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寧集市

□ 程 灝

長寧集市

□ 程 灝

沿著西寶北線走，一字排開的是古老的村鎮還有衍生在村鎮上的盛大的集會。被公路串聯起來的村鎮和集會，俯瞰下去就好比一串誘人的糖葫蘆。老家長寧就是這串糖葫蘆上最誘人的那顆。在興平、武功、扶風三縣合并的年代，長寧還有一個革命前衛的名字叫“東風”。當年民謠唱到：東扶風，西扶風，中間夾著一個老武功，這東扶風說的就是東風鎮。

從我記事起，東風的名字已經夠響亮了。古鎮街道長、店鋪多、買賣好，人氣旺。農歷一、四、七逢集的日子，四面八方的鄉親們匯聚在小鎮上：走親戚、看朋友、交易、逛景、看熱鬧。人多的時候，路就看不見了，只看見前面人的后腦勺、腳后跟；只聽見“后面人快走！磨嘰啥哩”的嗆罵聲。最堵的當屬轉盤十字，從西頭的高中到東頭的醋房，大大小小的車輛全部淹沒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動彈不得。偶然有不耐煩的司機摁了喇叭，很快會招惹周圍幾十雙激光一樣犀利的“回眸”眼光，嚇得司機頓時老實了，哪怕再堵上半晌午，也絕無二話了。這就是東鳳鎮的霸氣，這就是老家集會的盛況。

那個年月，交通并不發達，受制于經濟條件和戶籍制度的束縛，祖祖輩輩生活在黃土地上的人們很難走出鄉村。不少人一輩子沒有去過西安，寶雞，沒有去過縣城，沒有坐過火車。對他們而言，東風就是繁華的街市，就是他們能夠得著的世事，能看得見的世界。比如四爺爺，把兒女們孝敬自己的體己錢積攢下來，最大的夢想就是上東風會上，蹲在眼鏡匠的地攤前，精挑細選為自己定制一副上好的石頭眼鏡，然后威風八面地昂首走回家，沿途受到一群老哥們的羨慕。比如高二叔，拉一車陳年的糧食糶了，泡在街道南邊的木頭市，軟磨硬蹭地為自己選出一副上好的柏木方板。再摩挲著從一沓毛票中抽出一張，去馬生羊肉館喝一碗地道的羊湯。也有我的發小建林，因為姐姐嫁到了東風街道，常以走親戚的名義去街道逛會，聽他回來講述逛街的見聞時，我不免有些嫉妒；心里揣想，我也要去東風街道逛一回，看看外面的世事究竟有多大！

那年開春，舅舅家的一窩豬娃要賣了。一大早，舅爺從高望川出發，拉著一車豬娃往東風鎮上趕。在我家歇腳時，我纏著舅爺要去，并提出自己走路，不給舅爺添累。舅爺滿口答應了，并讓我坐在架子車鑲板上，一路拉著我和豬娃到了集市。豬娃市位于街道的西北角，屬于北街，并沒有什么好吃的，也沒有什么好看的。滿場的黑豬、白豬、花條豬橫七豎八地躺著，站著；哼哼著，叫喚著。空氣中彌漫著糞便的混合氣味，但這絲毫不影響周圍人的熱情。賣家和買家多是鄉親，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多數人穿著清一色的黑布褂子，黑褲子，黑鞋子，整個豬市上，黑色成了主色調。

舅爺是一個精明的莊稼人，他把健壯的六只豬娃藏在車子底下，外邊再用口袋掩著。其余兩只最小的豬娃被它收拾的干凈利落，毛色發亮。豬娃的兩支前腿背綁著貼在臉頰兩邊，白色的綁帶中間留上一段，很自然地套在豬娃頭上。這樣一來，豬娃只能老老實實地匍匐在地，做出“頂禮膜拜”的樣子，非常可愛。眼看著一個個買主走過來，和舅爺竊竊私語，湊上去，袖口對著袖口，手指捏著手指，接著就是買主掏錢，提豬；舅爺在手指上吐唾沫，數錢。等兩只“墊窩”小豬順利出手后，舅爺這才拿出其余的六只豬娃賣。因為長的壯，賣相好，剩下的豬娃不僅出手快，還比前面的“墊窩”豬多賣了幾塊錢。舅爺得意于自己的精明，賣完豬娃就帶著我逛街道了。從油餅、豆面糊到面皮、豆花，舅爺任由我點了一氣子，直到我的肚兒圓鼓鼓的，吃不下為止。也就在吃飽之后，我怯生生地溜進了新華書店，走進了收藥材的鋪子，遠遠地看著郵電局的大廳里，有人在拍電報，打電話。在古老的東風鎮，外邊的世界正強烈的誘惑著我，激勵著我。我開始夢想著擁有一本屬于自己的新華詞典，厚厚的，有著硬梆梆書皮的那種近似奢華的工具書。我悄悄打問過，定價兩塊五毛錢，很貴的。我也問過中藥鋪子，蝎子的收購價。并算計好一個罐頭瓶的蝎子足以換回那本厚厚的詞典。

于是我開始行動了。約了軍紅，借了表叔家的手電筒，拿著自制的、竹筷做成的夾子，在廢棄的老莊基、生產隊的土壕溝、還有城墻邊上的胡集摞，仔細搜索著蝎子藏身的蛛絲馬跡，小心翼翼地捕獲著一個又一個的“戰利品”。三、五天的努力，大罐頭瓶已經裝滿了蝎子。軍紅陪著我去了東鳳鎮的藥店，賣了蝎子，換回來一疊花花綠綠的毛票。多少錢記不得了，只知道買了新華詞典，還請軍紅吃了豆面糊糊。回來的時候我還沒有忘記給家里的弟弟，妹妹買回7個粉紅的洋柿子。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東風的名字漸漸被人淡忘了，代之而起的是長寧鎮的冠名。這期間，我已經考上了鎮西頭的長寧高中。二兩五分的面條吃的膩煩了，偶然也在逢集的時候，攥著五毛錢抄小路趕到就近的美食攤，要兩個油餅，吃一碗豆面糊糊解饞。在街道轉悠的時候，我已經露出了不滿意的表情，開始抱怨鎮上街道遠不如普集鎮繁華，新華書店的參考書也不如楊凌鎮那么豐富，全面。我明白，不是古鎮小了，而是我的心變大了。幾年后，我考上了大學，要去更遠的城市讀書。初秋的早晨，表叔送我到長寧的轉盤十字，搭上了去西安的長途班車。車要駛出鎮東醋房的時候，我美美地吸了幾口氣，滿滿的全是醇厚的醋香。

多少年過去了，長寧鎮變化了不少，但一、四、七的集會亙古不變。店鋪易手了，攤販換人了，但傳統手藝做出來的美食依然是讓人垂涎的老家味道。鎮東醋的價值被慧眼的商家發現了，注冊了商標，有了原產地的認定，在標準化的生產中，不僅滿足了本地人的需求，還進了商場超市，進了城里人的廚房。品嘗著鄉黨代總送來的香醋，我想到了長寧，想到了古鎮集會上角角落落的繁華，想到了繁華背后，每一段原汁原味的鄉音，每一處情真意切的鄉情。

歲月依舊美麗，生活在日出日落的輪回中走過。無論艱辛的奮斗，還是愜意的休閑，都無法阻止我們容顏易老的滄桑。然而古鎮還是那樣，像老宅，像父母、兄弟，幾十年來一直保持著原來的古樸和真誠，永遠為我們保留著那份美好的記憶，保留著傳統的家鄉味道。今年春節，我打算早早回家。約上幾個發小，帶上自己的家人，重回長寧小鎮，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尋找過去的童年，尋找屬于我們這一代的鄉土、鄉音和鄉情。

[責任編輯：馬召平]

程灝，筆名胡楊。陜西武功人。現供職于寶雞電視臺。曾獲陜西新聞獎、陜西廣播電視獎、陜西電視金鷹獎、中國文聯“山花獎”提名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