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燭
中國人為什么愛讀武俠小說?是為了忘掉現實嗎?還是為了營造理想?司馬遷《史記》都專門寫了《游俠列傳》、《刺客列傳》。可見武俠塑造的英雄世界,堪稱最古老的“中國夢”了。
身為困守斗室的書生,偏僱愛讀描寫江湖英雄縱橫天下的小說,仿佛從中能挪借幾分魄力與膽識。金庸、梁羽生、古龍等的新派武俠走紅大陸的時候,普天下似乎都流傳著云海玉弓、雪山射雕、天龍弄影、鹿鼎問津之類的傳說,一位位紅裝素裹的豪男俠女聯袂而行、栩栩如生,大大突破了時空迢迤,真可謂情天恨海,滔滔不絕,也使雅嗜此好的我輩飽嘗了挑燈夜戰、醉里看劍的樂趣。雖然手無縛雞之力,讀到刀光劍影、柳暗花明處照樣熱血沸騰,恨不得揭竿而起,一路張牙舞爪地加入進去。跳出書外,我還是我,還得拎著公文包夾著飯盒去上班,以守護一席之地風雨無阻,無暇癡想那些驚天動地又云里霧里的豪行偉業。書啊,真是極可怕也極可愛的掌上圍城,有限的篇幅里濃縮了無限的人生道理,令你能暫時超然物外,獲得置身桃源的錯覺。雖然短促但畢竟算得上超脫。
于是便欽佩筆走龍蛇、激揚文字的高手,視天下為殘局,星羅棋布,塑造出眾多白玉無瑕的英雄人物,或熊腰虎背、力能扛鼎,或羽扇綸巾、笑傲江湖……在這些披荊斬棘之輩面前,真不知世上有何難事?而能夠謀篇布局、調遣千軍萬馬的撰書者,更應該仙風道骨、點石成金。至少我是這樣想象的。后來搜羅到有關資料和照片,發現金庸其實是大名鼎鼎的報界老板,梁羽生曾經是為稻粱謀的刀筆小吏,而呼風喚雨的古龍居然是窮途而哭的落魄酒徒。神秘感一打破,不禁有光環摘去的淡淡惆悵。
武俠說到底是一種經過夸張的精神,是對超凡脫俗的硬派人格的高度褒揚,也可作為帶有超現實傾向的半神文化。在北歐的古代史詩中,把所有傳說的英雄叫做半神。而武俠小說的迷人之處,在于它對現實中單薄、平淡的心靈所作的必要夸張。
早在新派武俠興起之前,少年時代我便對《水滸傳》、《三國演義》、《西游記》等古典文學名著愛不釋手,它們都帶有武俠小說最初的痕跡。我一向認為,性格孤獨的人恐怕偏愛《水滸》,因其筆墨注重敘述個體英雄從蕓蕓眾生中脫穎而出的創業過程;而好熱鬧的人更喜讀《三國》,因其較多渲染群雄逐鹿、萬馬奔騰的派別之爭;至于《西游記》,可視若魔幻色彩的游俠傳奇、行吟詩篇……
我對《水滸》的前半部分百讀不厭。它仿佛在為天性迥異的武林豪杰逐一作傳,而他們在相逢會合之前,大多作為孤獨的英雄走南闖北。讀者也就可以設身處地把自己想象成正在描寫的具體人物。黑旋風李逵打虎下山,赤膊上陣,如璞石未琢般愚頑可愛;風雪山神廟的彈鋏而歌,烘托出欲哭無淚的林沖槍尖上斜挑的酒葫蘆,而野豬林里半路殺出的花和尚一聲怒吼如雷貫耳……最不忍舍棄血濺鴛鴦樓那一段,仿佛如影隨形地陪伴武松躡手躡足爬上一級級樓梯,我也緊張得屛息靜氣,生怕驚動了屛風后面熟睡的敵人。讀書讀到這種境界還有什么話說?刀刃見血之后,武都頭蘸舊斑斑血跡在墻上信手寫下“殺人者,打虎武松也!”鐵骨錚錚,頂天立地。人活到這種境界還有什么話說?
同樣,讀《三國》,也習慣將特定英雄的經歷從全書中剔出來單獨讀,最仰慕手提青龍偃月刀的美髯關公,過五關,斬六將,千里走單騎,勢如破竹。至于敗走麥城一段,日月無光,英雄的悲劇令人不忍卒讀……看來武俠精神只能通過具體人物的一言一行來展現,好的武俠小說僅僅靠打斗場面不行,而重在寫人,是一種虛構的英雄人物傳記。不信則無信則有。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摒卻塵事,獨處一隅時讀優質名脾的武俠,魅力無窮!靑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