。”

“李金明?”

“是的。”

據秦健得到的消息,李金明在頑抗多時之后,終被辦案人員突破。眼下已經老實交代出不少問題,承認自己與石清標確有權錢交易。

“一百萬?”

秦健點頭。

遲可東不說話,感覺備受沖擊。

秦健稱消息渠道應當是準確的。據說李金明同時交代了涉及城東新區那塊地的一些情況,涉及一些人,包括領導。

“市領導?”

“聽說主要說到您,具體提到什么還不清楚。”

遲可東無語。

“是最新情況。”

“什么時候了解的?”遲可東問。

“昨天。昨天。”

遲可東忽然回想起昨日安排下鄉行程時秦健臉上的奇怪表情。他明白了,當時秦健已經得到了李金明這些消息,他想說而不敢說的就是這個。不敢說可以理解:事情很敏感,牽扯到遲可東,秦健向遲可東報信有風險,如果遲可東有事,秦健就麻煩了,以自保計,不報為妙。現在為什么他舍近求遠又匆匆趕來報信呢?

“心里很不安,想來想去不能不來。”秦健說,“遲副市長是我最敬重的領導。”

遲可東回答了一個字:“好。”

這時林加政匆匆過來,報稱病人又不行了,剛給推回手術室。

遲可東沒有吭聲。

他們回到包廂,繼續吃飯。幾分鐘后來了一個電話,卻是市委辦公室。

“遲副市長,通知您回來參加今晚的會議。”打電話的工作人員說。

遲可東道:“我在下邊檢查工作。”

“嚴書記請您馬上回來。”

“有什么急事嗎?”

對方也不清楚,只是強調嚴海防要求必須直接通知遲可東本人,要遲按時趕到。

晚上會議定于十點整召開。遲可東吃完飯立刻往回趕,時間還夠。“半夜雞叫”屬嚴氏風格,這位“勞模書記”精力過人,徹夜不睡開會工作于他是小菜一碟,遲可東早習以為常。類似夜會通常召開于發生緊急情況,例如臺風洪水之時,但是嚴海防無須勞駕老天爺,他自己就是理由,想開就開。今晚會議是處理什么緊急事項呢?可能只有嚴海防自己清楚。遲可東問不到究竟,心里卻有異常感。嚴海防似乎是盯著他,會議時間似乎是按照他返程到達的時點安排,還特別強調要他到會。難道該會內容與他有關?或者只是用一個會議的名義把他叫回來?時下要對某位涉案官員采取措施,常用通知開會方式,或許今晚將增加一例?

如此聯想無疑荒誕。即便秦健匆匆趕來所報情況屬實,李金明“認了”并說出了遲可東的某些情況,那又如何?遲可東對自己還能沒有數?即便遲真有天大的事情,也還不到那個時候。他是省管干部,對他的處置不是嚴海防可以決定的。

但是遲可東已經備受打擊。他沒顯出任何異樣,心里卻波濤起伏,充滿著痛感與失落。李金明像是真的完了,居然拿了那么大一筆錢,居然也會起而反咬!這是遲可東了解的那個李金明嗎?這年頭人都怎么啦!

遲可東離開餐廳,直接上車返回。小組交由秦健帶隊,按原計劃繼續檢查督促。

秦健和當地領導在門外送行,林加政問了遲可東一句:“領導有什么交代?”

遲可東知道他的意思,問的不是豬舍,是病人。

遲可東輕輕搖搖頭。此刻對該病人已無話可說。

轎車駛出縣賓館,折上出城通道。已經走出一段路了,遲可東突然吩咐:“停車。”

駕駛員趕緊停車。

“掉頭,往回走。”

他一邊指揮駕駛員走另一條路,一邊拿手機給方文翰打了個電話。

方在醫院。

十來分鐘后,遲可東來到醫院,方文翰在門診大樓門口等候。遲可東到后,方文翰即帶遲可東去了手術室。遲可東到來的時候并不合適,手術還在進行中,外人不能進入。他們只能走到手術室外,那里孤零零坐著一個老人,是病人的母親,也就是李金明的岳母,靜靜坐在一張長椅上。

她認得遲可東,一見遲可東,老人吃了一驚,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領導,領導。”她招呼。

遲可東跟她握手,問候了幾句,要她不要過于擔心,醫院和醫生會盡力幫助她女兒,請老人注意保重身體。

“謝謝,謝謝。”

問候只能到此為止,也沒有時間等手術有個結果,遲可東匆匆離去。臨走時,遲可東從口袋里拿出一個信封塞給她。那是兩千元現金。遲可東原本沒有這項安排,剛才臨時決定前來,才問駕駛員帶錢沒有?駕駛員身上恰有兩千元,被遲可東借用應急。

他知道自己的這一次突然探視立刻會為人所知,日后可能成為一個問題,卻無法讓自己繞開而去。從感情上說,他無法相信秦健傳遞消息的可靠性,寧愿相信自己記憶中的那個李金明。但是理智告訴他,他身邊所發生的一切,包括秦健的消息都有其緣故,不會空穴來風,他得面對現實。現實可能就是這樣,李金明及其一切于他將就此畫上句號,完全成為過去。在得知李金明垮掉之后,他在醫院露面已經顯得可笑,除了給自己找事,再無其他意義,完全不值得。為什么他還會情不自禁,匆匆一往?因為實在無法放棄,他還是寧愿相信李金明是他認識的那個人。

他于當晚十點,如期趕到市委大樓常委會議室。走進會議室時發覺一切如常,會議并非虛擬,與會領導們已都在各自位子坐好,只留下遲可東那張椅子空著。

遲可東剛剛坐定,嚴海防即宣布開會。他說,他明天一早到北京跑一個項目,可能要去幾天。走之前得把一些事情定下來,因此召集大家來開個會。大家振作點精神,早完早散,完不了就接著開,直到雞叫。

他特意點了一下遲可東,說,把遲副市長從縣里追回來開會,跑得屁滾尿流是嗎?

遲可東回答:“還行。只是有點氣喘。”

“心里七上八下?”

“只是有點氣喘。”

“能氣喘還有救,不氣喘就沒救了。”

他要遲可東趕緊喝水,保持平靜。還臨場發揮,說本地有句土話叫“夜半出小旦”,這是說好戲在后頭,漂亮的戲子要在后邊壓軸出場,前邊上場的都是鋪墊。今晚大家先要耐心鋪墊,最后才看好戲。特別是遲可東辛苦趕路,尤其不該錯過。拿遲可東的煉鐵術語說,高爐加料燃燒,到時候拿棍子一捅,鐵水出來了,那就是夜半出小旦。

嚴海防云里霧里,大家只當玩笑,或許只有遲可東才略有感覺。今晚會議有何好戲上演?難道是讓遲可東“鋪墊”畢,再請君入甕?如果那樣就不僅是好戲,是無比轟動了。問題是今晚制作轟動似嫌條件不足。嚴海防與遲可東已經數日不見,自那一天遲可東在騰龍中心公開狠敲莊振平一棒,嚴海防生氣,拒聽遲解釋之后,遲可東沒再主動給嚴海防打電話,靜待嚴海防作其表示。嚴海防始終一聲不吭,事情像是過去了,其實彼此都知道問題待解,下文尚長。今晚嚴海防忽然表現得對遲可東特別上心,有意拿他談笑風生,其中肯定有些緣由。

接下來開始鋪墊。當晚研究的幾個議題,遲可東感覺都不是那么急迫,完全可以待嚴海防北京歸來后再議,但是人家只爭朝夕。還好會議沒開太晚,大約凌晨兩點,提交的議題基本告結。

這該是小旦出來的時候了。果然就聽到樓下吱吱吱有汽車的剎車聲,不一會兒,工作人員領著小旦進了會場,果然是位女子,長得楚楚可人,不是別個,卻是馬琳,“國家領導”,已離開多時的馬副市長。

領導們趕緊挪動,在嚴海防身旁挪出一個空位,擺上一張椅子,讓馬琳就座。

遲可東看到馬琳,先是感覺意外,繼而便明白過來。

嚴海防說:“剛才說遲副辛苦,其實人家馬副才真是辛苦。馬副今天下午還在寫調研材料,晚上才連夜從省城趕回來。人家是‘國家領導,不辭辛勞,多好的榜樣。”

他當眾宣布,馬琳接受的上級任務已經有結果了,比原定時間大大提前。從今晚開始,馬琳回來繼續參加市委、市政府工作。馬琳返回后分工不變,以前管什么現在還管什么,包括流域綜合治理。這項工作遲可東代理一段時間,雖然很努力,進度卻不理想,省領導提出了不少批評意見。現在工作交還馬琳,遲可東就不要管了。

“遲副感覺怎么樣?是不是一下子輕松了?”他問遲可東。

遲可東笑笑:“我該表示感謝嗎?”

嚴海防宣布無須感謝。雖然遲可東沒能取得重大成效,工作還是有想法的。如今每天喝水吃飯,他總會想起遲氏名言:“讓河水干凈一點。”不想還好,一想就是豬尿豬屎,惡心,吃不下喝不了。遲可東該當何罪?簡直就是謀害領導。

遲可東說:“現在結束了。嚴書記盡管放心吃喝。”

“胃口已經被你搞壞了。”嚴海防說。

他決定散會,各位領導可以回去睡覺了。遲可東不要走,暫留一步。

一會兒工夫,會議室里走光了,只剩嚴海防與遲可東兩人。

嚴海防問:“遲副有什么要說的?”

遲可東稱原本確實有些具體工作想法要跟嚴海防交換。現在不需要了。

“是不是聽到些情況,有點感覺?”嚴海防問。

“嚴書記打算跟我透露什么?”

嚴海防哈哈:“很有定力嘛。”

他跟遲可東說了幾句話,不談別的,只講馬琳。馬琳是他設法叫回來的,他覺得不能讓遲可東那么干,也知道讓遲可東改變主意不容易,因此還是請馬琳回來好。遲可東不要意見太大,大家共事這么些年,看法歸看法,李金明歸李金明,不說那些,他本人對遲可東其實挺欣賞。他早說過,遲副人才難得,能煉鐵,會和面;心氣高,會拿捏。而且還有想法,那叫什么?情懷。那東西有點虛啊。

“嚴書記沒有其他吩咐了嗎?”遲可東問。

嚴海防打個哈欠,提了條建議:現在時候不早了,趕緊回宿舍休息。明晨最好勞動模范一點,別睡懶覺,早點到辦公室仔細檢查,保證沒有情懷,也有驚喜。

“是我告訴你的,記住啊。”他哈哈。

兩人起身離開。

出了市委大樓,遲可東沒回宿舍,直接去了政府大樓。一來因為已近凌晨,心里百味雜陳,全無睡意;二來因為嚴海防話說得蹊蹺,想去看看究竟。

他的辦公室里多了樣東西:一面鏡框,擺在靠窗的墻邊。這是臨時擺放,顯然是要等遲可東回來后再確定懸掛位置。該鏡框就是原掛于賓館貴賓樓小會議室那個,被嚴海防稱為“很難看”的《清澈之水》。

肯定是嚴海防命人把它送到這里,以供遲可東“驚喜”。這是什么意思?調侃遲可東拆豬舍清河水莫大決心草草收場,兼具嘲諷他對李金明的相信?或者沒有更多的意思,只是送個高興,在釜底抽薪之際聊表情懷,傳遞嚴書記的欣賞與親切關心?

遲可東坐在靠背椅上,隔著辦公桌看擺在窗邊的那幅畫,感覺它依舊清新美好。山很高,水很長,干凈、清楚,沒有雜質,清澈之水。這是一種生態,也是一種境界。

這時他的手機鈴響。是方文翰。在醫院手術室外分手時,遲可東要他及時報告李金明妻子的搶救結果,無論什么時間。

方文翰說:“病人救過來了。”

“辛苦了。”遲可東慰問。

這或許算一個好消息,但是它對遲可東還有意義嗎?他認識的那個李金明已經不知所往,盡管他依然不愿相信。無論如何,哪怕他心里的相信與不相信被一一粉碎,他依然還會堅持喜歡一個什么,例如喜歡這幅畫——清澈之水。

遲可東坐在靠背椅上看那幅畫,漸漸倦意襲來,就歪在那里睡著了。

責任編輯 張頤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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