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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8-04 09:10:59周榮池
人民周刊 2017年10期 關鍵詞：人性
周榮池
【編者按】
20年前的5月16日，當代著名作家汪曾祺長辭人世。20年來，文學界與廣大讀者對于汪老的懷念未曾止息。我們今天還在懷念的汪曾祺，不僅是蘇北水鄉(xiāng)小城高郵的汪曾祺，不僅是昆明茶館里的汪曾祺，也不僅是“京味作家”汪曾祺，更是漢語文學大家的汪曾祺。汪曾祺不僅打動了某個特定地域人們的心靈，更用他的筆溝通了整個漢語讀者的心靈，用恬淡優(yōu)美的文字為我們營造了共同的故鄉(xiāng)。這正是汪曾祺文字的魔力所在。由此，他的文字能夠超越時間的界限，從過去走向未來；能夠打通地域的阻隔，從此岸走向彼岸。
歲月無痕而有情，轉(zhuǎn)眼之間汪曾祺離開我們20年了——然而，時間越走越遠他卻似乎越走越近，20年來汪曾祺的文字歷久彌香，甚至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汪曾祺熱”。作為汪老的家鄉(xiāng)后學，我以為這種現(xiàn)象體現(xiàn)了當代文學在經(jīng)歷了思想革新和經(jīng)濟改革浪潮沖擊之后，由暫時的無序走向冷靜與理智的一種必然選擇。今天，汪曾祺的文字一次次地被重新解讀，是因為他的文字打通了文學在審美與技藝方面的“任督二脈”，歷經(jīng)時光考驗而越發(fā)成為打動人心的經(jīng)典。而當代文學的讀與寫也正在受著汪老為人與為文精神品格的召喚，逐漸回歸內(nèi)心的純凈和理性的安寧。今天，我們懷念汪曾祺，至少有這樣幾個理由：
真純的人性之美。汪曾祺曾經(jīng)這樣評價過自己的小說創(chuàng)作：“我寫的是美，是健康的人性。美，人性，是任何時候都需要的。”汪曾祺作品中的人性之美出乎本真而帶著淡淡的憂傷，這種恬淡怡然的美深深地俘獲了讀者的心，呼應了人性本真的善良。放眼文學界，我們見多了那種暴露隱私、吸引眼球、刺激感官欲望的所謂文學作品。盡管短時間內(nèi)似乎能夠引起一些關注，但是這種關注是消極的，于文學和社會而言都有著巨大的危害。而在汪曾祺的作品里，人性不是體現(xiàn)為轟轟烈烈的夸大失真的敘述，不是表現(xiàn)為刀劍相對的血腥；他那些恬淡憂傷的文字，凝結(jié)著的恰是絢爛之極歸于平淡的人性之美。
在小說《受戒》中，荸薺庵世外桃源般優(yōu)美、寧靜；小和尚明海與趙莊小姑娘小英子純潔的愛情讓人性得到了勝利。《受戒》結(jié)尾，明海和小英子關于“我給你當老婆，你要不要？”這個問題的對白，像是一股春風吹入人的心田。
即便是寫人性的殘酷，汪曾祺的文字仍然讓人感覺到一種美感。小說《陳小手》中陳小手給團長婦人接生后喝了酒，揣上20塊現(xiàn)大洋出了天王廟，跨上馬。團長掏出手槍來，從后面一槍就把他打了下來。團長那一句：“我的女人，怎么能讓他摸來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許碰！你小子太欺負人了！”這一段小說的經(jīng)典情節(jié)，將人性凸顯出來，令人感受到凄涼的美感。
溫暖的風俗之美。隨著經(jīng)濟社會的發(fā)展，城市化進程的加快，生活方式的變遷，許多舊有的生活方式被改變甚至被忘卻。然而，這些傳統(tǒng)的民俗風情是溫馨的、有人情味的，這一點并不會因為追求速度和效率而被改變；相反，隨著生活節(jié)奏的加快，人們在不斷地反思中進行著生存的回望，而文學恰恰在這時候給人們提供心理安慰。舊的民俗風情似乎沒有了實用價值，卻不斷地被記憶所發(fā)掘，用以溫暖我們匆忙而麻木的生活，從中我們得以找到立足現(xiàn)實走向未來的依據(jù)和能量。汪曾祺的文字就有這樣的魔力，他往往在鄉(xiāng)土風俗的描寫之中滲入傳統(tǒng)的文化意識和審美情趣——人與人之間謙和互愛，人與物之間親切共適，人與環(huán)境之間和諧相依，呈現(xiàn)出一派遠離喧囂和紛爭、摒棄狹隘和迂腐后的高遠平淡、自然隨和的生活氛圍。
《大淖記事》中，普通人的生活是那么細致：“嫁閨女時都要陪送一套錫器，最少也要有兩個能容四五升米的大錫罐，擺在柜頂上，否則就不成其為嫁妝。出閣的閨女生了孩子，娘家要送兩大罐糯米粥（另外還要有兩只老母雞、一百個雞蛋），裝粥的就是用娘柜頂上的這兩個錫罐。”這樣的細致放慢了生活的速度，溫潤了人的心靈。
《釣魚的醫(yī)生》中，這種緩慢中飽含高雅情趣：“這個醫(yī)生幾乎每天釣魚。”“你大概沒有見過這樣釣魚的，他搬了一把小竹椅，坐著。隨身帶著一個白泥小炭爐子，一口小鍋，提盒里蔥姜作料俱全，還有一瓶酒。”“釣上來一條，刮刮鱗洗凈了，就手就放到鍋里。不大一會兒，魚就熟了。他就一邊吃魚，一邊喝酒，一邊甩鉤再釣。這種出水就烹制的魚味美無比，叫做‘起水鮮。到聽見女兒在門口喊：‘爸——！知道是有人來看病了，就把火蓋上，把魚竿插在岸邊濕泥里，起身往家里走。不一會兒，就有一只鋼藍色的蜻蜓落在他的魚竿上了。”正是這一根魚竿、一個炭爐、一只蜻蜓……讓讀者放慢了腳步、放空了心靈，恍悟這樣風俗畫一般的生活才是夢寐以求的桃花源。
經(jīng)典的漢語之美。我們今天還在懷念的汪曾祺，不僅是蘇北水鄉(xiāng)小城高郵的汪曾祺，不僅是昆明茶館里的汪曾祺，也不僅是“京味作家”汪曾祺，更是漢語文學大家的汪曾祺。汪曾祺不僅打動了某個特定地域人們的心靈，更用他的筆溝通了整個漢語讀者的心靈，用恬淡優(yōu)美的文字為我們營造了共同的故鄉(xiāng)。這正是汪曾祺文字的魔力所在。由此，他的文字能夠超越時間的界限，從過去走向未來；能夠打通地域的阻隔，從此岸走向彼岸。
《受戒》的結(jié)尾，這種文字之美就像是可以觸摸的現(xiàn)實場景，又似乎是每一個人曾有過的夢境：蘆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蘆穗，發(fā)著銀光，軟軟的，滑溜溜的，像一串絲線。有的地方結(jié)了蒲棒，通紅的，像一支一支小蠟燭。青浮萍，紫浮萍。長腳蚊子，水蜘蛛。野菱角開著四瓣的小白花。驚起一只青樁（一種水鳥），擦著蘆穗，撲魯魯魯飛遠了。這樣的場景是汪曾祺自己獨有的里下河特色的故鄉(xiāng)，可是讀者心里又覺得這朗潤潮濕的水邊是自己的故鄉(xiāng)，是每一個讀者“我家就在岸上住”的老家。而這才是經(jīng)典的漢語文學之美的本源與出路。
汪曾祺的書寫無疑是具有自身的獨特個性的，但是其更大的魅力在于他的文字能夠打破時空的限制，讓讀者感覺到這樣的文字可以是昨天的文字，可以是今天的文字，更可以是未來的文字；可以是鄉(xiāng)情的文字，可以是異域的文字；是作家的也是大眾的文字。所以，我們今天懷念汪曾祺，是因為從過去到現(xiàn)在汪曾祺的文字一直感動著我們，文學的人性美、風俗美、形式美是我們永恒的追求。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席鐵凝女士在談及汪曾祺及其文字的時候說了這樣一段話：“關于汪老的文學創(chuàng)作道路、文學成就、文學史地位，很多專家都有各自的見解。我作為一個寫作的人來看，汪老最突出的特點是他始終以追求文學的美為創(chuàng)作的目標。籠統(tǒng)地說，美，應該是所有作家創(chuàng)作的品質(zhì)，但是我覺得在汪曾祺的筆下，美有不可多得的特質(zhì)，它是健康的、快樂的、平和的、向上的，但同時又蘊含一種淡淡的憂傷和感動、不動聲色的幽默，這是汪曾祺小說總能夠帶給我們的感受。作為一位有著深厚中外文學素養(yǎng)的作家，汪曾祺總是以清新的語言和耐人尋味的藝術情境，把充溢著濃郁的中國氣息的藝術美感帶給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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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榮池
【編者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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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無痕而有情，轉(zhuǎn)眼之間汪曾祺離開我們20年了——然而，時間越走越遠他卻似乎越走越近，20年來汪曾祺的文字歷久彌香，甚至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汪曾祺熱”。作為汪老的家鄉(xiāng)后學，我以為這種現(xiàn)象體現(xiàn)了當代文學在經(jīng)歷了思想革新和經(jīng)濟改革浪潮沖擊之后，由暫時的無序走向冷靜與理智的一種必然選擇。今天，汪曾祺的文字一次次地被重新解讀，是因為他的文字打通了文學在審美與技藝方面的“任督二脈”，歷經(jīng)時光考驗而越發(fā)成為打動人心的經(jīng)典。而當代文學的讀與寫也正在受著汪老為人與為文精神品格的召喚，逐漸回歸內(nèi)心的純凈和理性的安寧。今天，我們懷念汪曾祺，至少有這樣幾個理由：
真純的人性之美。汪曾祺曾經(jīng)這樣評價過自己的小說創(chuàng)作：“我寫的是美，是健康的人性。美，人性，是任何時候都需要的。”汪曾祺作品中的人性之美出乎本真而帶著淡淡的憂傷，這種恬淡怡然的美深深地俘獲了讀者的心，呼應了人性本真的善良。放眼文學界，我們見多了那種暴露隱私、吸引眼球、刺激感官欲望的所謂文學作品。盡管短時間內(nèi)似乎能夠引起一些關注，但是這種關注是消極的，于文學和社會而言都有著巨大的危害。而在汪曾祺的作品里，人性不是體現(xiàn)為轟轟烈烈的夸大失真的敘述，不是表現(xiàn)為刀劍相對的血腥；他那些恬淡憂傷的文字，凝結(jié)著的恰是絢爛之極歸于平淡的人性之美。
在小說《受戒》中，荸薺庵世外桃源般優(yōu)美、寧靜；小和尚明海與趙莊小姑娘小英子純潔的愛情讓人性得到了勝利。《受戒》結(jié)尾，明海和小英子關于“我給你當老婆，你要不要？”這個問題的對白，像是一股春風吹入人的心田。
即便是寫人性的殘酷，汪曾祺的文字仍然讓人感覺到一種美感。小說《陳小手》中陳小手給團長婦人接生后喝了酒，揣上20塊現(xiàn)大洋出了天王廟，跨上馬。團長掏出手槍來，從后面一槍就把他打了下來。團長那一句：“我的女人，怎么能讓他摸來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許碰！你小子太欺負人了！”這一段小說的經(jīng)典情節(jié)，將人性凸顯出來，令人感受到凄涼的美感。
溫暖的風俗之美。隨著經(jīng)濟社會的發(fā)展，城市化進程的加快，生活方式的變遷，許多舊有的生活方式被改變甚至被忘卻。然而，這些傳統(tǒng)的民俗風情是溫馨的、有人情味的，這一點并不會因為追求速度和效率而被改變；相反，隨著生活節(jié)奏的加快，人們在不斷地反思中進行著生存的回望，而文學恰恰在這時候給人們提供心理安慰。舊的民俗風情似乎沒有了實用價值，卻不斷地被記憶所發(fā)掘，用以溫暖我們匆忙而麻木的生活，從中我們得以找到立足現(xiàn)實走向未來的依據(jù)和能量。汪曾祺的文字就有這樣的魔力，他往往在鄉(xiāng)土風俗的描寫之中滲入傳統(tǒng)的文化意識和審美情趣——人與人之間謙和互愛，人與物之間親切共適，人與環(huán)境之間和諧相依，呈現(xiàn)出一派遠離喧囂和紛爭、摒棄狹隘和迂腐后的高遠平淡、自然隨和的生活氛圍。
《大淖記事》中，普通人的生活是那么細致：“嫁閨女時都要陪送一套錫器，最少也要有兩個能容四五升米的大錫罐，擺在柜頂上，否則就不成其為嫁妝。出閣的閨女生了孩子，娘家要送兩大罐糯米粥（另外還要有兩只老母雞、一百個雞蛋），裝粥的就是用娘柜頂上的這兩個錫罐。”這樣的細致放慢了生活的速度，溫潤了人的心靈。
《釣魚的醫(yī)生》中，這種緩慢中飽含高雅情趣：“這個醫(yī)生幾乎每天釣魚。”“你大概沒有見過這樣釣魚的，他搬了一把小竹椅，坐著。隨身帶著一個白泥小炭爐子，一口小鍋，提盒里蔥姜作料俱全，還有一瓶酒。”“釣上來一條，刮刮鱗洗凈了，就手就放到鍋里。不大一會兒，魚就熟了。他就一邊吃魚，一邊喝酒，一邊甩鉤再釣。這種出水就烹制的魚味美無比，叫做‘起水鮮。到聽見女兒在門口喊：‘爸——！知道是有人來看病了，就把火蓋上，把魚竿插在岸邊濕泥里，起身往家里走。不一會兒，就有一只鋼藍色的蜻蜓落在他的魚竿上了。”正是這一根魚竿、一個炭爐、一只蜻蜓……讓讀者放慢了腳步、放空了心靈，恍悟這樣風俗畫一般的生活才是夢寐以求的桃花源。
經(jīng)典的漢語之美。我們今天還在懷念的汪曾祺，不僅是蘇北水鄉(xiāng)小城高郵的汪曾祺，不僅是昆明茶館里的汪曾祺，也不僅是“京味作家”汪曾祺，更是漢語文學大家的汪曾祺。汪曾祺不僅打動了某個特定地域人們的心靈，更用他的筆溝通了整個漢語讀者的心靈，用恬淡優(yōu)美的文字為我們營造了共同的故鄉(xiāng)。這正是汪曾祺文字的魔力所在。由此，他的文字能夠超越時間的界限，從過去走向未來；能夠打通地域的阻隔，從此岸走向彼岸。
《受戒》的結(jié)尾，這種文字之美就像是可以觸摸的現(xiàn)實場景，又似乎是每一個人曾有過的夢境：蘆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蘆穗，發(fā)著銀光，軟軟的，滑溜溜的，像一串絲線。有的地方結(jié)了蒲棒，通紅的，像一支一支小蠟燭。青浮萍，紫浮萍。長腳蚊子，水蜘蛛。野菱角開著四瓣的小白花。驚起一只青樁（一種水鳥），擦著蘆穗，撲魯魯魯飛遠了。這樣的場景是汪曾祺自己獨有的里下河特色的故鄉(xiāng)，可是讀者心里又覺得這朗潤潮濕的水邊是自己的故鄉(xiāng)，是每一個讀者“我家就在岸上住”的老家。而這才是經(jīng)典的漢語文學之美的本源與出路。
汪曾祺的書寫無疑是具有自身的獨特個性的，但是其更大的魅力在于他的文字能夠打破時空的限制，讓讀者感覺到這樣的文字可以是昨天的文字，可以是今天的文字，更可以是未來的文字；可以是鄉(xiāng)情的文字，可以是異域的文字；是作家的也是大眾的文字。所以，我們今天懷念汪曾祺，是因為從過去到現(xiàn)在汪曾祺的文字一直感動著我們，文學的人性美、風俗美、形式美是我們永恒的追求。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席鐵凝女士在談及汪曾祺及其文字的時候說了這樣一段話：“關于汪老的文學創(chuàng)作道路、文學成就、文學史地位，很多專家都有各自的見解。我作為一個寫作的人來看，汪老最突出的特點是他始終以追求文學的美為創(chuàng)作的目標。籠統(tǒng)地說，美，應該是所有作家創(chuàng)作的品質(zhì)，但是我覺得在汪曾祺的筆下，美有不可多得的特質(zhì)，它是健康的、快樂的、平和的、向上的，但同時又蘊含一種淡淡的憂傷和感動、不動聲色的幽默，這是汪曾祺小說總能夠帶給我們的感受。作為一位有著深厚中外文學素養(yǎng)的作家，汪曾祺總是以清新的語言和耐人尋味的藝術情境，把充溢著濃郁的中國氣息的藝術美感帶給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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