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揚志
在紀念蕭友梅先生去世一周年之際,著名作曲家劉雪庵撰文譽其為“中國新音樂的保姆”,肯定他早年在北京大學音樂研究會扮演的關鍵作用,用實踐響應蔡元培倡導的“以美育代宗教”理念。【1】事實上,蕭友梅對中國音樂的貢獻是全方位的:他被公認為中國新音樂教育的開拓者,也是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中國新型專業音樂教育、新型專業音樂創作的奠基人。在中國現代音樂史上,蕭不僅是第一位獲得音樂學博士學位的中國人,也是首位將歐洲音樂學體系介紹到中國的學者,大力倡導用西方作曲法創作新音樂、引入新式記譜法推動國樂現代改造的音樂家和教育家。在他的奔走籌備下,高等音樂學院在上海順利創辦,中國終于擁有了專門的教學與研究機構和人才培養平臺。
雖然蕭友梅的音樂理念、音樂教育、職業生涯曾在特定歷史時期遭遇誤解與非議,但經過近二十多年深入展開的史料整理與學理研究,已大致還原出蕭友梅自五四以降在音樂教育、新音樂推動等方面的貢獻,本文選擇藝術觀念與新音樂批評關系角度切入,粗略勾勒這位現代嶺南學人在中國新音樂領域的開創作用。
從成長道路看,蕭友梅的人生軌跡頗具傳奇色彩,1884年生于香山(中山)一個書香家庭,5歲移居澳門,因與傳教士比鄰而受到最初的音樂熏陶,逐漸形成濃厚興趣。定居澳門3年之后,蕭友梅結識來澳行醫、開辦藥局的孫中山,為日后接受孫中山革命思想埋下人生伏筆。1900年,蕭友梅赴廣州時敏學堂就讀,在這所新式學校主修歷史、地理、算術、圖畫、唱歌、體操等課程。1902年自費赴日本留學,入讀東京高等師范學校附中,同時到東京帝國音樂學校選修鋼琴與聲樂。1906年獲得廣東省公費留學生資格,進入東京帝國大學攻讀教育學,又在音樂學校學習鋼琴。日本留學期間,蕭友梅與孫中山重逢,加入中國同盟會。因為蕭友梅對孫中山革命事業的認同與追隨,后來被聘為臨時政府總統府秘書,孫中山在臨時政府解散之際征求蕭友梅去留意向,批示教育部資助其去德國研修音樂與教育,蕭因此得以延續音樂領域的學業。1913年,進入萊比錫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期間修完萊比錫音樂學校的理論作曲、教育學、音樂學、鋼琴演奏、配器法、指揮學等課程。1916年7月,提交學位申請論文《17世紀以前中國管弦樂隊的歷史的研究》通過口試答辯,之后被授予哲學博士學位。【2】1920年4月回國,受聘教育部編審員兼高等師范學校實驗小學主任,同時擔任國歌研究會委員,接受譜寫國歌的任務,5月完成國歌歌詞《卿云歌》的譜曲。1920年9月,應北大校長蔡元培之邀出任北大中文系講師及音樂研究會導師,意味著蕭友梅邁入中國新音樂教育的生涯。蕭友梅回國之際即籌備建立音樂專門學校,1921年在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院設立音樂科,1922年將音樂研究會改為具有教學功能的音樂傳習所,直到1927年被解散。隨后又在蔡元培支持下創設國立音樂院(2年后改為“國立音樂專科學校”)。
認為蔡元培是中國新音樂教父、蕭友梅是新音樂保姆的說法,強調了蔡、蕭二人對近代音樂的獨特貢獻,也容易造成誤解,傳統音樂改造此前已有不少人提倡。西方近代音樂經由傳教士、軍樂隊、樂器銷售以及在華洋人娛樂生活等途徑進入中國的政教體系,應該當成現代文明的內在組成部分而看待。有學者指出,以利瑪竇為代表的傳教士在皇宮里培育出中國近代第一批尊貴的西方音樂欣賞者與學習者之后,國人對西方音樂的態度也逐漸從最初的“獵奇”,逐漸變為“求知”與“認同”。【3】甲午中日戰爭之后,康有為、梁啟超等極力倡導音樂進入基礎教育,發揮音樂對人心的改造功能,促成“新民”的形成(《變法通議·論幼學》,1897),梁啟超不僅肯定音樂對國民改造的作用,而且也為音樂革新文學寄以厚望:
去年聞學生某君入東京音樂學校,專研究樂學,余喜無量。蓋欲改造國民之品質,則詩歌音樂為精神教育之一要件,此稍有識者所能知也。中國樂學,發達尚蚤。自明以前,雖進步稍緩,而其統猶綿綿不絕。……至于今日,而詩、詞、曲三者皆為陳設之古玩,而詞章家真社會之虱矣。頃讀雜志《江蘇》,屢陳中國音樂改良之義,其第7號已譜出軍歌、學校歌數闋,讀之拍案叫絕,此中國文學復興之先河也。……寄語某君,自今以往,更委身于祖國文學,據今所學,而調和之以淵懿之風格,微妙之辭藻;茍能為索士比亞、彌兒頓,其報國民之恩者,不已多乎?【4】
1903年,年僅19歲的陳匪石發出改良中國音樂的呼聲,強調音樂對國民塑造的直接作用,指出中國古樂缺點在于不能“和眾”,缺乏進取精神,不能發揮器械之力,無學理等,必須借助西樂改良中國音樂,“西樂之為用也,常能鼓吹國民進取之思想,而又造國民合同一致之志意”。【5】針對國民有關西樂可能沖淡民族精神的質疑,他以日本為例進行辯護:“維新之前所用樂器,若琴、笛、琵琶、胡弓、三味線之屬,類皆出自中土。明治改革,盛行西樂,自師范以下,莫不兼習樂學,未聞有妨于國民也,而今日猶日以音樂普及為言。”重視西樂在塑造團隊精神、重建現代人格的作用,深刻影響了后來的知識精英。
正是基于類似觀念的認知,蕭友梅在日本留學期間撰寫《音樂概說》(1907)并連載于留學生主編的《學報》,這是20世紀初中國學人首次系統介紹西方音樂基礎知識。國樂的衰落固然與曲譜記錄方法有關,主要也是由脫離大眾而造成,正如后來他在博士論文中分析,中國的管弦樂具有深刻的政治性,【6】由于每一個政權都想方設法斷絕與過去音樂的聯系,音樂逐漸成為朝代興廢的內在標志,頻繁的變化與干擾造成了中國音樂發展的滯后狀況。
蕭友梅批評傳統禮教輕視大眾娛樂的倫理傾向,因此他后來的批評實踐極其重視音樂的大眾娛樂作用,這一點說明蕭友梅對中國社會的理解呈現出一代知識分子的精神結構,其觀點與梁啟超、蔡元培、胡適、趙元任等人多有相似。他認為中國處于過渡時代,故中國今日之音樂,亦為過渡時代之音樂。時處古樂衰微、新聲未盛之期,“欲使青黃不接之時期迅速過去,自非努力介紹西洋模范之音樂及學習西洋進步之作曲法不為功。”【7】總體上說,蕭友梅的音樂思想是在繼承學堂樂歌以來的新音樂傳統的基礎上,運用西方近代科學的音樂理論改造國樂,建立面向現代人和現代生活的新音樂。
蔡元培先生雖然不是蕭友梅音樂生涯的導師,卻也扮演了重要的同道作用,蔡元培提出“以美育代替宗教”固然與“非基(基督教)運動”相呼應,重點還是希望美育能從通過開放性、獨立性取代以儒家思想為核心的傳統制約性信仰。蔡元培先生強調美育與軍國民教育、實利教育、德育教育、世界觀教育具有同等意義,他在北大音樂研究會成立時致辭,希望師生“知音樂為一種助進文化之利器,共同研究至高尚之樂理,而養成創造新譜之人材,采西樂之特長,以補中樂之缺點,而使之以時進步”。【8】蔡元培關于美育代替宗教的主張,顯然有重塑國民的意圖,不過對于現代中國而言卻是一項極為艱巨的挑戰。正如一位日本學者所說:“在中國音樂教育的發展過程中,日本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特別是學堂樂歌的普及,可以說奠定了普通教育的基礎。但和明治時期的日本不同的是,當時中國的教育制度并沒有得到貫徹,更何況樂器和樂譜是不能跟日本同日而語的,其難度之大自然可想而知了。盡管一部分先進分子呼吁音樂教育的重要性,但就一般的觀念而言,人們總是把應用學科放在優先的位置。”【9】因此,改變包括中國音樂在內的藝術教育觀念,提升美學素養,亟需那批在歐洲接受了現代音樂熏陶和完整教育的留學精英擔任開拓的重任。
作為蔡元培教育與美學理念的同道人,蕭友梅重視音樂對思想的熏陶作用,他不僅認同蔡氏美學理念,并在音樂教學與批評中將其轉化為實踐行動。蕭友梅與康有為、梁啟超、蔡元培、胡適等人不同之處在于,后者對音樂功能的社會作用寄以期待,但他們本人并不擅長音樂,蕭友梅具有專業知識背景,走向歷史前臺也是自然的結果。
蕭友梅的音樂理論主要是樂理專著、教材講義及博士論文等,重要貢獻包括西方音樂史梳理、音樂教育機構與制度沿革、音樂學相關概念厘定、中國古典音樂與教育、古典樂器研究、古典音樂文化及其傳播等方面的深入思考,無疑代表了當時有關中西音樂理論認知的最高水準。由于他的音樂觀念在基于西樂的基礎上形成,有人質疑其持西優中劣的成見,會導致中國音樂失去傳統之根,從而產生脫離現實的結果。蕭友梅對此回應,他認為借先進的方法完善民族音樂創作是必然趨勢,只要創作的根基是民族的,西化并不會導致民族文化身份的消解:
我之提倡西樂,并不是要我們同胞做巴哈、莫扎特、貝吐芬的干兒,我們只要做他們的學生。和聲學并不是音樂,它只是和音的法子,我們要運用這進步的和聲學來創造我們的新音樂。音樂的骨干是一民族的民族性,如果我們不是藝術的猴子,我們一定可以在我們的樂曲里面保存我們的民族性。雖然它的形式是歐化的。莫查特是德意志人,他寫意大利文的歌劇,還一樣表現出德意志的民族精神,我們正不必作這種無謂的杞憂。【10】
他希望中國創造出“以我國精神為靈魂,以西洋技術為軀干”的新音樂,但是新音樂不等同于拋棄傳統。
蕭友梅多次指出,中國傳統音樂既然已經衰落,一定有內在的時代因素,因此不可輕言復興,必須通過改造才能使傳統煥發生機。【11】這一觀點直到今天仍然具有現實性和穿透性。綜觀蕭友梅的音樂理論實踐,不難發現的一個思考命題是他對中國音樂落后原因的執著尋找。從早年留學日本撰寫的《音樂概說》,到后來在德國完成的博士論文,他都自覺聯系中國音樂面臨的困境展開探討,類似曲譜保存、音樂教育缺失、樂器結構、輕視大眾娛樂精神,等等,這些因素也構成了他獻身音樂教育事業的內在動力。
回國以后,蕭友梅面向大眾讀者的音樂批評主要有講座、演說、評論、序跋等,先后發表《什么是音樂?外國的音樂教育機關。什么是樂學?中國音樂教育不發達的原因》、《中西音樂的比較研究》、《關于國民音樂會的談話》、《最近一千年來西樂發展之顯著事實與我國舊樂不振之原因》等文章,既持續思考音樂落后的歷史原因,又涉及音樂教育、音樂的社會作用、推動音樂進入大眾生活、新音樂創作、歌詞創作、激發愛國精神等實際任務,顯示出一個專業學者內心深處的憂患意識和精神焦慮,這些批評文字不重文采,但是言辭真摯,推陳出新,充滿遠見卓識,可謂粵派學人追求思想與行動相契合的生動印證。
注釋:
【1】晏青:《紀念中國新音樂的保姆蕭友梅先生》,《音樂月刊》,1942年第1期。
【2】1916年通過口試之后,還需要自己印刷200本提交學校才能授予學位,籌集印刷費對于蕭友梅而言是筆巨大的開支,因此他繼續勤工儉學,同時入讀柏林大學哲學系研修哲學,到史坦音樂學院修讀作曲與指揮等音樂課程,直到1919年才獲得博士畢業證書。
【3】參見陶亞兵《明清間的中西音樂交流》一書的目錄提綱(東方出版社,2001年)。
【4】梁啟超:《飲冰室詩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版,第58-59頁。
【5】 匪石:《中國音樂改良說》,《浙江潮》第6期,1903年8月12日。
【6】蕭友梅:“每一個新興的王朝都要制作一套新的樂章,建立新的音樂機關和管弦樂隊,下令譜作其他各種樂曲而且通過迄今為止的音樂關系過去的教學方法的深入的重新安排,給予音樂機構一種與王朝的本身精神相適應的因而也是一具政治的標志。”見《蕭友梅全集》第1卷,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2004年版,第45頁。
【7】 蕭友梅:《兒童新歌·序》,載江定仙、陳田鶴、劉雪庵《兒童新歌》,商務印書館,1935年版。此引《蕭友梅全集》第1卷,第652頁。
【8】蔡元培:《在北京大學音樂研究會之演說詞》,原載《北京大學日刊》1919年11月17日,見《蔡元培美學文選》,北京大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82頁。
【9】 [日]榎本泰子:《樂人之都—上海:西洋音樂在近代中國的發軔》,彭瑾譯,上海音樂出版社,2003年版,第23頁。
【10】蕭友梅:《緒論》,載《音樂家的新生活》,中正書局,1934年版,第8頁。
【11】蕭友梅:《關于我國新音樂運動》,載《音樂月刊》第1卷第4號,1938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