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
受益于中西海道開辟和門戶開放,嶺南在近代中國思想、文化方面得風氣之先,活力亦表現在美術和音樂等藝術領域,如嶺南畫派融合中西創作技法、書寫地方風物反映時代面貌拓展中國畫的表現空間,音樂界亦有從廣東走向全國的蕭友梅、冼星海,堪稱現代音樂理論與創作的閃亮雙星。本期刊出馳名全國的嶺南學者、教育家和音樂家蕭友梅先生的批評文輯,旨在呈現其在新音樂批評和中國音樂學科開創的關鍵作用。
關于國民音樂會的談話
自從1月26日晚,我們替中華教育改進社在中國大學開過第一次國民音樂會之后,就有朋友來問我:“到底國民音樂會有什么價值?”本月17、18兩天,一連又在北京高等師范學校開了兩次,遇著熟人,還有許多想知道外國國民音樂會的情形和它的勢力的。可見得近日社會上研究高尚藝術的人已經逐漸增加了,這是一種很好的現象。我想還有不認得我的,也許有同樣的質問的。所以不如把我近日答復我朋友的話,分條寫在下邊,讓一般聽過和沒聽過國民音樂會的愛樂家,都知道外國國民音樂會的情形,也未嘗不好。
一、國民音樂會的目的
不單是想給國民一種高尚的娛樂就算了事,還想對于完全未學過音樂的借此可以引起他們學音樂的興味;對于已經學過音樂的,常常給他們一個機會練習他們的聽覺,這就是“溫故知新”的用意。總之,一方面是想引起國民向美的嗜好,一方面是想音樂普及。
二、國民音樂會的辦法
歐美的音樂會有好幾種(國民音樂會之外,還有各種獨奏的音樂會,幾種合奏的音樂會,管弦大樂音樂會——Symphonie Concert),但是以國民音樂會票價最廉,因為它的目的是在于普及,想個個國民都可以來聽,所以,國民音樂會的會場也特別大(譬如倫敦和德國萊蒲齊城的Albert Hall,柏林動物園側的Bankettsaal都可以坐六千人以上)。會場雖然可以容幾千人,每月雖然有幾次音樂會之多,但是我每次去聽都覺得沒有一個座位空著。奏樂的樂師都是極好的選手,指揮和獨奏家也是在樂界數一數二的人物。至于樂曲的內容,大概分開兩種:第一種是比較淺近而高尚的小品;第二種是整套的大樂(Symphonie),這種樂曲(大樂至少要半小時方可奏完)雖然比較高深,但是還希望可以逐漸普及的。樂曲的作者并不限定是本國人,因為音樂是一種真正的世界語,我們聽見一種沒有學過的外國語,必定要請人翻譯,但是奏起別國的音樂來,不用翻譯亦可以明白這個樂曲的性質。所以音樂是世界的,是最能聯絡人類感情的。國民音樂會是凡國民應聽的音樂會。并不是專奏一國音樂的會,它們的秩序單都有記載作曲家的略傳,關于樂曲的歷史或組織亦有簡單的說明;如有歌曲時,還把歌詞印上。
三、國民音樂會的功用
國民音樂會的辦法既然這樣完備,自然可以發生強大的效力。從積極方面說起來,對于沒學過音樂的人,可以引起他們學習音樂的興味;對于音樂學生可以供給他們許多材料,譬如學技術的多聽幾回自然容易領會,學作曲的多聽音樂會,一方面可以得許多的曲料,一方面可以認識許多節奏的形式,這種知識比較從書本子里得來的還要確實。所以,音樂學生聽音樂和畫家的寫生旅行一個樣子,越聽得多,所得的益處也越多(我記得留學柏林的時候,在一個音樂季節——從9月底到次年4月中——內,最多聽了二百零幾個音樂會)。更進一步講,國民音樂會就是實行普及美育的最好辦法之一。在吾國沒有一所正當的音樂專門學校的時候,這種音樂會尤其要常開,因為不這樣,社會上真會忘記有所謂“音樂教育”一件事,因為我國已經一千多年沒有正當的音樂教育機關了。近日社會上所提倡的,還是偏重造型美術和戲劇兩方面,所以我很盼望愛美的同志總要分一半精神來提倡音樂,方才可以講提倡美育。若是單講究靜的美術,不講究動的美術;單知道研究空間的美術,不知道研究實踐的美術,那不能算完全的美術罷?以上是從積極一方面說。在消極一方面說起來,國民音樂會于國民道德上也很有些影響。現在我國國民溺于不正當嗜好者實在不少,假使每禮拜至少有一次大的國民音樂會,總可以把他們趨向于不良的嗜好減去一部分。一個家庭里頭,如果有幾個人愛音樂的,這個家庭就不至有賭博之患;一個社會里頭如果愛音樂的團體多,別樣壞風俗自然就可以減少了。古語說“移風易俗,莫善于樂”就是這個道理。
蔡孑民先生和中華教育改進社諸君深知國民音樂會的價值,特意要我們樂友社幫他們忙,每月開若干次國民音樂會,從1月26日起到2月18日,先后已經開了三次。所得的效果如何,現在還不能說。不過單就這三次的經驗而言,我覺得有兩種很好的現象:第一,聽眾一次比一次多;第二,會場秩序一回比一回好(第三次演奏時,會場異常肅靜,與在外國音樂會場無異),足見聽眾有愛樂的真表示。但是同時發見有兩種困難,我們不妨說一說:第一就是冬天在北京很不容易借得一個不要租錢、寬敞而溫暖的會場;第二就是市內沒有電車,交通不便令許多愛樂者因此犧牲了這種機會。所以我很希望北京有寬敞的會場,最好想法子改良會場的設備,把溫度提高一下,那么演奏時樂師的手指不至于發僵,聽眾亦可以很安適的去領略音樂的滋味了;第二是希望我們北京市民合理促成市內的電車事業,使交通方便,到那時候音樂會就更容易發達,音樂也就更容易普及了。
民國12年2月21日
(原載《晨報副鐫》第1版,1923年3月23日)
介紹趙元任先生的《新詩歌集》
這十年來出版的音樂作品里頭,應該以趙元任先生所作的《新詩歌集》為最有價值。趙先生雖然不是向來專門研究音樂的,但是他有音樂的天才,精細的頭腦,微妙的聽覺。他能夠以研究物理學、語言學的余暇,作出這本Schbert派的藝術歌(art song)出來,替我國音樂界開一個新紀元,更值得我們的崇敬。趙先生這本歌集出世之后,教我們不能不稱呼他做“中國的Schubert”,因為他的歌曲作法,完全是Schubert作的一路。這個稱號,我想趙先生——不必客氣——也要承認的。
我們不但十分歡迎他提倡這種作法,并且希望他在最短期間內,出版他的第二、第三……集,供給我們聲樂科做教材之用,因為聲樂一科是萬萬不能專唱外國作品的,就表情方面看來,中國人當然最適宜是用國語唱本國的歌詞。我說這句話,并非不贊成唱外國歌,并非不贊成外國歌詞。不過,我們知道在未唱外國歌之前,先要把外國文的發音學得爛熟,把歌詞的意思十分了解,唱時方才可以把歌里的精神表現出來。試問今日學生學唱就歌詞一方面看來,《新詩歌集》里頭一共有十四個歌,其中除掉《秋鐘》一首是趙先生的自作詞之外,只有十二首半是近人的作品(《瓶花》上半首還是舊詩)。趙先生費了六年的光陰,只選得這十二首半歌詞,做他作曲的資料,這是什么緣故呢?我想大概不出下面兩個原因:
第一、近來新詩作品并不少,可惜作詩者未有預備給人家譜曲,所以作成的詩歌,百分的九十九,只宜于讀,不宜于歌唱。
第二、新詩作者為保留他的著作權,往往不愿送給作曲者做歌曲的資料。
對于第一點,我希望熱心提倡新詩的詩人——指肯貢獻他的歌詞于音樂界的——對于音樂,尤其是音節方面,稍為注意,將來作成的詩歌,必定容易人譜。作曲者把他的歌詞譜成歌曲之后,將來比較可以容易流傳,國人所得的印象,比較看讀得來的還要深。對于第二點,我希望新詩人對于作曲者要采用他的作品做歌曲資料時,不必客氣的提出具體報酬的要求。這樣一來,新歌曲自然可以一天多一天了。
(原載《樂藝》季刊第1卷第1號, 1930年4月1日)
為提倡詞的解放者進一言
自從曾今可先生近日提倡詞的解放以來,這兩三個月間有好幾位對于這問題發表了些意見。我們把那些意見分析一下,就知道他們的主張不外下列三種:
第一種,主張填詞一定要有譜(要照詞牌規定的句法、字數作成),但不必拘泥平仄,不必湊額,要活用“死律”,要以新事物新情感人詞,并可自由選用現代語。
第二種,亦主張必須要照詞牌填詞,要講平仄,但不用古典和比較深奧陳腐的文言,應改用淺近文言或完全用白話。
第三種,主張完全不用舊詞牌,不講平仄,創作新詞。
三種主張自然各有一部分的理由,但是同時亦各有一部分的誤會。譬如為平民化為容易普及起見,詞句當然不能用深奧陳腐的文言,新事物新情感當然可以人詞,但是關于“典故”一點亦并非絕對不可用,因為在我國有許多著名的典故,未曾讀過書的人,亦常曉得的,只要用典故者謹慎選擇便無問題;假如想作成一首專門家的詞或藝術的詞,那么“典故”和“有藝術價值的詞藻”更不能不用了。
至于把舊詞牌的句法和字數認作樂譜,或把舊詞牌每句規定的平仄認作樂譜,在音樂的立場看來,都是一種誤會。在創作第一個詞牌的人,所作第一首詞也許用過樂譜,但是這個原來的詞譜早已失掉了。后人作詞至多不過照足詞牌的句數字數與平仄填上,以為如此填法,便有音樂在其中。這是誤認其詞牌的平仄相間格式為樂譜,因此在報上發表了許多無謂的爭論。雖然語音有平仄是我國文字的特色,,但某種平仄相間用法(比如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之類),不過是一種諧和的音節,并不是樂譜。有許多悲歡離合不同性質的詞句,可以用一種平仄相間法作成,但絕對不能用一種性質的音樂來制譜。因為“音樂”是表現情感的媒介物,同時也可以用來描寫自然界現象的。制譜者依照詞句的性質作成適當的音樂,不能預先作定一譜,聽人家隨便填上各種不同性質的詞,都可以使用的。作詞家假如明白這個道理,就可以不必死守舊詞牌作詞了。張雙紅先生在他的《譜的解放》一篇說得好,他說:“……古人當初創造‘詞的時候,他們并沒有什么‘譜來做依據,他們都是創作——自度腔;而后世的人,自己不會創作,只會依著古人的‘譜來填,依樣葫蘆的填。這樣的相傳下去,就變成非依照古人的‘譜便不得謂之‘詞了。這并不是‘詞的縛人,正是后世的文人在那里作繭自縛!”(中略)他又說:“其實‘詞的得不到解放,也并不是研究‘詞的人少的緣故,這是作‘詞的人沒有勇氣來創作‘自度腔的緣故。中國文人的通病,便是把古人看作神圣一般,古人的作品,總以為是不錯的。因此都馴服地情愿把自己的活潑的思想言辭,來受古人的‘詞的束縛與限制。從此詞人就變了詞匠,靈活的‘詞就變成死的‘詞了。”(下略)
張君最末了說的那兩句,我們雖然不敢斷定個個詞人都是詞匠,與夫所有后人填的詞都是死詞,總之近代詞人少卻一種創作的勇氣,已經是不可諱言。所以我們對于詞家,有下列幾點的希望:
一、舊詞牌既然無曲譜之可考(縱使有曲譜,亦未必適用于填各種性質不同的詞),就不必一定要照它的格式填詞。與其解放一部分,何如完全創作?
二、既然知道舊詞句的平仄格式不是樂譜,也就不必句句照足去填。但有一句聲明,在四字以上的詞句,所用的字總以平仄相間較合音節,全用平聲或全用仄聲五字以上的詞句,讀起來總覺得音節欠和諧。
三、作者如有意創作,而又想容易傳播,那么最好多作新歌,一面為文學界開一個新紀元,一面供給作曲家做制譜的對象。
四、至于歌詞內容問題,要看歌詞的性質和形式如何,不能一定。大約能譜的歌不外下列兩大項:
甲、民歌。依它的性質來分類,有兒歌、晨歌、晚歌、宴會歌、各種季節歌、歷史歌、軍歌、戰歌、愛國歌、學生歌、送別歌、挽歌、悲歌、戀歌、旅行歌、嘉禮歌、樵歌、搖船歌、獵歌、漁歌、農歌和工人之歌等等幾十種之多;它的形式,為便于群眾歌唱,最好照《詩經》國風的體載,每篇分幾章,每章少則幾句,多則十幾句(但各章的句數最好一律),可是不要句句字數一樣,因為象五言排律或七言排律的詩,作起譜來,很難有變化,曲調如無變化,就覺得太單調了。民歌既然是為群眾作的,那么歌詞的內容,自然以少用典故,多用淺近文言或白話為最相宜。
乙、藝術歌。這名詞是由西文Art song翻譯成的,它的性質不外分抒情和敘事兩種,從形式上看來是一篇長歌,可以分開幾段,每段句數可以多少不同(非如民歌每章句數必要一律),詞句里邊除淺近文言外,典故和有藝術價值的詞藻,均不妨并用。因為這種歌詞已經屬于專門歌的一類,能唱這種歌能看這種歌的人們,都應該有相當的文學知識了。
五、韻的問題。“韻”于歌詞音節上極有關系。但一首歌不必用平韻,亦不必限用仄韻,最好是平仄統用(如東、董、送三韻可以并用),并且一首歌可以換韻數次。
以上所舉五點,都是我們最希望提倡詞的解放諸君采用的。最后還有一言:古語說“移風易俗,莫善于樂”。其實音樂不過只有一半的力量,真要移風易俗,還要等詞人詩人多創作新歌出來,給作曲的人去制譜,等制成歌譜之后,你們的歌詞更加容易普及,豈不是比單獨印專集更有效力嗎?我國民氣的柔弱不振,自然是因為國民教育沒有辦好;但是社會上缺乏一種雄壯的歌詞和發揚蹈厲的音樂,也有很大的關系。這些責任,應該由詩人詞人和作曲者各擔負一半的。所以我極盼望海內詩人詞人,尤其盼望提倡新詩和解放舊詞諸君一齊起來共同合作,使吾國民氣逐漸可以振起,豈不是很愉快嗎?
(原載《音》第29至31期合刊,1933年2月。)
音樂的勢力(節選)
今天上海市教育局約兄弟到這里來播音演講,講題是《音樂的勢力》。在未講這個題目之前,先要把音樂的組織簡單地說明一下。
誰都知道音樂是聲音的美術或時間的美術,但不是隨便一陣叮叮噹噹或大擂大打亂雜無章的聲音,都可以叫做音樂,必定要有一定的節奏(rhythm),有相當的和音(harmony)襯托著,配成一種抑揚得宜的曲調(melody),用適當的章法(即形式),加上各種表情(expression)表現出來,才算是真正的樂曲,才算是音樂。
那么看來音樂不外由“節奏”、“和聲”、“曲調”三種原素組成,但是音樂的種類實際上不止三種。第一因為三種原素的配合法甚多,第二因為表情法各曲不同,在合奏的樂曲還有各種樂器的配合法不同,因而作出種種音色出來;尤其是近五百年的西方音樂,不獨理論方面愈研究愈精,就是樂曲作法和演奏技術,也變化無窮,登峰造極。近代音樂的種類因此千變萬化,無所不有,斷非我們中國一千年來沒有進步的音樂可以比得上的。
音樂的種類既然很多,并且每種有特殊的性質,有特殊的效用,譬如:
一、溫柔恬靜的音樂,可以安慰人的腦筋,教人聽見容易安眠,搖籃曲就是屬于這類;
二、快活的音樂,教人聽見精神爽快,小孩聽見常常活活潑潑地跳舞起來,這類樂曲西方更多,不能逐一列舉;
三、雄壯的音樂,可以鼓起人的勇氣,振起人的精神,象軍隊進行曲就是屬于這類;
四、悲哀的音樂,教人聽見發生悲感,甚至令人流淚,哀悼進行曲和Elegie(悲歌)屬于這類;
五、憂郁的音樂,聽見教人沉悶;
六、喜悅的音樂,聽見教人歡喜;
七、優美莊嚴的音樂,可以洗凈人的雜思,提高思想的目標,可以使人的舉動變成莊重的態度;
八、怨慕的音樂,可以表現人類怨慕的情緒;
九、音樂又可以治病或減輕病人的痛苦,歐戰時各國傷兵醫院,多備有特殊的音樂,教傷兵聽見,減少他們的痛苦,在割癥時亦有奏著音樂的;
十、近年歐洲法院亦有用音樂改造罪犯心理的試驗,就是每天清早于一定的時間演奏一種特別音樂,教犯罪者靜聽,經過若干時間之后,自己懺悔,立意改過,期滿出獄,改邪歸正的人很不少。還有用音樂來輔助審判的:某處地方有一件謀殺案,犯人被捕之后,屢次審訊,不肯供認。判官因為找不得證據,又不能立刻判決,于是用音樂助審。把兇手關在一個光線陰暗的房間,半夜從隔壁放一種悲慘的音樂,并且帶有一種悲慘的哭聲,等這個犯人聽過幾天之后,再提出審訊,果然被音樂感動,良心發現,逐一供認。可見音樂的力量了。
還有一件最明顯的,就是音樂的節奏可以指揮最大群眾,可以統一整個民族的舉動。
在西方于舉行大會之前后常唱幾首“會歌”,這種“會歌”的節奏都很鮮明,歌詞亦十分得體,唱過之后增加許多合作的精神。群眾受了這種歌曲的影響,好象物體被地球引力吸著,不知不覺要向同一個方向去。軍隊依著一定的節奏長期步行不覺疲倦,過千過萬人唱著軍歌一齊沖鋒,不覺痛苦,就是這類的實例。
以上所講的效力有明顯的,有潛伏的,有立刻發生效力的,有慢慢才見功效的。籠統可以叫它做“音樂的勢力”。
……
(原載《音樂教育》第2卷第3期,1934年3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