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只道是尋常

顧素玄

市近心仍遠，尋常欲到難。梅風開暗壁，石氣壓晴欄。經淺時披卷，日長暫下冠。歸家疑太早，朗月照檐端。

—清·田蘭芳《石仙堂即事之一》

我迷戀古人對于生活細節的描述。明明只是寫春陽初開，日常景致和起居的改變都不露痕跡，可田蘭芳像是要用盡一生鐘情來描摹。

這幅畫卷從一個嶄新的季節展開。春梅梢頭的風偷偷打開了四角暗壁的心門，圍繞著嶙峋山石的霧氣隱隱有艷壓群芳之態，蓋過了晴光的勢頭，似乎不打算消散。日常活動不過是披卷讀書，來來回回，走走停停，精彩的句段倒也引人入勝，不知不覺間就讀至日落西山。盤算著時間，覺得還家尚早。一路賞竹歸來，推開門的剎那，卻驀然發現潔白月色已然灑滿屋檐，看似漫長的一日竟這般簡短地結束了。

讀完這首詩，我第一反應是沉默。不想贊嘆，不想感慨，不想發出一絲聲響，只想逐字逐句細細重讀，想感受那梅風的溫度、石氣的氤氳，想看看那本勾人終日的書卷中記載了怎樣動人的情懷，看看檐角流淌的月光又是怎樣的溫柔。

于是，我終于懂了“市近心仍遠，尋常欲到難”的真意。

尋常，或許就是你路遇的無名花草，是隨意落筆的幾行草字，是陽光穿過葉隙形成的鏤空影子。它們細小而平淡，時時叫人意興闌珊。可是，所有經歷都將變為往事，所有際遇都將風干為壓存于回憶的一縷幽香，見慣的尋常也終將成為不可追回的珍寶。

納蘭容若寫《浣溪沙》，“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有種濃厚又不可捉摸的悵惘。但尋常從不悵惘，賭書，潑茶，杯中酒，春意濃，都是尋常，是生活里不可言傳又令人心領神會的細節。

悵惘的是當時之心。這句話背負著悔意，他錯過了當時的尋常，自覺處境平淡無奇而不以為意，領悟不到此番靜好有多難得。錯過便是錯過了，所以只好悵惘當時，還能在回憶中彌補些許遺憾。

納蘭容若是深情的人，讀他的詞句想落淚。而田蘭芳有種通達的智慧，他早早透析了生活的本質，把一飯一蔬的呼吸都拓入光陰的隨筆。尋常雖可輕易說得出口，卻往往令人掛懷，每一個尋常間總有難測的因緣際會。

我們流連在蕉樹的裙擺里、在柴米油鹽的炊煙里。其實不用時時焚香對花，也不必惦念山水、仗劍天涯，我知道其中精彩不可預測，美正是因為隔花照水才更具吸引力。但在尋常且有限的瑣事中，愛惜擁有的人和事，看淡求不得的奢望，敬畏或近或遠的一切，認真做一個尋常而有所期盼的人。這是我的愿望。

階前滴雨本是尋常，是你眉藏詩意、心懷情趣才將它看作浪漫的風景。而每一處尋常的浪漫，都是為了減損俗世遺憾。

臨窗獨坐，與人相交，林林總總，都是生活。于尋常處，得見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