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訶夫小說中漫畫式人物的藝術魅力

馮夢珠

摘 要：契訶夫幽默詼諧的藝術風格很大程度上應歸功于漫畫式人物的塑造，漫畫式人物的塑造是對所描寫的人物進行夸張變形，簡單勾勒，達到神似的效果。包括漫畫式的人物肖像和漫畫化的人物處境，于夸張變形中見出人物的精神特質，體現出冷漠畸形的社會現實。這種漫畫式人物的美學內涵與戲劇臉譜藝術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關鍵詞：契訶夫；漫畫式人物；夸張變形；戲劇臉譜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7）-21--02

通讀契訶夫的小說呈現在讀者面前的是一個個人物漫像，這些漫畫式人物雖屬扁平人物的行列，卻給人深刻的印象。正是這些漫畫式人物使小說呈現出諷刺幽默卻又發人深省的藝術風格。《西方文化批評術語辭典》給漫畫手法的定義是“在戲劇中，指一種通過夸張來突出角色的某些特征而使讀者或觀眾達到一目了然的人物塑造手法。因而漫畫手法與類型角色相關。”而且指出“這一術語在使用時一般具有貶義，意指戲劇作家在塑造人物時缺乏技巧和敏感性。”筆者并不同意漫畫式人物缺乏技巧和敏感性，更不同意把“漫畫式手法”看作為貶義詞，漫畫式人物以簡潔的筆法勾勒出人物的特性，卻能反映出深刻的內涵，呈現出濃厚的喜劇色彩。用簡單數筆呈現人物的內在特質和精神特征，還表現出超強的戲劇性和諷刺性，可見作者的功力。

一、漫畫式人物的塑造

契訶夫小說中呈現出的強烈的諷刺性和深厚的內涵，得益于他漫畫式人物的塑造，筆者在下文重點介紹契訶夫的漫畫式人物的塑造和藝術呈現方式，并且分析這種漫畫式人物和戲劇化小說的關系，剖析其成因。首先，筆者把契訶夫筆下的漫畫式人物分為兩部分進行剖析，一為漫畫式人物的肖像，二為漫畫式人物處境。

（一）漫畫式人物肖像

漫畫式肖像描寫指運用簡單而夸張的手法來描繪人物的肖像。這種肖像描寫總是抓住一點，來突出放大力求傳神。一般運用變形、夸張乃至較深層的比擬、象征等手法來處理人物肖像，以期獲得某種特殊的審美效果。它筆法簡略，但簡略中有突出，突出里傳達出人物之“神”；手法上有夸張、變形、扭曲或者缺損，與原人物似而不似，不似而似。簡言之，就是追求一種神似的效果。

《套中人》“他所以出名，是因為他即使在頂晴朗的天氣也穿土雨鞋，帶著雨傘，而且一定穿著暖和的棉大衣。……他的臉也好像蒙著一個套子，因為他老是把它藏在豎起的衣領里面。他戴黑眼鏡，穿羊毛衫，用棉花堵上耳朵眼；他一坐上馬車總要叫馬車夫支起車篷來。總之，在這人身土可以看出一種經常的、難忍難熟的心意，總想用一層殼把自己包起來，仿佛要為自己制造一個套子，好隔絕人也，不受外界影響。”寥寥數筆，一個套中人的形象就躍然紙上，晴朗天穿雨鞋帶雨傘把頭藏在豎起的領子里，塞上耳朵，讀完這段文字，我們腦海中就出現一個套中人的漫畫形象，作者沒有描寫他的相貌和表情，但讀者已抓住了套中人的膽小謹慎，懼怕迫害的精神特質。文字詼諧幽默，具有很強的諷刺性，我們在嘲笑套中人時，我們會發現我們自己也是一個裝在套子里的人，這個形象雖然夸張變形，卻具有普遍性和典型性，給人以深思和回味。

又如《第六病室》對看守人尼基達的肖像描寫“他的臉嚴厲而枯瘦，眉毛下垂，這給他的臉平添了草原看羊狗的神情。他鼻子通紅，身量不高，外貌干瘦，青筋嶙峋，然而氣度威嚴，拳頭粗大。”作者僅僅抓住看守人的“干瘦”“下垂的眉毛”“鼻子通紅”“拳頭粗大”這些特點，就傳神地傳達出人物的特征和內在氣質，下垂的眉毛，顯出看羊狗的神情，反映出看守人的阿諛奉承、趨炎附勢，對上級搖尾乞憐。“粗大的拳頭”則反映出他對精神病人的粗暴殘忍。在描寫漫畫式的人物的外貌特征時，就反應出其內在特質，這也是漫畫式人物的魅力所在。

（二）漫畫化人物處境

在這里漫畫化處境是指一種不真實的經過了夸張變形的處境，但這種處境卻基于現實，描畫出更高的社會真實，就像卡夫卡的變形記中人變為甲蟲的處境，卻反映出異化社會的本質。契訶夫的漫畫化人物處境相比于現代主義作品中變形的社會處境，更貼近與現實，但這種處境已經典型化，是現實處境的夸張與變形。

如《嫁妝》里“我”三次走訪契卡瑪索娃都是滿屋子的布料和紙樣，母女兩個一年到頭都在做針線活，為女兒準備嫁妝，堆房里有五口大箱子還有許多小箱子、小盒子，里面全是她們做的衣服，也就是嫁妝，第二次走訪契卡瑪索娃的丈夫過世了，她們依舊在做針線活做衣服，第三次走訪時，她的女兒也死了，只剩下契卡瑪索娃一人，依舊是滿屋子的紙樣布料，她依舊在做嫁妝。一年到頭在為女兒準備嫁妝，卻一直沒讓女兒出嫁，直到女兒死了，她依舊在做衣服。這是一個夸張了的漫畫式人物處境，卻真實地體現出一個怪誕的物貴于人的社會，反映了人貧乏的生活和心靈的空虛。

又如《不平的鏡子》“曾祖母”和“妻子”都為一面鏡子發狂，吃飯、睡覺，甚至上床睡覺都要抱著鏡子，只因為丑陋、其貌不揚的人在這面不平的鏡子面前，被照的五官扭曲變得嫵媚迷人。闡釋了人不能正視自己，缺乏自知，甘心被假象蒙騙和迷惑的荒誕現象。這個漫畫式的荒誕處境卻深刻反映社會現實，在這個社會中很多人雖丑態百出，假仁假義，阿諛奉承，在社會這面不平的鏡子面前卻成了正人君子，并且沉溺于這種假裝和虛偽，樂此不疲。這種漫畫化人物處境不僅體現出人物的性格和精神特點，同時強烈諷刺了把人物壓為畸形的畸形社會的本質。

二、夸張變形的諷刺力度及其隱喻的真實

《辭海》把漫畫解釋為“一種具有強烈的諷刺性或幽默性的繪畫。畫家從政治事件和生活現象中取材，通過夸張、比喻、象征、寓意等手法，表現為幽默、詼諧的畫面，借以諷刺、批評或歌頌某些人和事。它是政治斗爭和思想斗爭的一種工具。”漫畫最主要的藝術手段是夸張和變形，契訶夫在漫畫式人物的塑造中常常運用夸張、變形、象征等藝術手法對人物進行粗線條勾勒，或對人物處境進行夸張變形，突出人物的某個特征和內在特性，反應出嚴肅的生活邏輯和深厚的思想認識，在幽默詼諧中反應真實。

漫畫式人物的塑造中最常用的手法是夸張、變形，契訶夫常用夸張來凸顯人物或環境特性，以變形來反應人物精神狀態，并善于用繪畫式的描寫鋪寫大的環境。如《胖子和瘦子》“瘦子突然臉色變白，呆若木雞，然而他的臉很快就往四下扯開，做出挺暢快的笑容，仿佛他臉上和眼睛里不住迸出火星來似的。他把身體縮起來，哈著腰，顯得矮了半截。……他的皮箱、包裹和硬紙盒也都收縮起來，好像現出皺紋來了。……他妻子的下巴越發長了。納法納伊爾挺直身體，做出立正的姿勢，把他制服的紐扣全都扣上了”瘦子在聽到同學胖子已經是三等文官時，他瞬間變矮了，他所有的東西都開始收縮，看起來形象變形扭曲，有違常理，但卻表現了內在的真實，反映出瘦子在得知沒有胖子混得好時，表現出的虛榮、自卑又趨炎附勢的心理，同時也表現出胖子的虛榮。對于瘦子和胖子的具體形象我們無從所知，對于他們的精神特質我們卻印象深刻。讀者像是在欣賞一幅胖子和瘦子的漫畫，從漫畫里見出諷刺和幽默。又如《苦惱》中“車夫吧嗒著嘴唇叫馬往前走，然后像天鵝似的伸長了脖子，微微欠起身子，與其說是由于必要，不如說是出于習慣地揮動一下鞭子。那匹瘦馬也伸長脖子，彎起它像棍子一樣的腿，遲疑地離開原地走動起來了。”其中“像天鵝似的伸長了脖子”“彎起像棍子一樣的腿”給人一種畫面感并渲染出孤單凄涼的環境，偌大的城市車水馬龍，約納和他的瘦馬卻被遺忘了，無人問津，無人傾聽他喪子苦惱，而他只能向他的馬傾訴，反映出現代社會人與人之間深深的隔膜。

契訶夫在漫畫式人物的塑造中，寄予了強烈的褒貶與愛憎感情，魯迅在評論契訶夫時說道“這些短篇，雖作者自以為‘小笑話，但和中國普通之所謂‘趣聞卻又截然兩樣。它不是簡單的只招人笑。一讀自然往往會笑，不過笑過后總還剩下些什么——就是問題。”讀者在為夸張變形所帶來的幽默詼諧而發笑時，卻深刻感受到其背后的沉重，契訶夫是一個人道主義作家，對于筆下的人物更多是同情和愛撫。特別是他后期的作品隨著社會形勢的改變，他的寫作風格也變了，亞歷山大三世即位，大行暴政，民氣頹喪，他的作品呈現灰色調，更多了陰慘之氣，但其作品中的滑稽詼諧依然存在，如《苦惱》、《怕》等作品。普希金把果戈理稱作“快樂的憂郁癥患者”，這個鑒定同樣適用于契訶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