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加兵
出城的路肅穆。我緩緩匯入,一場盛大的葬禮。
欄桿隔離,白色藍色紅色。警車閃爍,莊重威嚴壯烈。環城路凹凸起伏,單向限速放行。雨霧渲染著悲情,半城的車,閃著紅濕的眼,嗚嗚而行。向東,或是向西,哀哀的車流簇擁在環城路。從她的身旁經過,我看見破碎的容顏,翻卷的衣衫,和幽深的墓穴。依次跟進,默默張望,沒人按喇叭,說閑話。冷雨,風塵,交警正悲壯地執法。葬禮盛大,路人忘了埋怨生命如何被謀殺。
雨輕輕地落,無助隨風而來。追戀或是自憐,風中舞動的梧桐也不明白。挖掘的創傷疼痛了環城路,也一并把焦灼與戰栗,撕裂與震顫,越過雙眼,針刺一般穿透我的善良。凄凄的哀樂尚未奏響,苦澀的雨淚正在醞釀。嘟,嘟嘟嘟,振動,破碎,高頻率,高能量。嗚嗚嗚,挖掘,裝載,平整,悲愴又無著。男人們踩著黑煙,在白色現場,收拾慘烈的敗局。哐當,哐當,涅槃是一種壓抑太久的悲情宣泄,重生是陽光下火辣的偉業。若這是一座城的葬禮,也許還要立闕門,運石像,刻碑文,樹牌坊。
一位提著電鋸的粗糙小伙,咕嚕著異鄉的腔調,威風凜凜地走向彎角的那棵梧桐。這樹長得太不思進取,外來務工的小伙都覺得不可思議。是呀,堂堂環城路上的景觀樹,赤條條,光禿禿,頭頂上只強顏拼出點拳頭大小的綠色。該,為了點不務正業的虛榮,荒度在這車流的紅塵與鼓噪中。做棵鄉村的樹多好,根可以隨性地伸展,葉也能追尋光的明亮。草木弱小,在城里總是被粗暴對待。工程上馬,總得先趕走樹上的鳥影,再碾碎枝葉向上的癡想,然后才有轟轟烈烈的拆遷挖掘。城市有自己澆注的叢林,進城的草木人員,不必搖葉弄枝,多情總被雨打風吹。
鄉村不設堤防。原野是敞開的,袒著蔥綠的胸膛。草木像鳥兒,閑散地悠游。黑土地與河流也一樣,柔柔的,綿軟的。城市堅挺,趾高氣揚地膨脹。冷而且陰,愛戴墨鏡,著一身灰色斗篷。征地架高速,填湖修別墅,灰的,黑的,復古的,城的四角,都是生澀僵硬的。土地不再柔軟,城市不再包容,那草木無以立根,流水無以為繼。人群涌進,欲望成河,城防只是一串虛擬的泡沫經濟。
破碎的工地,是一道潰爛的傷口。切開,深挖,然后就能看見油油的土。潤濕,但不再溫熱。這被城市泥灰的殼掩埋的家園熱土,沒有飽滿的蛙鳴,沒有泛濫的桃花雨,即使月光也沒有一縷。蚌殼,瓦礫,桑樹樁,都是褐色的。切開,已沒有父親的汗珠晶亮,母親的果樹芳香。清除,縫合,攤平,瀝青黯黑,鄉情慘淡。壓路機的使命是平整,一條碎裂的馬路,或是一線脆弱的傷痕??ㄜ囌÷〉剡\輸建筑遺物,滿滿的,像是黑芝麻餅,或是黑芝麻糊,應該是施給鄉下貧窮的表親,算作一點掛念的心意。
葬禮現場沒有女人,年幼的孩子需要看管,外面風大塵厚。學校的老師也不得一見,待清明雨潤好天氣,他們會推開校門,領著學生憑吊或謳歌這英雄的壯舉。沿途的學校安保升級。鋼盔,防彈衣,幾個細長的眼鏡男教師,協同溫暖的保安僵硬地守衛在校前廣場的最邊緣。臨時拼湊的安保隊伍,盤查家長的車輛,孩子的背包,金剛怒目,野蠻又滑稽。
路在現場,就是我們日夜穿梭奔突的戰場。環城路上,刮擦碰撞,車禍人禍,有失足孩子殷紅的血,有豪車靚妹黑亮的油。環城路上,北來南往,遠去的眼,歸鄉的心。環城路上,簇擁著來自鄉村或是都市繽紛的物欲。
十年前剛進城,人說城府就是人,我不信。今天,看環城路瞬間被剝了面皮,血淋淋橫在浴火里重生,我信了。路旁支起移動宣傳畫,鮮亮光彩,綿延一路。我回頭告訴我半大的孩子,“看,雨水花園、人工濕地、生態滯留池、透水混凝土、地下儲蓄池,多美的家園重建?!薄颁彉?,刨地,掘坑,好好的干嘛毀掉?”校園墻深,孩子埋在書堆里的腦袋比硬化的城市還頑固。二十年前,水鄉有河,水網密布,船就是我們的車。而今,水道干涸,車就是我們的船。馬路,繞著城,縱橫交織,像是水鄉干枯的河床。我想,山里來的師傅,習慣到裸露的河床上挖坑找水,也許瀝青的下面會有讓水流淌起來的可能。
一股風,搖著那些光亮的宣傳畫,在細雨中巍巍地顫。當風的一排梧桐,新植的或是朽腐的,都一個蠟黃的樣子。振葉翩飛,也只抖擻出一身褐色黃斑,像攙扶著趕到深秋的枯葉蝶,昏沉沉入了城市新掘的墓穴。多年不見雪花,小城已舞動不起一點美的韻味。馬路盛大的葬禮,原來只為這紛紛的墜落。葉落于土,也好。
雨一直落,冷,不大,只滾落我車窗上兩三線重度冷漠下的灰霾。路上暴露在外的人很少,泥水,塵霧,尾氣,堵就堵吧,鉆進自家的車內,足夠安全。但愿明天的雨能下得體面些,好寬慰工地上為工錢而戰的師傅們。春節回山里的家,老媽媽問起去水鄉的城里忙什么,他們就可以燦爛地敘說,我們在水鄉的城里,不只拆民房、打零工、送快遞,也做海綿工程。
我試著踩了一腳油門,灰頭土臉的車居然歡騰起來,七十碼的速度,響亮地奔出環城的路。機械終究是機械,它看不懂城市鉛色的臉。逃過這盛大的馬路葬禮,我們回鄉下,孩子惦記泥土之上那些藍的水面,軟的香樟,暖的炊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