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霓裳

張秋寒

現代人通常讀兩首《飲水詞》或看幾部古裝劇就對古代愛情神往起來，認為那時的愛情都是“青梅竹馬”“舉案齊眉”“鳳凰于飛”。當然，這樣美好的愛情總是有的，卻是今人憑一己所好而采擷的片面。要知道，明麗翻飛的朝陽綠葉后面，總有大片大片暗綠色的背景，那是歷史的底色，是朝代的針腳。在古時，納妾屬合法。“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要么是閨中女子獨自耽溺的虛無憧憬，要么須付一番心血才能好夢成真。

假想那是一個有月亮的晚上，大書法家趙孟頫在書房里來回踱步。墻頭案邊，到處都是他的作品，字飄然清健，畫高古出塵，這是他的美學追求。一個人的藝術風格只是他人生的一條注釋，不能代表他全部的心念。就像此刻，恪守婚姻幾十年的他隱約聽到了畫舫上的笙簫鼓噪、勾欄內的管弦旖旎。他的夫人管道升是書畫名家，在筆端造詣日益純青的同時也正步入遲暮。

縱然是仙人，也會思凡情切，到人間覓得嘉婿，從此男耕女織、魚水和諧。更何況飲食男女，吃五谷雜糧，必有七情六欲。

他終于提筆寫下一闋半文半白的詞：“我為學士，爾做夫人，豈不聞王學士有桃葉、桃根，蘇學士有朝云、暮云？我便多娶幾個吳姬、越女無過分。你年紀已過四旬，只管占住玉堂春。”

意思很明了—東晉的美人桃葉、桃根姊妹倆都是王獻之的妾室，而蘇東坡也有朝云、暮云兩位絕代侍姬長奉左右，我作為和他們一樣的大文人，身邊再添幾個妙齡女郎并不過分。你都一把歲數了，只管占著原配的位置，別為此爭風吃醋了。

詞中情緒憤憤不平，也有些心急火燎，意思寫得明明白白，文人措辭的幽微婉轉蕩然無存，不需要蘭心蕙質的管道升再花心思揣摩君意。

從十八歲在茫茫人海中一見鐘情，到后來的珠聯璧合、相敬如賓，世人眼中志趣相投從而天長地久的書壇伉儷還是沒能例外，陷入庸俗的危機。當初他信誓旦旦，說娶妻若只貪圖美貌而忽略才華，在言語乏味、志趣低俗的情況下，姻緣必然不得白首。

她的才華飲譽八方，卻還是防不勝防地落入窠臼。她早已不是昔日朱樓里對金玉良緣滿懷期待的小女子，作為宋人，她卻因丈夫的政治理想而入侍元人，甚至被授封魏國夫人，這番際遇早已洗刷了她的榮辱觀，她只能經年累月地手書佛經、廣結善緣，企圖求得內心的平靜。但不可否認的是，她從始至終都愛他，才會隨他在風雨飄搖中北上南下。為這份初心，她寫下著名的《我儂詞》，一表心跡。

你儂我儂，忒煞情多，情多處，熱似火。把一塊泥，捏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齊打破，用水調和，再捏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

此中真意，仿佛深秋里滿山楓葉紅火，也透露著亡羊補牢的無可奈何，所幸此后他再未提納妾一事。然而生命如錦，從樟木櫥中取出昔年的霓裳，撫摸縫補的痕跡，她心中大抵還會有分明的哀傷，那是每個被辜負過的女子一轉身就會看到的歲月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