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妮妮
陜北青年作家侯波尤擅中短篇小說的創作,他的中篇小說《2012年冬天的愛情》(載《當代》2014年第5期)更是集中凸顯其才情和智慧之作。小說講述了在重要會議期間為了監視有上訪前科的老鐘夫婦,兩個剛畢業的大學生村官董止遠、春天分兩路披星戴月,忙前忙后“截訪”的故事。故事的結局讓人啞然失笑,一直被監視的老鐘夫婦在關鍵時候反倒救了截訪者的命,最富諷刺意味的是老鐘夫婦根本沒有打算“上訪”,他們包里裝的也當然不是上訪材料,而是抄寫的《圣經》的贊美詩。小說雖然不長,故事也不復雜,但為我們呈現了一個迷亂的世界,一群迷茫的人。在小說中,我們看到青年人的情感世界是迷亂的,底層民眾的信仰是混亂的,政府官員的行政是錯亂的。在筆者看來,這種迷亂與迷茫,恰恰是我們生活的這個時代的一個縮影。整部小說由三條線索交織組成,相互接連,相互交織。明線就是與小說題目相呼應的發生在2012年冬天的愛情故事。小董與春天共同受鎮領導指派,跟蹤監視有上訪前科的老鐘夫婦——步調一致的工作、情感上的暫時空缺和知識分子內心的空虛,使得兩人相互取暖,成功地進行了愛情的轉移。那么,這種建立在共同監視別人的狀況下所滋生的私密感情是不是真正的愛情呢,究竟會不會長久呢?在我看來,這是屬于“偽愛情”的一種。兩人在迫不得已的頻繁互動中,在浪漫的花前月下,意外地分享了別人所不知道的秘密。由此,兩人的心理距離拉近了,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情愫,覺得彼此都愛上了對方。他們擁抱,他們接吻,他們會和所有的戀人一樣在心里滋生出甜甜蜜蜜。但最終,伴隨著這場活動的結束,時過境遷,兩人的愛情自然也會畫上句號。究其實,因為這份“愛情”不是發乎于心靈,而更多的是得之于外界因素。作者在小說中還很簡短地交代了其它幾宗愛情,一是小董與前女友菲菲的愛情,兩人幾乎要進入婚姻殿堂了,但他們的愛情卻并不牢固,在菲菲母親堅持要求小董買房才能結婚的情況下,愛情出現了裂縫。真正的愛情應該是不計功利的,像這種建立在物質基礎上的愛情肯定是走不遠的,也注定了他們的愛情經不住考驗,隨時都會崩潰。隨著春天的到來,小董與菲菲的愛情樓閣也隨之倒塌。小說中的女主人公春天在學校也經歷過一段愛情,但那種愛情顯然是極具夸張成份的,是嘩眾取寵式的愛情,也是非常幼稚的,注定不會有結局。小說中的這三宗愛情,都統一反映出了年輕人對情感的困惑。小董和春天兩人的身份是剛畢業的大學生村官,他們的生活境遇是現在年輕一代人的縮影,在這個物欲橫流的時代,他們對愛情充滿了渴望,但對什么是真正的愛情并沒有認識,產生了情感上的迷茫。在小說結尾處,主人公騎車出事,當他們知道是老鐘夫婦救了他們的時候,兩人四目相對高聲大笑了起來,這種大笑其實就是對他們之間私密愛情的一種質疑,更深層次的則是對自我的一種嘲諷。隨著這種笑聲,他們在共同監視別人踐踏別人權利之時建立起來的沒有溫度的愛情,也只會在這死寂一樣的冬天歸于塵埃,從此荒蕪。小說中,還從側面寫了一種愛情,是那種司空見慣的常態愛情。在小董與春天的監視下,老鐘夫婦兩人相濡以沫,辛勤勞作,出入成對,生活盡管艱辛,有這樣那樣的不順,但兩人不離不棄,和諧相處,在平淡的生活中找尋著生活的樂趣。這種愛情與兩個年輕人浮夸的愛情比起來,反倒彌足珍貴,連春天也受了觸動,她看到他們生活的場面,喃喃地說:“他們是幸福的。”也使他們開始思考,什么才是真正的愛情。兩人之間的偽愛情反襯出了真正崇高的愛情。小說的第二條線索描述了在兩名村官的跟蹤和監視下的,老鐘夫婦日常的生活,包括去果園勞作、給親戚幫忙、看電視、吃飯、抄基督經,甚至是夫妻之間的一些小情趣等活動,可謂是為我們再現了陜北農村原貌,還原了一幅清晰的農村日常生活圖。小董與春天由于先入為主,固執地認為有上訪前科的老鐘夫妻在這次大會召開之時肯定還會上訪,在他的眼里,老鐘夫妻所有的活動都是為上訪做準備,老鐘夫妻抄《圣經》,他以為是寫上訪材料,老鐘夫妻背了《圣經》去教堂,在他們的眼里是躲避開他們去上訪,由此弄出了一連串的笑話,上演了一出窮追不舍的鬧劇。老鐘夫妻為什么會信基督教,當然有具體原因,但從側面也反映出了目前中國農村社會的信仰危機,甚至是信仰混亂。這是不爭的事實。經濟發展、西方文明的進入沖擊著原有的文化道德倫理秩序,正如作家侯波在一則創作談中說到的“當工業文明鋪天蓋地襲來時,首當其沖的是傳統鄉村的文化秩序。這種秩序就像農村中家家戶戶的院墻,可能是土筑的石壘的磚砌的,盡管院墻不夠堅固,不夠高大,但有了這墻,家家晚上就能睡得安然,鼾聲四起。曾幾何時,院墻被撞塌了,于是圍繞墻的建與不建、什么方式建、用什么樣材質建就都成了大家議論的焦點。而院內人在舊墻已倒、新墻未立之時正常的生活秩序被打亂了,他們缺乏安全感,焦慮不安,甚至有幾份無可適從。”這正是目前中國農村人們的精神狀態寫照。在小說中,兩個純樸的農民因為屢屢上訪解決不了問題,再加上兩個村官對其“特務般”的監視,其最基本的民生民權無法得到保障,內心的失望與絕望使他們只能退而求其次重新回到民間尋求基督教作為安慰。其對“上訪”的放棄,轉而對神的崇拜,使我們不禁反思:農村的信仰問題究其根源到底是什么?應該看到的是,基督教中有對平等博愛、犧牲奮進、人格至上、反思懺悔等精神品格的頌揚,但在這篇小說中并沒有體現,作者也沒有借助上帝的神秘來探討永恒的人生話題,而是將生命的意義和人生價值等形而上學的問題融合在對某些真切的現實社會問題思考中。老鐘夫婦在追求基督教時,在他們心中,人類社會是缺乏愛的,他們并不是無視現實與人生中的苦難,而是作為底層群眾想用愛和禱告來解脫和超越這種生活中的苦難。盡管這可能只是一劑精神鴉片,也不可能達到他們的目標,但重要的是他們心中已經有了一個堅定不可動搖的信念,有了一種超越現實的精神寄托。小說為我們呈現的第三個現象,也是第三條線索,即政府官員的行為是錯亂的,不作為或亂作為。老鐘夫妻的上訪問題得不到解決,恰恰反映出了我們官員的不作為。目前,許多官員正像小說中那樣,他們淡化了作為領導者的責任與義務,甚至連做人的底線和準則都走了下坡路。有問題不解決,一味地推諉扯皮,當出現類似于老鐘夫妻上訪這樣的問題,他們不是疏,而是堵,圍追堵截,阻止底層群眾上訪,官員變成了偵探,底層群眾變成了被監視的對象。這種行為不僅傷害了底層群眾的感情,更是對其人格和尊嚴的一種輕視與踐踏。當然這種行為也扭曲了人與人之間的情感,作為村官的小董和春天本身對上訪者還懷有一絲憐憫,但在后續的監視工作中他們也逐漸變得麻木,真正地淪為一種政府管理底層的工具了。底層群眾的基本權利沒有得到保障反而失去自由被監視,這更會激化干部與群眾之間的矛盾,二者之間難以找到一個平衡點,只會形成惡性循環。這一切顯示出了目前基層官員的一種整體工作狀態,他們的精神狀況是混亂的,在某些事情上行政是錯亂的。老鐘夫婦是一對普通的村民,他們的遭遇與經歷也極具代表性,是底層每個群眾都可能遇到的。像老鐘夫婦這樣生活在底層的百姓,在追求其合法權益的過程中,由于問題得不到解決,上訪又受到壓制,最后他們徹底絕望,轉而尋求其他慰藉。這種現象,正像吳理財、張良在《農民的精神信仰缺失抑或轉化——對農村基督教文化盛行的反思》一中文寫到的:“由于無法從國家體制之內獲得正式資源,才會尋求基督教填補社會功能的缺失。”老鐘夫妻從一次次的失望直至絕望,轉而對耶穌的虔誠,去教堂尋求新的精神支撐點,留給讀者一連串的反思。我們應該思考的是作為維護人民權利的政府機關,到底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呢?《2012年冬天的愛情》無疑是一篇非常優秀的小說,也秉承了侯波小說一貫的特點,對社會思考的勇氣及對社會敏感話題的切入,承繼了陜北作家的使命意識和擔當意識。侯波生于陜北農村,身上有著很深的鄉村憂患意識,其在近年來的中短篇小說創作中一直堅持現實的批判性、民間性,寫作主張回到生活;他關注農村的文化秩序、愛情狀況、政治本質以及底層農民的生存真相,將關于這些問題的思考隱藏在小說的敘事中。在他的作品中,我們能夠觸摸到生活的溫度,能夠體會到一份沉甸甸的生命感和沉痛感。《2012年冬天的愛情》中并沒有鋪天蓋地地直接描寫基層職權者,而是通過監視有上訪前科的老鐘夫婦,引出關于農村日常生活的描寫,從而達到對民間精神信仰的裸呈。小說結尾上訪者教堂禱告的情節突變,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小說情節本身便在內涵與外延、本義與轉義之間建立了一種張力,由此產生的荒誕感,將讀者帶入了小說的深層意義思考。責任編輯:張天煜 賀延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