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俠遺愿

朱鵬程

歸州城外甜水村是一代劍俠吳知風歸隱的地方。十年前，吳知風賣劍買牛，在甜水村購置了幾十畝水田，還收養了一個六七歲的男孩，從此閉門謝客，潛心農桑，爺倆兒過著不聞江湖世事的逍遙日子。

這年春耕時節，吳知風正在家操勞農事，一名書生模樣的青年人前來拜訪。

來甜水村的頭幾年，總有一些武林中人因比試或尋釁來此找吳知風。對欲比試者，吳知風婉言回絕;對尋釁者，吳知風以劍驅之。漸漸的再無人上門。今天來了個讀書人，著實令人納罕。

來客名喚文淵，三十歲出頭，面容俊秀，一對明朗的眼睛中充滿憂戚。

寒暄過后，文淵一下子跪倒在吳知風面前，號啕大哭，說有一要事相求，若吳大俠不允，他就跪死甜水村。

吳知風忙將文淵扶起，詢問何事。文淵止住哭泣，說明了來由。

文淵家住凌州，祖上幾代習武，父親文明也是當地小有名氣的武師。在經歷了多年的刀光劍影和血雨腥風之后，文明決意不再過問江湖世事，并不教兒子文淵習武，一家人靠祖業過著殷實安穩的生活。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三年前，一班劍客來到凌州，說是找文明比武。文明一再回絕，但這班人不依不饒。無奈之下，文明只好答應比武。刀劍無情，在比武時，文明被一名劍客刺傷。盡管如此，這班人還是不罷休，指責文明藏技不露，實在目中無人，并聲言三年后約在魁州白猿山，再作較量。屆時文明不至或仍舊藏技，他們將殺盡文家人。

劍客們走后，文明在家養傷。不想傷重難醫，竟在半年后死去。如今比武約期將至，文淵一介書生，實在無法應對。聽聞大俠吳知風隱居歸州，于是千里而來，求吳知風出門解難。

聽完文淵的講述，吳知風濃眉緊鎖。他沒有想到如今江湖比武竟無規無距到這般地步。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本是習武者義不容辭的責任，然而自己歸隱多年，已矢志不問江湖中事，此番若出山，豈不有違前誓？

就在吳知風顧慮之際，文淵突然又一次跪拜在地，并“咔嚓”一聲咬下了左手中指，口含鮮血對吳知風說道：“安史之亂時，叛軍圍困睢陽。唐將南霽云冒死突圍求援，并噬指以明志，然而救兵不至，睢陽城生靈涂炭。如今，我文家雖不比睢陽，但一樣人命關天。文淵一介腐儒，無力救人，只能斷指以明此心，求吳大俠憐惜我一家三十余口啊！”

見此情形，吳知風急忙扶起文淵，并命養子吳小牛給文淵包扎。文淵堅決不起，亦不讓小牛包扎，聲言但求一死，以免目睹家人被屠的慘狀。吳知風無法再拒絕，表示愿意出手相幫。文淵自然千恩萬謝。

當夜，文淵留宿吳家，將更詳細的情況告訴了吳知風。那一班劍客共有五人，號稱“五行劍俠”，分別是金如赤、木如實、水如逝、火如炙和土如癡，他們的師父是已故的天下第一劍客——盛如敗。

聽到盛如敗的名字，吳知風不禁一驚。當初他欲爭天下第一劍客的頭銜，曾問劍于盛如敗。較量的結果是難分伯仲，吳知風也因此名揚天下。但他心里清楚，盛如敗是點到為止，自己則是竭盡了全力。正是自那時起，他產生了歸隱的念頭。“五行劍俠”既然出自盛如敗門下，劍術理應高超。或許，這世間也只有他吳知風能阻止他們為非作歹了。

次日一早，吳知風父子收拾行囊與文淵共赴魁州。臨行前，吳知風讓小牛給自己和文淵各斟了一杯酒。他對文淵說，飲了此酒，他便重出江湖，與文淵戮力同心，一起為江湖除害。文淵頓覺慚愧，深悔當初不曾向父親學習武藝。二人一飲而盡，并摔杯明志。

趕到魁州時，距離約定的時日只差一天。吳知風留客棧中運氣調養;吳小牛忙前忙后地照顧起居;文淵則到城里打聽有無“五行劍俠”的消息，并去白猿山探路。晚上回來后，文淵說“五行劍俠”已在魁州，明日午后會在白猿山犀牛峰出現。吳知風聽后，默默頷首。

犀牛峰是白猿山的主峰，險峻挺拔，狀如犀角。這里一向人跡罕至，偶爾光顧的也只有獵戶和采藥人。當吳知風一行三人登上峰頂時，“五行劍俠”早已等在那里了。

吳知風令文淵和小牛退后，獨自上前與五人搭話。

只見那五人分別身著黃、白、黑、綠、赤五色緊身衣褲，并皆以各色方巾蒙面。奇怪的是，他們雖然號稱“劍俠”，但手中的兵器卻并非是寶劍：一人使刀、一人使斧、一人使棍、一人使矛，還有一人使流星錘。他們并不答話，一起上前，直取吳知風。

見此情景，吳知風只好出劍應戰。

雖然十年未與高手交鋒，但吳知風的武功沒有絲毫減退。對于這些兵器的使用套路，他仍熟稔在心。當年，慣使各種兵器的高手都曾敗在他的劍下。

幾十回合后，五人漸漸不支，吳知風卻越戰越勇。這時，使流星錘者跳出圈外，高叫一聲：“亮陣！”于是，另四人便聚集到他的身邊，四硬一軟，五種兵器再次出擊，向吳知風殺來。

這一番的交手讓吳知風感到了吃力。五種兵器在他眼前流轉翻飛，每一次的出擊都仿佛集合了五人之力，使得吳知風只有招架之功，卻無還手之力。他苦苦思索，怎么也想不起這是何種陣法。

就在吳知風邊招架邊思索之際，使流星錘者乘其不備，突然從袖中甩出另一只流星錘，正中吳知風左臂。吳知風“啊”的一聲，后退數步，鮮血立即浸透了左臂衣衫。他猛然想起，當年在與盛如敗比劍后，盛如敗曾對他說，當今武林能與他的武功相提并論的，只有“冰山五魔”的“五福齊天陣”。可惜“五魔”并非正道武林中人，“五福齊天陣”的制勝關鍵是在于以暗器傷人。隨后，盛如敗也曾談起破“五福齊天陣”的秘法。可惜，自己當時正懊惱不能戰勝盛如敗，沒有仔細記住那個秘法。如今，只能憑些許印象，勉力應戰了。

吳知風到底是一代劍俠。被流星錘擊傷后，他不但沒有退縮，反而主動進攻，在陣中穿梭縱橫，漸漸穩住了陣腳。只可惜左臂負傷，血流不止，戰勝五人已力不從心，僅能維持平手態勢。

就在這時，忽有一人突入陣中，與吳知風并力殺敵。此人頗熟悉“五福齊天陣”的破法，劍如游龍，步似流星，頃刻之間，局勢急轉直下。“冰山五魔”一個接一個地倒在了血泊之中。

此時，吳知風才感到自己已精疲力竭。但他沒有收起寶劍，也沒有回視那位并肩助戰者，而是極其冷漠地說道：“虎父無犬子。文公子，不，盛公子，你的劍法與破陣之術頗得令尊真傳啊。”

文淵仰天大笑，回答道：“吳大俠不愧為絕代高手。晚輩自認為演技不錯，但還是瞞不過你的眼睛。”

吳知風微微一笑，回身面對文淵說道：“盛公子用心良苦。可惜但凡習武之人都略有這點常識。初見公子時，你聲稱自己乃一介書生，但左手虎口上的重重舊傷痕卻證明你是習劍之人。初學劍時，收劍入鞘，難免傷及左手虎口。此外，那夜你留宿舍下，我注意到你就寢時竟還束著腰帶。因此斷定你乃一名慣使軟劍的劍客。十年前，你的父親盛大俠與我晤談時，曾提及他有一個兒子，慣使軟劍。然而真正令我識破你廬山真面目的恰是你表演的點睛之舉：當年，唐將南霽云噬指明志是自斷左手小指，尋常人也會如此行事，而你卻是自斷左手中指，且事后不要小牛包扎，自己草草包扎了事。我同時又留意到你的右手虎口也有舊傷，由此，我便認定是你。因為十年前，盛大俠曾告知我，其子盛文慣左手用械，后因左手中指折損，轉而以右手操技，故而你的雙手虎口皆有傷痕。想來，你自斷的左手中指必是一假指，所流鮮血也不過是偽飾。現在，你又破了‘五福齊天陣，足可證明我判斷無誤。”

文淵笑道：“不錯，我正是盛如敗的獨子——盛文。既然當時已對我生疑，為何還隨我來魁州？”

吳知風慘然一笑：“不知盛公子意欲何為，想看個究竟。”

盛文答道：“很簡單。劍客一世，只為名存。天下第一劍客的名號乃我夢寐以求。家父在世時，享有此譽。他死之后，作為其子，理應承繼。但我自知，當今天下還有兩個對手，并且其武功皆在我之上。一個就是吳大俠你，另一個則是‘冰山五魔。若逐一除掉你們，我力不能及，也太麻煩。于是我設計將你們訛來魁州，令爾等自相殘殺，我則借力打力，坐收漁人之利。如今，五魔已死，你也身傷力竭，而我不但是天下第一劍客，還是武林第一高手！”隨即是一陣狂笑。

吳知風頹然地坐到草地上，面對血色殘陽傷嘆道：“可憐盛大俠豪氣干云、光明磊落，不料唯一的兒子竟是如此的卑鄙齷齪。”

“住嘴！”盛文大喝一聲，持劍走向吳知風。“吳大俠，死到臨頭，請聽我一言。念及家父在天之靈，小侄愿存你殘生，但附一條件。十年前，家父縱橫天下，靠的是一套‘春秋劍法，此劍法只靠言傳，不存譜牒。小侄年幼時，家父曾言，望我成人后將‘春秋劍法發揚光大。然而，十年前，家父病逝，至死也未傳我劍法，只在臨終時囑咐我來尋你。你是他最后較量的對手，可見，‘春秋劍法是傳與你了。我知人心叵測，你得絕世劍法后自然不甘輕易再授他人，所以我以十年之功苦練，今日方得來此一試。吳大俠，十年間多少覓求劍法的武林中人皆被你拒之，如今你理應將劍法傳授與我，算是物歸原主，也算助我遂了家父遺愿。”

半晌，吳知風仍緘默不言，一雙朗目與夕陽互映。

盛文又是一聲冷笑：“吳大俠如不愿成人之美，小侄也不勉強。雖然‘春秋劍法失傳是一憾事，然你與‘冰山五魔俱亡，天下武林第一高手仍非我莫屬，何憾之有！吳大俠，就此長眠吧。”說罷，舉劍刺向吳知風。

就在盛文欲動手之時，一直旁觀的吳小牛奔上前來，使出全力，一揮手打掉了盛文手中的劍，又用頭一頂，將盛文頂倒在地。

盛文大驚失色，急忙起身撿劍，結果又被吳小牛一腳踢翻，摔了個四腳朝天。

盛文再次站了起來，惡狠狠地說：“智者千慮，終有一失。盛某沒料到，十幾歲的娃娃竟有如此功力。吳大俠你教子有方，佩服！后會有期吧。”

“盛公子慢行，聽我一言。”吳知風在小牛的扶助下站了起來。“并非我教子有方，小牛本不會武功，只是有些蠻力和孝心而已。”

盛文止住腳步，回身叫道：“不可能！不可能！能將我數次擊倒者，豈能不會武功？”

吳知風淡然一笑：“小牛是不會武功。他之所以能將你擊倒，是因為你的武功已盡失，真成了一個瘦弱的書生了。當年，盛大俠談起你，曾明言你耽于名利，心狠手辣，在他死后，會成為武林一害，所以他曾斬斷你左手中指，以期廢你武功，阻你成害。不想，你確是習武奇才，換用右手使劍，竟也成了氣候。可憐天下父母心，盛大俠最終不忍傷你性命，于是拜托我，若見你胡作非為，就為武林除害，這方才是令尊一生的遺愿。至于‘春秋劍法，早已成憾，隨天下第一劍俠盛如敗西去了。那晚在家中認出你后，我便決心執行盛大俠的遺愿，廢掉你的武功。于是次日早上，在你喝的酒中下了藥，藥發之時就在今日的日落時分。我與盛大俠雖僅有一面之緣，但卻心心相傾。我深知他的愛子之心，故留下你的性命，你好自為之吧。小牛，扶我下山。”

吳知風說完，便在吳小牛的攙扶下向峰底走去，留下盛文癡癡傻傻地呆立在犀牛峰，嘴里不停說著：“不可能！不可能！……”

第二天，一個登上犀牛峰的采藥人發現了五具蒙面人的尸體;一個在犀牛峰下打獵的獵戶見到了一名摔死的書生。

（責編/劉 兵 插圖/王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