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以戈麥詩歌中的宗教情懷、敏感特征和死亡意識為悲劇線索,探究其詩歌中的悲劇意識。戈麥不僅通過他的詩歌,更通過他的生與死來維護心靈的尊嚴和高貴。他的詩呈現出同心靈一致的崇高與莊嚴的風格,代表了海子之后中國當代詩歌寫作的一個新高度。
關鍵詞:戈麥;詩歌;悲劇意識
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中國,社會正處于農村向城市轉型的起始時期。這種轉型不僅是體現在生產方式和經濟基礎的轉型上,作為上層建筑的價值和文化也在隨之發生了改變。詩人戈麥正是生活在這樣一個轉型的時代里。
戈麥是一個來自于東北農村的孩子,在北京求學的過程中會有格格不入的感覺。他發現人生活在時代中是如此的孤獨,一切都只不過是從一個悲劇走向另一個悲劇沒有盡頭。這讓詩人在人類生存的價值上產生了困惑。加之轉型期里,在受到西方文化的沖擊后,使詩人在面對如何寫作詩歌,是否要接受西方文化,如何把西方文化引進詩歌中等問題時,出現了文化選擇的困惑。這都讓詩人內心充滿了極度迷茫和無能無力。這樣的環境使得詩人滋生強烈的失落感,而這種失落感也正是其詩歌中悲劇意識的主要根源。
悲劇意識既是個人性的也是社會性的,戈麥的悲劇意識同樣如此。它與詩人的人生體驗、以及對東西方文化的研究探索是分不開的,更與其對生存價值的探尋和對個人理想的追尋密不可分。此外,戈麥詩歌中的悲劇意識還與當時的社會環境、時代背景息息相關。正是這些要素共同造就了戈麥詩歌中的悲劇意識,使其悲劇意識形成一種獨特精神氣質,并通過作品傳達出來。
戈麥詩歌中悲劇意識是由詩人對生命的思考和感悟,以及中國傳統文化和西方文化的雙重影響下形成的。戈麥的詩歌中所流露出悲劇意識,正映射了詩人對理想的追求和對命運的吶喊與反抗,也從中引發人們對生存與價值的疑問。
一、宗教情懷
戈麥詩歌中有著明顯的宗教情懷,主要表現在對痛苦的態度上。面對痛苦,戈麥并不拒絕它,而是通過苦難加深了對神靈的信仰。在他的心目中苦難是通往幸福的捷徑,他相信通過宗教能夠帶領他獲得幸福。
當時詩人的生活境遇十分的困難。在他的詩中也有著這樣的傾訴:“生活制造了眾多的厭世者/一代一代的/無休止的/敲打著饑餓的種。”(《生活》)好友西渡也有過相關的描述“他吃飯、抽煙的錢都是掐得很緊的。但到月底往往還是上頓不接下頓。”[1]當人們被現實打倒時,往往會去尋找精神上的寄托,宗教就是最好的選擇。因此,詩人希望宗教能將他從苦難中解脫出來,幻想能帶上他通往神明的路。“扶正良知,信仰像一支光的影子拉長/航路如此清晰,塵世的珍珠和少女/像一朵朵光的乳房/堆積在半個天上/厚重的云海,因陀羅的席子在淵壑之上懸浮。”(《佛光(一)》)①他心中有著這樣的信仰,溫暖的佛光照耀著他孱弱的心靈,他看破了世上的一切悲劇,祈禱神靈能帶著他遠離塵世的悲傷,在佛光普照的天路上有著簡單而安詳并遠離悲劇的地方。
有學者認為戈麥在面對自我的失望,乃至對整個時代的失望時,他才選擇宗教做為皈依,然而宗教卻并沒有拯救他,“他只有痛苦地面對黑暗中的自己,靠自己的力量去潔凈自己,去保護自己不受到屈辱。而詩人自我的避難所無非是想象力,和他詩歌的王國。”[2]戈麥在自己想象的詩界里遨游,以詩歌為城堡,在其間構建一些小小的美好。因此,在他那些悲傷的詩句中也會看到陽光的存在。他想象著上帝給予了吃不完的豐盛晚餐,美好的南方小站,美女的動人歌聲。在這樣的想象中,詩人心靈獲得一點點的重生,但是現實又狠狠地把他打回原形了,如同“神在它們的體內日復一日培養的心機/終將在一場久久的醞釀的危險中化為泡影”(《如果種子不死》)。當孤單地面對幻想變成泡影之后,他發現自己更加的悲傷,那些美好只是幻象,只是他自己因信仰而生發出來的。這樣的詩人更陷入絕望。
戈麥的詩歌中常會出現他對上帝的呼喚,“主啊,還要等到什么時辰/我們屈辱的生存才能拯救,還要等到什么時候,才能洗卻世人眼中的塵土/洗卻劇目中我們小丑一樣的惡運。”(《我們背上的污點》)詩人吶喊著希望上帝能夠拯救他,讓他洗卻心中的痛苦。但上帝似乎聽不到他的吶喊,命運的枷鎖始終讓他揣不過氣。“難以想象的是昨夜飛臨的彗星/是雪,石頭/是災難之中摘菜豆子的姑娘。”(《難以想象的是》)他幻想著彗星是上帝派來拯救他的天使,但是“今夜過后,你是燃燒于云層/還是穿越環形的大地,這是可怕的意念/在茫茫的寰宇之中我觸及了/你一年一度的隱痛和焦慮。”(《彗星》)幻想的天使并沒有帶走他的悲傷,反而讓他看到了上帝也是苦難的。正如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說的,宗教里的苦難既是現實的苦難的表現,又是對這種現實的苦難的抗議。宗教是被壓迫生靈的嘆息,是無情世界的心境,正像它是無精神活力的制度的精神一樣。因此,戈麥在苦苦追尋宗教護佑的過程中發現宗教并不是能解救他的主,他的陽光之路又慢慢遍布黑暗。“我的小天使走了,我的小木屋廢了,我的小爐子被歲月封了,我的青春沒了。我的小兄弟火了,我的小孔雀飛了,我的可愛的光陰的襯衫在電桿后一閃。”(《歲末十四行(三)》)他宗教的信仰也慢慢走向盡頭、滿含著悲劇色彩。
二、敏感特征
戈麥是一位帶有神經質般敏感的人,強烈的洞察能力讓他對實事看得過于清醒。當詩人幻想著“二十二顆秤桿上的銀星,一邊壓著空心的數量,一邊猜測二十二,很可能是一個命令的終點/我躺在床上反復考慮著它到底代表著什么。”(《二十二》)的時候,這些看似平凡的二十二顆秤桿上符號正與詩人二十二歲的年華相對應,這些秤桿引發了詩人敏感的思維,跳躍般反思著自己的人生歷程。
對時光流逝地惋惜和哀嘆是他敏感神經的具象呈現,“在時間消逝之前的那段時間/我一直夢到一個巨大的翅膀向我逼近/在我內心深處出現石子連續的敲擊。一條夜間行走的蛇無意中撞見了自己的尾部/于是變得彎曲,像海洋的曲面/陸地在消逝過程中變成一枚致命的顆粒。”(《眺望時間消逝》)時光在他看來是流逝的,只能追憶的,那里沒有歡聲笑語,只有孤單和冷酷。在面對時間的消逝,戈麥是痛苦而悲傷的。他認為時間的盡頭便是死亡,在時間流逝的過程中,他早已看到悲傷的結局,而一切都顯得是那么的毫無意義。“在冬末的窗前/等待著時光流盡/淚水模糊的雪地/黑天使默然走過”(《流年》)時光一點一滴的流走,希望也隨著破滅,等待詩人的只有黑暗與陰霾。
黃昏的來臨正如時光的流逝,戈麥在詩歌中常會用到“黃昏”這一意象,一面他贊嘆著“黃昏”,“你這所有白晝溫暖的夢想。”(《獻給黃昏》),另一面他又對黃昏充滿恐懼,“三個黃昏/在門外叫喊/三個黃昏從窗外。伸進頭來三個餓鬼”(《叩門》)。那種既向往又懼怕的矛盾心理正是詩人神經質般敏感所致。也由此可見詩人在呼喊“請交還我吧/一張通往夕陽的證件”(《記憶》)之時,并不是心甘情愿,也絕不是無病呻吟,而是生的無奈昭示著他走向黃昏。”[3]黃昏的晚霞照耀著詩人冷寂的內心,在幾乎走向絕境的他似乎看到了希望,但黃昏消失的時刻也正是黑暗來臨之際,黃昏的美好也只是曇花一現。
戈麥本身的矛盾和敏感,使得他時常在感嘆時光流逝的同時又幻想著時光倒流,“王在沉思,是天堂還是地獄/時光倒流,一顆頭顱跑回審判臺上/野火從廢墟的石頭上燃起/幸存的人們重新向火災深處走去/海水重新返回大地/松散的陽光流入一片廣闊的空虛。”(《妄想時光倒流》)他在陰暗悲霾的境遇里又是如此渴望光明,渴望脫離苦難,渴望陽光的照耀,能驅趕空虛與陰霾。
但時光終究帶走了這位年輕詩人,以一種悲傷的姿態。“海上,一只漂流的瓶子/我不知道它在海里漂到何時。”(《海上,一直漂流的瓶子》)戈麥就像這只漂流瓶一樣在時光里穿梭著,哪里才是盡頭,哪里才有屬于他歡快的天堂,我們不知道。在戈麥看來“從死到生,僅一次距離”(《嘗試生活》),光的流逝對于戈麥也只是一次從死到生的距離。
三、死亡意識
死作為生的對立面,對死亡的意識反映出人對生的自覺。在感性與理性的交匯下,只有死才能使其獲得解脫,喚起人們的共同感和對時代的關注,讓人們審視自身生存的價值和意義。美國女詩人西爾維婭普拉斯曾說:“死亡是一門藝術,詩人的死實際等于詩人的再生。”戈麥在長久的內心隱痛和掙扎中終走向死亡和毀滅,這是由他的人生理想和對死亡的深刻理解和死亡意識決定的。戈麥死了但是他的詩歌卻因此得到了升華。
有學者在解讀戈麥死亡之謎時,有過如下闡述“自我命運及現實生活的無法把握、無法駕御使他產生一種強烈的虛無感。盡管每個人都是現實生活的創造者,但每一個人又都程度不同地受到現實生活的制約,人來到這個世界上,仿佛與它簽署了一份合同,他須靠自己一生不斷的勞作來實現這份合同。這時,人就成了生活的奴隸而非主任。對此,戈麥有著獨到而深刻的理解,‘累積病患者的需求,‘像一筆堅硬的債,我要用全部的生命償還,然而‘償還成了一個虛無縹緲的過程和根本不可能實現的目標,‘這樣,生命就要受到結算《未來某一時刻自我的畫像》活著對他來說是一件痛苦的事情,這就使他產生一種逃避現實生活的傾向。與現實的隔離使他成為一個‘厭世者(1990年,他與西渡合作自印的小刊物《厭世者》)”[4]戈麥在逃避這個社會所有的苦難和悲劇,他絕望地吶喊著“好了。我現在接受全部的失敗/全部的空酒瓶子和漏著小眼兒的雞蛋/好了。我已經可以完成一次重要的分裂/僅僅一次,就可以干得異常完美。”(《誓言》)他帶著對永恒生命的期待和決心走向死亡,他要進行一次涅槃,一次重生。他看到了“末日路上行人稀少”(《末日》),他“為最后的祝愿/在酒器中浸泡了你的青春”“趁今夜星光/我們擁入海底/海蛇尾隨著我的背影/我的喜悅你細細地凝視。”(《衷曲》)詩人向死而生的欲望躍然紙間,他追逐著死亡的腳步,試圖用死亡來叩響生命之門。
詩人在自述中曾說自己“喜歡水,喜歡漫游”[5],他的很多詩題直接用“水”來命名或與“水”有關的,如《水》、《游泳》、《流動的河流》、《望見大海》、《渡口》等等。戈麥“把自己的肉身、靈魂、夢、詩歌、語言把拯救和淪落,把希望和幻滅,把喜悅和悲哀等全融進‘水的流逝和動蕩之中,賦予筆下的‘水以豐富的涵義和變換的色彩。”[6]正是“水”的溫柔撫慰著詩人躁動不安的心,詩人甚至覺得只有“一個人生活在自己的水中”(《一個人》)才是自由安全的。1991年9月24日,他選擇了永遠地生活在水中,在北京西郊萬泉河里,在水的環繞下他以一種高傲地姿態,選擇結束了他短暫的生命。
戈麥等不到上帝垂憐,等不到時光逆轉,只能為自己選擇生命的終結。在他在選擇死亡的時候他像卡夫卡一樣試圖將自己的作品全部毀滅,他悲嘆的說:“對于我/詩歌是/一場空”(《那些看不見的事物》)。這是近乎絕望的控訴,無助脆弱的內心暗示著他要離開的決絕。戈麥放棄通過詩歌來拯救社會,他想要死亡來警示世人。他的死亡也許并非悲劇,反而是某種形式的解脫,有著對未知的希冀。
四、結語
戈麥悲劇性的生命體驗,及所受到東西方文化的影響促使詩人自我意識的覺醒。戈麥詩歌中的悲劇意識主要表現在他的宗教情懷、敏感特征和死亡意識上。他以詩歌為工具,試圖通過詩歌來找尋生存的意義和價值。詩人以生命為代價進行詩歌創作,并在這種生命敘事中將豐富的悲劇意識表達出來,這也許就是戈麥詩歌有獨特魅力的所在。
注釋:
①文中所引用戈麥的詩均選自戈麥詩全編[M]北京:三聯書店,1999.
參考文獻:
[1]西渡.死是不可能的.戈麥詩全編[M].北京:三聯書店,1999.
[2]馬知遙.宿命的吶喊和可謂的現實——戈麥詩歌的臆解[J].名作欣賞,2009.24.
[3]張文剛.戈麥詩歌中的“死亡”意象解讀[J].海南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9.05.
[4]呂周聚.戈麥自殺的“內部故事”解讀[M].陰山學刊,2005.04.
[5]戈麥.戈麥自述.戈麥詩全編[M].北京:三聯書店,1999.
[6]孫佃鑫.懷抱我光輝的骨骼——戈麥詩歌意識及意象研究[J].寧波電視大學,2012.02.
作者簡介:花靖超(1984-),女,安徽銅陵,三亞學院人文與傳播學院講師,中國現當代文學及區域文化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