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媛 媛
杭州的雕像:圖書館里的拾荒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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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年初,媒體曾報道杭州圖書館免費對外開放后,一位拾荒老人每周總會來泡兩天圖書館。他看書特別認真,取書前必先洗手,說是怕弄臟了書。當然,廢品也得放在腳邊,放遠了不放心。
一年后,老人車禍身亡,再次引起人們的關注:他居然是上世紀60年代杭州大學(浙江大學前身)的畢業生,參加過《漢語大辭典》的編撰,每個月拿著5500多元退休金的退休中學教師。他撿廢品完全是為了資助貧困學生。
2017年清明節前,一尊包括底座在內高160厘米的銅雕像被悄然豎立在杭州圖書館內。這尊銅像是一位老人的半身像,老人身下是一疊報紙和書籍,旁邊還有他生前不離身的一根竹竿和一些撿拾的塑料瓶。
不用看銘文,很多人都認出來了:這一定是拾荒助學的退休老師韋思浩。于是,從銅像豎起來的那天起,它面前就沒斷過鮮花……
“爸爸老家在東陽,1958年考取杭州大學中文系,后因爺爺被打成‘右派’,爸爸受到牽連,連畢業證都沒拿到就被遣送回老家。”韋思浩的小女兒告訴筆者,由于爸爸一夜之間成了“壞人”,除了只能以種地為生,還要接受別人的監督,比勞改犯強不到哪里:“好在他是村里少有的大學生,而且被牽連得確實冤枉,后來,他被純樸的鄉村領導安排到村小學當代課老師。”
直到1978年,韋思浩才得到徹底的平反昭雪,大學給他補發了畢業證,政府安排他到寧波市某中學當了正式教師。1991年,韋思浩調回杭州,繼續從事教育工作,1999年從杭州朝陽中學(現夏衍中學)退休,當時他已是中學一級教師。
韋思浩先后有過3段婚姻:“可能是因為青年時遭遇不公吧,爸爸的脾氣非常倔,還特別愛學習、愛學生,心思不在家里。改革開放后,國家設立了自學考試制度,年過半百的他居然又先后考取了數理化和英語四個本科學歷。每次見到我們,他總要求我們繼續深造。”由于性格等方面的原因,加上工作不斷變動,他跟3個前妻的婚姻都沒能持續下來,3個女兒也都跟著前妻生活。
韋思浩的同事李彬告訴筆者,韋思浩確實是個多面手:“當時高中分科沒有后來那么細,無論語文還是數理化,甚至英語,他都能輔導學生。”學生們非常佩服韋老師,韋思浩也愛學生:“那時候補課是沒有補課費的,但我們經常能看到他宿舍里給學生補課的燈光亮到深夜……”
剛退休時,韋思浩的退休工資近3000元,2015年漲到了5500多元,應該說,在杭州這樣的城市足夠他生活了,而且他身體也不錯,所以平時跟學校的聯系并不多:“2005年前后,韋老師曾到學校表示想捐一筆什么助學金,學校領導覺得你都退休了,還管這些閑事干什么?便以‘不合規定’為由推辭了。誰知他私下里資助貧困生的舉動一直沒有停止。”
韋思浩這些年來總共捐資助學多少人、多少金額,由于老人已經離去,無法弄清,但從他女兒整理出他生前資助者的來信、捐款單據和部分知情人的回憶來看,這與他的收入相比非常驚人。
羅平曾是韋思浩最得意的學生之一。退休大約5年后,有一天,韋思浩無意中在一家建筑工地看到正在搬磚的羅平,他大吃一驚:“你不是正在碩博連讀嗎?怎么會跑來搬磚?”羅平抹了一把汗說:“沒辦法,父母身體不好,我還有一對正在讀中學的弟妹,我想繼續讀書,也不能讓他們輟學啊!”韋思浩急得一跺腳:“你覺得你這樣讀得好碩博嗎?你好好讀書,我來保證你弟妹的伙食費,每人每月給300元。”
“2005年前后,爸爸的退休工資3500多元,按說也夠他生活了。但有一次我陪他過年,發現他吃得非常儉樸,很少吃葷,更沒有一件像樣的衣服,給他洗衣服時,發現他的好幾件內衣居然都打著補丁……”最后,女兒硬拉著韋思浩去買一套品牌西裝:“后來我們才知道,那時爸爸就在供養著7個像羅平弟妹這樣的貧困學生,還不時向希望工程等慈善機構捐款,其時他連吃飯都快沒錢了。”大約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韋思浩在經濟上開始捉襟見肘,為了彌補經濟上的不足和資助更多的貧困孩子,他開始撿拾廢品……
鄭秀珠是黃巖山區一所鄉鎮中學的初三學生,中考和會考時,她的數學都是滿分。當看到媒體報道說鄭秀珠因家庭貧困可能輟學時,韋思浩急了:“這個女孩子能有這么好的數學成績,將來一定能成大器!”他當即給鄭秀珠寫信:“我保證你繼續讀書的費用,你保證繼續把數學學好。”

杭州圖書館掛的韋思浩銅制浮雕
從那時開始,韋思浩按月給鄭秀珠寄300元生活費,后來漲到400、500、600……直到她大學畢業。鄭秀珠讀大學和前往美國留學前,曾多次到杭州尋找恩人,但因為韋思浩每次都是親自到郵局匯款,且他化名“韋丁兆”,所以盡管鄭秀珠甚至在杭州媒體上刊登了尋人啟事,也一直沒找到他。直到老人去世后,女兒在他的住處找到好幾百張浙江省社會團體收費專用票據、希望工程結對救助卡、扶貧公益助學金證書……其中有幾十張上面寫的都是他的化名“韋丁兆”,大家才恍然大悟。
筆者通過網絡與在美國當訪問學者的鄭秀珠聯系上,當得知“韋丁兆”就是韋思浩時,她哽咽了:“我與韋爺爺素昧平生,僅憑媒體上的一篇報道,他就資助我那么多年,可以說,沒有他就沒有我的今天,他跟我的再生父母沒有區別,回國后我一定到韋爺爺墓上去祭拜……”
韋思浩在杭州一直沒有自己的住房,2012年杭州教育系統在天城路上建了一個“萬家花園”小區,統一分配給教育系統內部的貧困職工,他才有了屬于自己的住處,雖然在9樓、只有80多平方米。
韋思浩的二女兒告訴筆者:“爸爸分到房子那一年,我過來陪他過年。見房子分到手都快一年了,還是毛坯房,就問他為什么不把房子弄弄,哪怕簡裝一下也行啊。爸爸說,房子暫時沒有產權,等以后再說。我又好氣又好笑:房子是分給你的,你已經住進來了,產權早晚是你的,而且都這么大年紀了,產權有那么重要嗎?為了住著舒服也該裝修一下啊!我甚至提出裝修費用由我們姐妹仨出,但爸爸就是不同意,至今房子不僅是毛坯房,連照明都還是交房時的大燈泡,除了一些廢品,沒有任何家電。想到孝順孝順,人老了順就是孝,我們都沒強求他。”
問到姐妹仨有沒有看到過父親撿廢品,大姐說,姐妹仨曾給父親買過手機,但他嫌電話費貴,舍不得用,所以她們來看父親,沒法提前約定,只能到他住處門口等:“那天我等到天都黑了,才見一個黑影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大袋子越走越近,仔細一看,竟然是老爸。我伸手去扶他,發現袋子里都是撿來的空飲料瓶等廢品。問他撿這些干什么,他說覺得扔了挺可惜,撿回來可以廢物利用。由于我趕著回寧波,也沒有多想,把給他買的東西丟下就走了。誰知道他竟然把撿廢品當成了事業在做。”
小女兒也看到過父親撿廢品,而且知道他撿廢品是為了賣錢捐給貧困學生:“我也表示過反對,但爸爸說:‘我一個人退休在家沒事做,撿廢品既能廢物利用,又是在做好事,我心里非常快樂,有什么不好?要是你們覺得我給你們丟臉了,你們就當沒有我這個爸爸!’話都說到這個份上,我也沒有再說,心想只要他自己覺得快樂就好……”
據初步統計,退休前捐助的不算,從韋思浩退休后的1999年到2014年共15年間,他總共捐資幫助貧困學生75人左右,總金額53萬余元,這基本上是他工資收入的全部。換句話說,他實際上一直是靠撿廢品維持自己的生活。而他捐助的學生,大部分成績優異,據不完全統計,共有19個博士、40多個碩士,這些人都成了有用之才……
2014年,杭州圖書館免費向讀者開放。開放的第一天傍晚,就有一位肩上用一根竹竿挑著幾只蛇皮袋子,身上散發著怪味的老人走了進來。但他并沒有直接走進展覽和閱讀室,而是先走到洗手間旁邊,將外套脫下來,翻過來包在蛇皮袋子上蓋住怪味,再用洗滌劑仔細洗了手,才坐下來看書。他比較喜歡文學和時政類圖書,可能因為近視,把書貼得離眼睛很近,一行一行看得非常認真。
老人的裝扮實在引人注目:“這個撿廢品的人居然還認識字,而且喜歡到圖書館來看書,每周都會來兩三次。”工作人員無意中把這個“笑話”透露給媒體,《錢江晚報》一位記者根據線索找了過來,通過觀察,發現果然有這樣一位老人。拾荒老人居然也愛讀書,讓人感動和溫暖……記者抓拍了一組照片發表在報紙上,標題為:《杭州圖書館向流浪漢開放,拾荒人借閱前自覺洗手》。
這組照片發出后,被多家媒體轉載,更引起了網友們的好奇:“連流浪漢都知道學習了!”“拾荒者有了個休息的地方……”這位“拾荒者”就是韋思浩,但大家把他當成了真正的流浪漢。
當記者提出要采訪韋思浩時,他卻謝絕了:“我識幾個字,就是撿廢品累了,想找個地方休息休息,看看新聞,沒啥好采訪的……”這事慢慢地被人們淡忘了。
沒想到2015年11月26日,一起車禍再次將這事推到大眾視野之內:“還記得一年前那個喜歡泡圖書館,看書前一定反復洗手的流浪漢嗎?他背后的故事更令人感動……”
原來這一天,韋思浩在撿廢品途中被一輛出租車撞傷,12月13日搶救無效去世。他的親人和同事出面,人們才知道這個拾荒老人竟然是半個世紀前杭州大學的畢業生:“要知道當時連高中生都稀奇啊!”特別是身為退休教師的老人,本來退休金完全可以讓他衣食無憂安度晚年,而他居然去撿廢品幫助了那么多寒門學子,卻沒有得到任何榮譽。
有人建議給老人立一尊雕像,結果不到一個小時,就眾籌到5萬元設計制作費用,雕像由著名銅雕雕塑家朱炳仁先生設計制作,擺在杭州圖書館內后,見者無不肅然起敬。
韋思浩的校友、浙江大學師生表示:“韋思浩是個真正的讀書人,我們為有這樣一位校友而感到驕傲!”師生們認為,浙大不僅要記住竺可楨、李政道、錢三強、路甬祥、陳獨秀、豐子愷這些名字如雷貫耳的校友,也必須記住韋思浩這樣為國家的教育事業獻出一切的人。為此,浙大也正在醞釀給韋思浩這位老校友塑像的事宜。
其實,無論給不給韋思浩老人塑像,很多善良的人們都已經記住了他,記住了這個平凡而偉大的老人……
(摘自《家庭》2017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