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佳璇+楊卓琦+林丹丹+鄭帥
動畫的體,藝術創新的魂,民族文化的根——這被解釋為中國學派和美影廠的精神
2017年,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以下簡稱“美影廠”)迎來了60歲華誕。一部名為《見證者》的3分鐘宣傳短片,猶如一部精簡版的美影廠“編年史”,在7位平均年齡超過80歲的美影老藝術家的講述中,拉開了回憶的序幕。
時間回到1980年,美國一家放映廳中,銀幕上烏云密布、大雨滂沱。
白衣哪吒跳上欄桿,沖著李靖喊:“爹爹,你的骨肉我還給你,我不連累你。”語罷,哪吒把劍擱在脖子上,轉過身去。
“砰”的一聲,緊促的主旋律變調戛然而止,一把帶血的寶劍插在地上。
這是美術片《哪吒鬧海》的高潮部分——哪吒自刎。看到這里,美國觀眾激動得掉下眼淚。
那一年,美影廠首任廠長特偉帶著包括《哪吒鬧海》在內的中國動畫的代表性作品,赴美講學。影片在紐約、洛杉磯等11個城市的8所大學和電影組織里放映了24場,受到熱烈贊賞。
20世紀80年代,中國動畫大量走出國門,共有24部影片在國際上獲得37個獎項。各國動畫藝術家對中國動畫的獨特風采贊賞有加,尤其是《小蝌蚪找媽媽》《牧笛》等具有傳統色彩的水墨動畫片。
1988年,《當代電影》刊登了《動畫電影中的“中國學派”》一文。“中國學派”成功塑造了中國動畫的民族性,形成了中國獨特的動畫創作模式。
然而,60年過去了,中國影視環境已然不同,曾承載無數榮光的“中國學派”還在嗎?
“中國學派”的沉浮起落
“中國學派”的發展歷程,最早可以追溯到20世紀20年代的上海。
彼時,萬氏兄弟在七平方米的亭子間里,用暗色窗簾遮擋窗戶,充當沖洗膠片的暗房。他們通宵達旦地鼓搗著從舊貨市場淘來的攝影機,繪制一張張畫面,對中國動畫進行著最初的自主研發。
直至1941年,兄弟三人借鑒美國迪士尼動畫《白雪公主》,完成了亞洲第一部有聲動畫長片《鐵扇公主》的制作。
這部曲筆表達中國人民聯合起來對抗日本侵略者的主題的動畫長片,卻讓日本漫畫家手冢治蟲贊賞不已:“抱著輕視的眼光去看中國第一部動畫片的人們,看到這部電影如此有趣,如此豪華,驚得目瞪口呆。”
但隨后第一部由中國人獨立制作的彩色動畫片《烏鴉為什么是黑的》,卻讓特偉又欣喜又尷尬。這部取材于中國寒號鳥傳說的彩色動畫,在威尼斯國際動畫節獲得大獎之時,特偉卻聽到有評委評價:“蘇聯的這部動畫片拍得不錯。”
這讓特偉心里五味雜陳,從萬氏兄弟模仿美國迪士尼,到新中國成立后學習蘇聯,中國動畫一直在蹣跚學步地學習國外經驗,卻因動畫風格受到這些國家的影響,丟失了民族特色。
“你再會學,學得再逼真,人家還以為是別人的東西。只從這點上說,也應該考慮創作我們自己的民族動畫片了。”特偉對《瞭望東方周刊》說。
1955年春,《驕傲的將軍》攝制組在導演特偉“探民族風格之路,敲喜劇樣式之門”的思路指導下,采用京劇作為主基調,從花臉造型到戲曲鑼鼓點配樂,都具有傳統色彩和古典氣韻。這部動畫片也被視為“中國學派”的開山之作。
這一時期,美影廠迎來了第一個創作輝煌期,開發了諸如水墨片、剪紙片、木偶片等一系列具有民族特色的動畫片種。
其中,以齊白石的名作《蛙聲十里出山泉》為藍本,舉全廠之力拍攝的中國第一部水墨動畫片《小蝌蚪找媽媽》,以典雅的畫風、詩味的意境,成為“中國學派”的代表作品。
而“中國學派”第一次輝煌的頂點,非《大鬧天宮》莫屬。該片創作耗時4年,畫稿十萬多張,在44個國家連續放映,囊括海內外多項大獎,被視為中國美術電影發展道路上的里程碑之作。
萬氏兄弟之一、與唐澄聯合執導《大鬧天宮》的萬籟鳴感慨道:“喜莫過于夙愿得償。”他還寫道:“美術片走民族化道路,是關系到我國美術電影藝術是否能躋身于世界美術電影之林的大問題。”
從1977年開始,一大批中國動畫走出國門,美影廠又誕生了優秀長片如《哪吒鬧海》《天書奇譚》;優秀短片如《九色鹿》《三個和尚》《雪孩子》;系列動畫片如《黑貓警長》《葫蘆娃》,被譽為中國學派的“第二次輝煌”。
兩次輝煌奠定了中國學派的創作自信,在上世紀80年代電視逐漸成為主要傳播媒介的時期,這促使美影廠“創作了中國電視動畫片的經典之作,而且風格更加多樣化了”,美影廠黨政負責人、制片人鄭虎對《瞭望東方周刊》說。
傳統藝術孕育中國味道
1988年,《當代電影》刊登了《動畫電影中的“中國學派”》一文,“中國學派”始為學界廣泛研究界定。此后,“中國學派”漸漸成了中國優秀動畫的代名詞。
學界認為,傳統的“中國學派”作品常常將各種傳統藝術技法移植到動畫創作中,大量傳統藝術形式如剪紙、皮影、木偶戲等,被巧妙地活用為動畫電影的素材,其中尤以水墨畫的動畫技法為盛,中國傳統繪畫的表現力,渾然天成地與現代動畫融為一體。
在中國古典音樂文化的傳播上,“中國學派”也下足了功夫。如《山水情》中留白考究的古琴曲,《牧笛》中輕靈悠然的徐徐笛聲,剪紙片《人參娃娃》里朗朗上口的中國風童謠《紫藤歌》,都烙上了獨特的中華印記。
當然,“中國學派”也包括50年代至80年代國內出品的一系列娛樂性與當代性兼具的作品,如《黑貓警長》《邋遢大王奇遇記》等。這些影片一反此前的強文化氣息,在以中國傳統故事為主流的動畫市場中另辟蹊徑。
“小邋遢”一改傳統主角的正派面貌,頭頂雞窩一樣的頭發,穿橙黃相間的橫格衫,就連褲子都是當時受批判的翹褲腳樣式。“喜歡怎么搞就怎么搞。”美影廠前副廠長錢運達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中國學派”多取材自古典小說、名人傳記、佛學經典、民間傳說,如《九色鹿》是敦煌壁畫中繪制的佛經故事;《孔雀公主》取材自傣族民間敘事詩《召樹屯》;《火童》取材自哈尼族傳說;《大鬧天宮》《哪吒鬧海》,以及近年爆紅的《大圣歸來》都取材自古典名著《西游記》。
這些故事承載了濃厚的傳統文化氣息,融合了各民族的地域風情。同時,不可避免地,動畫情節脫離不開道德勸誡、講述人生哲理的土壤。
“中國學派”將傳統文化德化與教化的力量,轉化成了中國動畫電影的精神內核。這在動畫電影廣泛的青少年受眾群體中,形成了獨特的教育引導作用。
找到自己的位置
早年國產動畫表現出的深厚傳統文化底蘊雖令人懷念,但在上世紀80年代末期,伴隨美日動畫的引入、市場化的沖擊、外資企業進入而引發的人才流失,以及老藝術家離退導致的人才斷層,美影廠的動畫創作理念陷入日益混亂的局面,“中國學派”歸入沉寂。
此后,承接“中國學派”在中國動畫電影市場位置的,是風格迥異的國外動畫片。以美國《變形金剛》為首的機器人題材動畫,重新定義了孩子們對未來科技的想象;以日本《聰明的一休》《哆啦A夢》為代表的少年益智類動畫,開啟了孩子們知識與幻想的大門。
讓中國元素得以回歸的卻是美國《功夫熊貓》的引入。人們驚訝,外國人竟然可以把中國味道拍得“如數家珍”。
國際動畫協會原副主席大衛艾瑞克(David G. Ehrlich)在2006國際動畫藝術沙龍年會上這樣評價中國動畫,“這兩年我常常感嘆,中國制作的動畫越來越沒中國味,看起來就像是日本動畫的翻版”,“希望中國的藝術家們能夠更多地創作自己的作品,在其中體現自己的文化。如果能做到這一點,你們就是最偉大的。”
不可否認,如今中國動畫創作者與“中國學派”先驅所面臨的環境不同,但中國傳媒大學動畫與數字藝術學院教授高薇華認為:“仍要從自身文化當中去尋找我們的根,表達這個時代人的精神世界。”
動畫的體,藝術創新的魂,民族文化的根——鄭虎這樣解釋“中國學派”和美影廠的精神。
鄭虎認為,當下中國動畫需要在人文和美學上找到自己的位置,“就像海綿吸水,不斷地從外界獲取物質和能量,再擠出民族風格化的東西。”
對“傳承”的期許
近年來,美影廠一方面進行自身經典IP的全新再創作,另一方面則注重動漫全新IP的全力創作。“這是責任使然,發展必須,盡管都非輕而易舉。”鄭虎說。
美影廠的經典翻拍之路并非一帆風順。
2008年,美影廠制作了電影版《葫蘆兄弟》。有影評人表示,這部30年前的經典動畫連續劇,被簡單粗暴地微縮成了80分鐘的“過關游戲”。
2010年制作的電影版《黑貓警長》,被不少觀眾吐槽為“毀童年”:拋棄了原本的科普性及近似叢林法則的故事情節,轉而“玩”起了新科技和潮語言,迎合了市場,卻失去了獨特的品質。
經過一系列探索,已經60歲的美影廠似乎找回了初心。2017年6月,美影廠發布了未來五年的創作計劃,宣布將會相繼出品包括影院動畫片《巨人花園》《孫悟空之火焰山》《五重奏》《孔子之道》及水墨動畫傳承之作《斑羚飛渡》在內的13部動畫作品。
其中,最讓觀眾心潮澎湃的莫過于水墨動畫電影《斑羚飛渡》。與57年前的水墨動畫《小蝌蚪找媽媽》所不同的是,《斑羚飛渡》采用最新的制作媒介來實現,影片在利用三維動畫技術之外,傳統的黑白墨跡也加入了彩墨效果。
“美影新生代不是簡單復制前輩的工作,而是不斷創新,相信未來一定會迎來動畫‘中國學派的新高峰。”青年水墨動畫導演施屹說。
在美影廠首任廠長特偉的封筆之作水墨動畫《山水情》中,老琴師循循善誘,漁家少年從善如流,撫琴技藝大進,琴師攜少年乘扁舟遨游山水之間,讓少年在自然的感悟中發揮才華。
臨別時,琴師把古琴送給少年,獨自離去。少年遙望琴師遠去的背影和茫茫山野,若有所思,最終手撫琴弦,悠揚的琴聲回蕩在山林之間。這個畫面,仿佛是對“傳承”的一個期許,意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