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汀
洋槐花:一地的碎銀子
五月,藍天之上是碧空萬里,大地之上是鋪天蓋地而來的槐花,濃郁的花香,隨著陣陣熱風,四處飄逸。
槐花入詩格外香。透過蘇東坡賦的“槐林五月漾瓊花,郁郁芬芳醉萬家,春水碧波飄落處,浮香一路到天涯。”,可以吟出天地的浮香,可以看出碧水藍天映襯下的那一樹樹瓊花的盛景。古代文人以槐花入詩者不可計數。韋莊云:“嘗云長安十二槐花陌,曾負秋風多少秋。”白樂天:“人少庭宇曠,夜涼風露清。槐花滿院氣,松子落階聲。”這詩中的槐花不免有些悲涼,詩人在人煙稀少空曠的夜晚里,看見枝條上的露珠清澈欲滴,槐花的香味充滿庭院,松子落在臺階上的聲音也格外清晰。要是在五月的夜里,一個人置身在槐花的香氣里,享受那種純凈和安靜,真是一種福分。如今,我們置身喧囂的城市,就像元好問的那首題為《倫鎮道中見槐花》的詩中寫的:“名場奔走競官榮,一紙除書誤半生。笑向槐花問前事,為君忙了竟何成?”我們如此忙碌人生,何以回溯到曾經擁有的幽靜恬淡日子?倒是五月的一天,兩三個好友一約,去到一個深山老林的一家夜住,走在山間小路,看見滿天星斗,很近;看見一輪彎月掛在山間樹梢上,隨夜風搖曳。走到樹下,才知是一老槐樹,滿樹繁花,縷縷槐香,干凈濃郁,浸潤心田。有人叫了起來:這月香的。稻田蛙鳴,夜鳥低吟,槐花和月光點點飄落在稻田和小路上。后來,好多時候回想起那夜月光,我都還以為那是一場生動美麗的夢境。
“這是誰的碎銀子撒了一地。”
“還有誰的,沒有看見老槐樹嗎?”
“不是槐樹的,是月光的碎銀子呢。”
夜鳥從月光中掠過,吃一驚,槐花一陣陣飄香。于是,順手摘了一束束花回來,水沖,急切地丟進酒杯里,其香清新,一杯一杯地飲,微醉。月光搖曳,夜色恍惚,遠處布谷聲聲。
忽然想起槐花還有許多的吃法,就把剛剛摘回來的槐花洗凈瀝水,再就著月光深一刀淺一刀的切成碎末,月光灑在碎末上,煞是好看。忍不住用手沾了碎末,送進嘴里,一種露珠的高香,讓人不禁一驚。這人無緣無故一下子就喜形于色了。把碎末和豆腐一起放在盆內,加入蔥、姜末、鹽、雞蛋、面粉和水,就著月光用筷子勻速攪拌。月光和面粉融合,月光和槐香糅合,再將這面團團成一個個圓餅。柴灶里的火生起來,燒熱鐵鍋,倒入純正的菜油,然后把一個個圓餅放在油鍋里慢慢煎熟。有槐花酒遞上來,小飲一口。不急,慢慢飲,慢慢等圓餅在鐵鍋里煎成兩面金黃。一杯槐花酒飲凈,圓餅起鍋了,四五個人搶吃起來。月光一地,槐花一地。
“這槐花餅香呢。”
“有一種老母親的味道。”
“吃得精致了,卻總是懷念過去那么一些野菜粗食。”
“歸去來兮。”
這時候,心蠢蠢欲動,猶如置身少年春夜。野外槐花飄香,月光細微。它讓我不斷想起頭頂著一樹樹槐花的行走,伴隨著月光和槐花落下的聲響。山路上深一腳淺一腳的,有時槐花隨風四下迸濺,即使肉眼沒有看見,肌膚也是能夠感受到的,比如那濺入我脖頸里兩三顆槐花,癢酥酥的,一直搗癢到了心里。
我覺得這些樸素的回望,深深滲進了我身體中去。善待野菜粗食,以及那一樹樹的槐花,是我能夠安然于世的關鍵。一地的碎銀子,我要用一生的安好來守護。
向日葵花:浩蕩的金黃美
夏天,鄉村最難忘的景色是那一株株在包谷林里點綴的葵花。
它們挺立著,一人多高,迎著太陽的方向,一朵一朵在陽光下怒放。包谷掛紅抽天花,向日葵在其中,它把圓盤一樣的頭顱昂起,再昂起,顯示出一種特有高貴和傲慢。綠色的包谷林,偶爾跳出幾株金黃的葵花,陽光傾灑在金黃的葵花上,美得簡直讓人束手無策。每次,在包谷地扯豬草時,我總要在葵花下面站一會兒,似乎可以聽見它們渾身勁兒拿來開花的聲音,可以聽見金黃花兒轟轟烈烈燃燒的聲音,可以聽見它們齜牙咧嘴大笑的聲音。
葵花葉子是最好的豬飼料,打下來的寬大葉子,裝了我的半背簍。葵花結籽時,它不再高昂著頭,而是羞澀地低下了頭。站在葵花下面,我仰著頭,看著葵花圓盤上全是蜂窩一般的瓜子,吸足了陽光和花香。我的心開始癢起來,輕輕把圓盤一樣的臉拉過來,用手指摳一顆瓜子出來,滿足一下想要嘗新的嘴巴。卷進嘴里的是一股陽光的氣息,還有金黃花兒的魂呢,還有露水的清新。一顆瓜子吃了,就想著第二顆、第三顆,一不小心就摳了一小片,圓盤上留下一小片的淡黃色的蜂眼。那時候,不曉得哪里來的勇氣,干脆把結籽的圓盤從筆直的葵稈上三下兩下揪下來。葵花圓盤在手里沉甸甸的,手一松葵花稈,彈跳一下,回到原來的位置。葵花稈上沒有了圓盤,留下的一小脖頸朝前伸著,向著太陽,一絲不亂。也像立在包谷地里的一個問號,像是問我。我不敢多想,趕緊把揪下來的葵花圓盤丟進背簍里,背上背簍穿過包谷林,一路小跑。我生怕立在身后的葵花稈發出話來,問得我無話可說;我生怕那葵花稈黑炯炯的眼神盯住我,讓我禁不住慌亂。
我穿過包谷林時,驚起一只偷食嫩包谷的小老鼠,嘰嘰叫著,撞到土墻上暈了過去。驚得包谷林里的小蟲子四處亂飛。我撞破蜘蛛網,嘩嘩分開包谷林,上了小路。我生怕有人發現我的偷盜行為,喊我“摸跟兒(四川話,小偷)。”可是,一上小路,一條黑狗定定盯著我,我差點被嚇了一個仰板。黑狗低頭走了,我有一種被窺視的感覺,低著頭急匆匆走在小路上。我擔心,黑狗會在某一時刻不小心向我吼一句“摸跟兒”,我惱恨自己極了。一旦暴露我是小偷,那將在村里身敗名裂。
那塊包谷地是瘸腿田叔的,幾次看見田叔在村口一拐一瘸,我都故意躲得遠遠的,我害怕田叔那雙深嵌在眼眶的眼睛,害怕他看出是我偷了他的葵花。田叔老遠喊我,我也假裝沒有聽見,跑得遠遠的。一天,突然和田叔撞了一個對面,田叔說:“松娃子,那天想讓你幫著讀個兒子從部隊寄回的信,咋比兔子跑得還快呢?”我低著頭,不敢看他那雙深陷的眼睛,嘴里嘟嚕著:“哦,哦,那天——那天沒有聽到。”田叔爽朗一聲笑,說:“我還以為是狗攆起來了呢。”說完,田叔一拐一瘸走了,遠遠看著他的背影,我的眼淚一下子流出來了。
那時八十年代,葵花籽曬干,舍不得吃,用來賣錢,供銷社收購幾毛錢一斤。我偷摘田叔的葵花,得值好幾角錢呢。那時舍不得在地里成片種植葵花,糧食比葵花貴重,保肚皮,還賣錢。于是,在種包谷時帶著種幾棵葵花,就像帶種黃瓜一樣。一塊地里就有了包谷、葵花和黃瓜,在自家承包地里扯豬草的時候,就順手摘黃瓜吃、摘葵花籽。摘回家的葵花圓盤,把葵花籽一顆一顆輕敲到院壩一角的石板上,讓陽光一個勁曬。聞著空氣中葵花籽類似陽光、雨露、花朵的香氣,有難以言說的愉悅。一顆瓜子,原是一顆太陽、一滴露珠、一朵花的魂。
一次,經過平原,看見一大片向日葵海洋,令人驚詫。陽光打在花海上,走近一看,更是被一片浩蕩的金黃震撼了。陽光照耀下,金黃色的花瓣被照得通體透亮,發出金子般閃耀的光澤,將整片向日葵地的上空輝映出一片升騰的金光。我站在花海中,突然想到曾經在田叔地里偷摘的那顆葵花,扶在葵花稈上的手顫抖了一下,葵花向我點了點頭,我點了點頭,田叔的心里真像這金黃葵花一樣的亮堂。
因為,好多年后,我重回故鄉,去看望過田叔。我說:“田叔,那年在地里扯豬草,還偷過你的葵花呢。你不怪我吧。”說到葵花,田叔呵呵一笑:“我知道呢,你那天在地里我就看見了。哪個小孩不干點錯事呢。一顆葵花是小事,你有出息才是大事呢。”田叔說得我心里暖暖的,我在心里說:“田叔,你就是那永遠向太陽的葵花啊。”這葵花暗含著一股強大的氣勢,一直在我心里浩蕩金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