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潔
摘要:海子,原名查海生,是很多人喜歡和佩服的當代詩人之一。他的詩既有對祖國的真摯的熱愛,也有自身純凈且不屈的精神寫照。從目前學術界的研究來看,對于海子詩歌的研究大多是在知人論世的基礎上對其詩歌蘊含的內在主題進行解析,很少有研究是從詩歌文本出發來探究的。因此本文將運用新批評派代表人物艾倫·退特的“張力說”,從詩歌語言的“外延”和“內涵”兩個層面對海子的兩篇詩歌文本——《亞洲銅》和《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進行解析,以期彰顯詩歌本身的意義,發掘屬于詩歌本身的魅力。
關鍵詞:海子;“張力”;亞洲銅;幸福
海子,原名查海生,當代青年詩人。1982年開始詩歌創作,1984年第一次使用筆名“海子”創作成名作《亞洲銅》和《阿爾的太陽》,在1982至1989不到7年的時間里,他創作了將近200萬字的作品,1989年3月26日在河北省山海關附近臥軌自殺。在他短暫的生命中,《土地》、《海子、駱一禾作品集》、《海子的詩》和《海子詩全編》等相繼出版。作為一個抒情詩人,從1984年的《亞洲銅》到1989年3月14日的《春天,十個海子》,海子在他的詩中表達了他一生的熱愛和痛惜,其中有對美好事物的眷戀之情,也有對生命的世俗和崇高的激動和關懷。很多人喜歡海子的詩,認為其中有海子對祖國的熱愛,有海子純凈心靈的展現,但主要是在知人論世的前提下,對海子詩歌的研究。在此筆者不禁好奇:如果不考慮海子本人以及他所處的時代背景的因素,而是回歸詩歌本身,海子的詩歌又會呈現哪種面貌呢?在此,筆者將以《亞洲銅》和《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為例,運用新批評理論家艾倫·退特的“張力”說來對海子的詩歌進行分析。
新批評派是英美現代文學批評中最有影響的流派之一,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在英國發端;三十年代在美國形成;四五十年代在美國蔚成大勢并于20世紀五十年代后期衰落。新批評是一種微觀實踐的語義學批評,關注點不在作者,不在讀者,而在于詩歌本身。它認為,在剝離了外界因素的遮蔽之后,詩歌就只剩文本本身了。因此新批評主義者對詩歌的分析實際上就成了對詩歌文本的分析。針對文本的分析,新批評主義提出了細讀法,張力說由此產生。“張力”說最早由美國學者艾倫·退特在1937年《論詩的張力》一文中指出,“我提出張力(tension)這個名詞。我不是把它當作一般的比喻來使用這個名詞的,而是作為一個特定名詞,是把邏輯術語‘外延(extension)和‘內涵(intension)去掉前綴而形成的。我所說的詩的意義就是指它的張力,即我們在詩中所能發現的全部外展和內包的有機整體。我所能獲得的最深遠的比喻意義并不無損于字面表述的外延作用,或者說我們可以從字面表述開始逐步發展比喻的復雜含意:在每一步上我們可以停下來說明已理解的意義,而每一步的含意都是貫通一氣的。”①在退特的“張力“理論中,詩歌是由“外延”和“內涵”構成的有機整體,其中“外延”是指詞語的“詞典意義”或“指稱意義”,“內涵”是指詞語的比喻意義、感情色彩或聯想意義等。他的“張力論”有三層涵義:一是詩歌的“張力”是外延和內涵的統一;二是詩歌外延和內涵的意義是無窮無盡的;三是詩歌每一層的比喻意義都不與字面意義發生沖突。退特“張力”說主要針對古典主義過分強調外延而忽視詩歌內涵,浪漫主義過分注重內涵而忽視詩歌外延這兩種不同錯誤傾向而提出,要求詩歌既要倚重內涵,又要倚重外延,詩應該是“所有意義的統一體”,而這也是退特對好詩的評價標準。
一、《亞洲銅》蘊含的“張力”分析
亞洲銅
亞洲銅,亞洲銅/祖父死在這里,父親死在這里,我也將會死在這里/你是唯一的一塊埋人的地方
亞洲銅,亞洲銅/愛懷疑和愛飛翔的鳥,淹沒一切的是海水/你的主人卻是青草,住在自己細小的腰上,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
亞洲銅,亞洲銅/看見了嗎?那兩只白鴿子,它是屈原遺落在沙漠上的白鞋子/讓我們—我們和河流一起,穿上它們吧
亞洲銅,亞洲銅/擊鼓之后,我們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臟叫做月亮/這月亮主要由你構成
1984.10
《亞洲銅》是海子在1984年創作的第一首詩,詩歌的“張力”在“亞洲銅”這一中心意象上得到實現。筆者將從詩歌的每一節入手,圍繞“亞洲銅”一詞的外延意義以及其蘊含的多重內涵意義,對本詩的內在主題進行深入探究。
詩的第一節通過追溯一代代家族成員的埋葬之地,來傳達“亞洲銅”是“唯一的一塊埋人的地方”。在這一節中,“亞洲銅”的外延意義下,蘊含著兩層內涵意義。第一,“亞洲銅”傳達著空間意義上對亞洲(東方)黃土地的指涉。“銅”的外延意義是人類最早冶煉并用于鑄造工具的金屬,其顏色和質地與土地相類似,此外詩的第一句又提到“亞洲”這個與西方相對的空間概念,因此“亞洲銅”從空間概念上,傳達著對屬于東方的中國黃土地的指涉;第二,“亞洲銅”傳達著時間意義上對家族一代代深埋于土地的指涉。銅作為礦藏深埋于地下,詩的第二句從時間概念出發寫從祖父到父親到我這一家族都要“死在這里”,鄉土是家族成員埋葬之地,暗含著“落葉歸根”的傳統觀念和人的根在土地的本質,因此“亞洲銅”深埋地下對家族深埋地下的指涉。
詩的第二節將視野從家族轉向大自然,呈現了“鳥”、“海水”、“青草”等一系列意象,來傳達“亞洲銅”的主人是“青草”這一意義。在這一節中,“亞洲銅”的外延意義下呈現出兩層內涵意義。第一,“亞洲銅”傳達著對中國黃土地生機勃勃的指涉。在這里“鳥”指涉自由;“海水”指涉寬闊包容;“青草”指涉渺小但堅韌自足的生命。從總體看,鳥在飛翔,海水在涌動,青草、野花遍地生長,暗示著自然界生命的涌動。但亞洲銅的內涵并不在此。詩的最后一句的 “卻”字表達了只有青草是“亞洲銅”(黃土地)的主人的含意,因此這一方面暗指了“青草”作為黃土地的主人區別于“鳥”和“海水”的特征,另一方面視“青草”為黃土地的主人,用擬人的手法,也暗示了黃土地頑強的生命力;第二,“亞洲銅”傳達著空間意義上農耕文明區別于海洋文明的指涉。在詩中,“淹沒一切的是海水”與“你的主人卻是青草”正顯示了這種區別與對立,意在說明亞洲銅所代表的農耕文明是位于東方的中國所特有。
詩的第三節將視野從大自然轉換到中國詩傳統之父“屈原”,號召“我們和河流一起”穿上屈原遺落的“白鞋子”。在這一節中,“亞洲銅”的外延意義下呈現出對時間意義上傳承中華傳統文化與精神的指涉。“屈原”是中國詩傳統之父,是中國傳統中被放逐的先知,被誤解的詩人原型,“白鴿子”象征著純潔,詩中用“白鴿子”比擬屈原的白鞋子,除二者形狀上的相似外,更為重要的是“白鴿子”純潔的外表就像屈原圣潔的內心。此外,該詩借穿上“屈原遺落在沙灘上的白鞋子”這一表層意義,暗指的是繼承屈原留下的文化遺產,擁有圣潔的內心和桀驁不屈的精神。
詩的第四節將視野從白晝轉換著黑夜,在描繪“擊鼓”、“跳舞”、“月亮”等一系列意象之后,又回歸到“亞洲銅”這一中心意象上,傳達一切“由你構成”的意義。在這一節中,“亞洲銅”的外延意義下呈現出對空間意義上傳承古老民族情感與精神遺產的指涉。“擊鼓” 讓我們想到“晨鐘暮鼓”,它暗示著黑夜的來臨,月亮的出現;“跳舞”是古老民族表達感情的一種形式,與跳舞相同,“月亮”也是傳達人們內心情感的媒介,因此,這三個意象在空間意義上傳達著作為古老民族表達感情的媒介,詩的最后一句說“這月亮主要由你構成”,從情感層面上來講,月亮是屬于“亞洲銅”的,是屬于中國人的。因此,“擊鼓”、“跳舞”、“月亮”最終又回到了“亞洲銅”這一黃土地上,因此“亞洲銅”作為人們擊鼓慶祝的主角,傳達著在空間意義上對古老民族情感與精神遺產的傳承。
從整首詩來看,“亞洲銅”是全詩的中心意象。作為詩歌的外延部分,在闡述其作為金屬與礦藏與亞洲黃土地相類似的第一層內涵之后,詩歌分別從時間和空間意義上對“亞洲銅”的內涵進行了進一步深化。而正是通過對“亞洲銅”外延下內涵意義的無窮無盡的表達,傳達著對“亞洲銅”深沉熱愛的詩歌主題。
二、《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蘊含的“張力”分析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喂馬、劈柴,周游世界/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告訴他們我的幸福/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我將告訴每一個人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終成眷屬/愿你在塵世獲得幸福/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1989.1.13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是一首抒情短詩,全詩僅147個字,已成為海子流傳最廣的詩歌作品。入選中學語文教材必讀作品后,“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更是成為大眾流行語,傳達一種明麗、溫暖的感情色彩。在最有代表性的一種解讀中,該詩儼然已經成了語言樸素、意象清新、節奏明快,關注塵世幸福,表達博愛情懷的詩歌文本。然而,在筆者看來,《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一詩歌文本所蘊含的深意并非如此。在該詩中,“幸福”一詞可以稱得上是文本的中心詞,全詩的意蘊主要由它傳達,因此筆者將運用退特的“張力”說來對“幸福”一詞的外延意義與內涵意義進行探究,以期糾正之前一些研究的誤讀,展現該詩無窮無盡的內涵意義。
詩的第一節用“從明天起”作為開頭,用“喂馬、劈柴、周游世界”、“關心糧食和蔬菜”等事情來定義“明天要做的“幸福”事情,而在詩的最后一句卻有一種突轉,表達自己真正想要的是“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幸福。在“幸福”的外延意義下,詩的第一節傳達出兩層關于“幸福”的內涵意義。第一是表達不曾擁有“喂馬、劈柴、周游世界”、“關心糧食和蔬菜”這樣的幸福,對這樣的幸福有向往之情。“明天”指的是今天的下一天或不遠的將來、未來,詩中說“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暗指今天并不是“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周游世界”、“關心糧食和蔬菜”是“一個幸福的人”要做的事情,同時也在暗指今天并沒有做到這些事情,傳達著對不曾擁有這樣的幸福的內涵;第二是表達對隱逸的真正幸福的向往。 詩的最后一句說“我”有一所“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房子,暗指的是一種隱逸的生活,而詩的第二、三句暗指的是一種平凡自由的塵世生活,很顯然詩的最后一句表達的內涵與前二、三句所表達的內涵有一種生活取向上的內在沖突,由此詩的內涵意義再一次得到升華,即相比平凡自由的塵世生活,“我”更向往的是“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隱逸生活帶來的幸福。
詩的第二節由表達自己想要的幸福轉向與“親人”分享幸福。在這一節中,詩歌同樣通過語言內在的沖突,表達其內在深刻含意。在“幸福”的外延之下。蘊含著兩層內涵意義。第一,在“幸福”的外延下傳達著不曾擁有與“每一個親人通信”的幸福以及向往這樣的幸福的意義。 詩的表面意義是“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告訴他們我的幸福”,而內涵意義卻是到今天為止,“我”并沒有那樣做,由此,在幸福的外延下,詩的第二節傳達著對與“每一個親人通信”的幸福的向往這一內涵意義;第二,在“幸福”的外延下意在表達幸福于“我”是短暫的,寧可不要擁有的含意。“閃電”的外延意義是“云內、云際或云地間的放電現象,常伴有強烈電光”。而詩中將“閃電”與“幸福”搭配,內涵意義是在表達幸福雖然像閃電一樣奪目美麗,但也卻會像閃電一樣轉瞬即逝,由此外延“幸福”的內涵意義再次得到深化,即雖然有對與“每一個親人通信”的幸福的向往,但暗含由于它是短暫的,“我”寧可不要擁有的內涵。
詩的第三節由與親人分享幸福,發展為祝愿陌生人幸福。這一節在語言上同樣蘊含著語言內在的矛盾與統一。在“幸福”這一外延之下,蘊含著兩層內涵意義。第一,在“幸福”的外延意義下傳達著祝福陌生人所擁有的幸福,但采取俯視態度,并與其保持距離這一意義。實際上呈現的是一種俯視的距離感,“陌生人”的 “塵世”“幸福”只屬于“陌生人”,不屬于“我”,而“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第二,在“幸福”的外延意義下表達向往“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隱逸幸福這一意義。詩中“愿”的外延意義是一種希望、愿望。詩的第三、四、五句都在表達愿陌生人“有一個燦爛的前程”,“有情人終成眷屬” , “在塵世獲得幸福”,而詩的最后一句中的“只愿”一詞又將自己與陌生人分開,“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外延意義上是在為陌生人祝福,內涵意義卻是在表達自己的不妥協與堅持,同時與詩第一節最后一句“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相呼應,表面上是在表達自己對陌生人塵世生活的祝福,實際上內心卻充滿了對擁有隱逸幸福的不妥協。
從整首詩來看,看似在表達對塵世平凡幸福的向往與追尋,感情溫暖、積極,實際上字里行間展現的卻是潛意識中對塵世幸福的抗拒以及對隱逸的幸福的堅持與追尋,感情是矛盾且痛苦的。本詩的“張力”,正是在“幸福”外延下無窮無盡的內涵之中得到體現。
總的來說,艾倫·退特的詩歌語言“張力”說更多的是語義學上的外延與內涵的統一,他關注的主要是詞語的外延意義與內涵意義,強調的是外展與內包合二為一、相得益彰下對詩的意義所起的巨大作用。在以上兩首詩的討論中,筆者分別選取兩首詩的中心詞——“亞洲銅”與“幸福”,在對這兩個詞的外延和內涵的分析中,筆者一方面更加明確了艾倫·退特“張力說”的主要旨趣,即詩歌的“張力”是外延與內涵的統一,在一個外延下,可以有無窮無盡的內涵,而每一層的內涵即比喻意義都不與字面意義即外延發生沖突;另一方面筆者也體悟到了新批評以文本為批評中心的優勢——即在不考慮作者、讀者的情況下,新批評理論仍舊能夠顯示出詩歌表達的主旨,而且正是在這樣的分析中,詩歌本身的魅力才得以彰顯。
注釋:
①[美]艾倫·退特.論詩的張力.趙毅衡編“新批評”文集[M].姚奔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1:130.
參考文獻:
[1][美]艾倫·退特.論詩的張力.趙毅衡編“新批評”文集[M].姚奔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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