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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盛頓的霏霏細雨

2017-07-27 17:15:01安東寧夫
滿族文學 2017年4期

安東寧夫 本名王寧夫。出生在遼寧省丹東市,醫學博士,教授,二級主任醫師,博士生導師,杭州市第一人民醫院心臟中心主任,心臟康復中心主任,兼任浙江省醫學會心血管病分會副主任委員,中國康復醫學會心血管病分會委員,中國老年學會心腦血管病專業分會委員等職。

浙江省作家協會會員,已出版長篇暢銷小說四部:《太平間里的惡魔》、《紅石草原》、《安東醫生診室——蹊蹺的死亡》、《情囧》。被譽為“國內醫學懸疑小說第一人”。

1

初春的華盛頓,綠樹發芽、桃花盛開,伴隨著涼爽的微風和霏霏細雨,張開她溫暖的懷抱,迎接2014年美國心臟病學大會的召開。作為中國一名心內科醫生,我被多次應邀來美國參加這個會議。2014年3月29日,來自世界各地的心內科醫生云集一堂,給這個安靜文明、協調有序但缺少生機的城市注入了一絲活力,同時也帶來一片喧囂。

大會在華盛頓會議中心舉行。上午開幕式結束后,我來到三樓休息區,挑選了一個靠窗的沙發坐下來。窗外淅淅瀝瀝的小雨從早晨一直下個不停,天空濃厚的云團籠罩著國會山圓拱形的白色屋頂,遮掩了華盛頓紀念塔的塔尖和林肯紀念堂的頂部輪廓;玻璃窗泛起的一層霧水,使馬路對面古老的華盛頓圖書博物館變得模糊不清。街道上,幾個身穿短褲的運動員穿過K大街,順著第七大街向南面的唐人街方向跑去。第九大街的紅綠燈下,有人緊裹風衣撐著雨傘匆忙趕路,也有人身著單衣在小雨下閑庭漫步。幾個頭戴安全帽的工人在路邊凌亂的工地上忙碌地施工;市區并不寬敞的馬路早已車水馬龍,擁堵不堪。十字路口,三五個身穿深色羽絨服的黑人每人手里端著一只空茶杯,只要紅燈一亮立刻蜂擁在車窗外討要零錢。偶爾,有人搖下車窗扔出幾枚硬幣,而大多數司機則面無表情,不理不睬,只等綠燈一亮便匆匆駛去。

十三年前的華盛頓特區并非如此,我極力回憶著那時街道上的情景:寧靜的街區、干凈整潔的馬路、稀稀拉拉的行人、暢通的交通……

2001年9月,當我第一次來華盛頓參加這個學術會議時,華盛頓會議中心剛剛落成不久,一部分會場尚未完工,內部的裝飾還顯得粗糙和簡陋。在一個龐大的建筑群內舉辦一個學術規模并不太大的國際會議,會場凸顯空曠和冷清。會議的第二天,準確說是上午茶歇期間,在會議中心的大廳里發生了一樁十幾年來一直令我迷惑不解的怪事。

據說一到春秋季節,華盛頓的天空如同漏了一個窟窿,經常陰雨連綿。那天,室外的秋雨越下越大,我站在會議中心的大門內正猶豫著是回酒店休息,還是繼續留在會場里聽課,此時,門外有個黑人男子手里拿著幾把折疊雨傘,大聲吆喝著:“Umbrella, umbrella。”

“How much?”我推開大門探出身詢問雨傘的價格。一陣冷風襲來,我連忙從門縫中縮了回來。

“Thirty?!辟u傘人迫不及待地跑過來,拉開大門鉆進來,將一把黑色的雨傘塞到我的手里。他三十多歲的樣子,瘦高個,右腿有點殘疾,走路向右搖晃。我注意到在他的左眉間有一道很深的刀疤。

“Too expensive!”我的心里話脫口而出,那時美金對人民幣私下交易的匯率可是1:10??!太貴了!三十美元一把傘,簡直是天價!于是我把傘還給他。

賣傘人用手指了指天空,爭辯說:“no, no, not expensive at all! Its raining. Man, you gotta need this.”

我不同意他的辯解,即使下暴雨也不該漫天要價呀!但是,這話我沒說出口。

“Deck, Deck, come on!”門外出現一個戴眼鏡的年輕白人男子,手里也拿著幾把雨傘,正在大聲呼叫著我眼前的這位賣傘人,掛滿霧水的玻璃門模糊了他那副蒼白的面容?!癉eck, come on.”看來我面前這位賣傘的黑人名叫迪克。

迪克回頭朝門外的白人擺擺手:“Wait, wait, Bristo!”

迪克讓門外那個叫布利斯托的同伴耐心等他一會兒,顯然,他想先做成正在與我進行的這筆生意,而布利斯托似乎有急事,還在焦急地呼叫著迪克,“Deck, Deck, come on!”

迪克沒再理睬布利斯托的呼喚,繼續對我說:“You see,a heavy rain is coming!”

我懂了,迪克的意思是暴雨即將來臨,雨中送傘不算太貴。我仰望天空,翻滾的烏云越來越濃烈,黃豆粒般大小的雨點正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好吧,出門在外破財免災,我狠狠心,從口袋里掏出三十美元遞給他。

“Hehe.”迪克收下錢,毫無掩飾地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把雨傘塞給我,轉過身單腿蹦了起來,歡呼著:“My god! Thanks for the rain!”

賣傘的自然要感謝雨天啦。我檢查一遍雨傘的質量,確實是把好傘,商標上注明中國制造。我撐開雨傘走出會場朝我下榻的希爾頓花園酒店方向走去。在會議中心的大門外,迪克站在不遠處咧著厚唇,露著白牙,友好地沖我招招手:“Good luck!”

“Thanks, Deck!”我禮貌地回應他。

雨點落在傘布上發出的“嘀嗒嘀嗒”聲響,逐漸沖淡了我心頭泛起的一股挨宰的感覺。在會議中心大門右側的拐角處,我看見我們的領隊小金打著雨傘從馬路對面匆忙地跑過來,他的臉色蒼白,額頭掛滿了汗珠,氣喘吁吁的,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俺鍪裁词铝藛?,小金?”

“真倒霉,我的包丟了!”小金是個剛從美國回國的海歸青年,在一家旅游公司當經理,中等瘦的身材,一副誠實、熱情的面容,身穿一件天藍色風衣,顫抖地站在我的面前,沮喪地說:“一小時前,我站在華盛頓會議中心的大廳里與一位從前的美國同事聊天,我把包放在我的兩腳之間,用雙腿夾著。聊了大約二十幾分鐘打算告辭時,我低頭發現包不見了?!?/p>

“什么樣的包?里面有什么貴重物品嗎?”

“黑色的電腦包,里面有我的護照、電腦、資料、個人物品,還有……”小金猶豫了一下。

“人民幣嗎?”

“不,是美元?!?/p>

“多少錢?”

“一共一萬美元,我放在一個信封里。”

“?。∧阍趺磶н@么多現金呢!”

“不是我自己的錢,是我們團的差旅費,昨天剛從銀行提出來的現金。我真是該死啦!唉,最麻煩的是護照丟了,在國外補辦手續很繁瑣。”小金像霜打的茄子,蔫了,無精打采的,顯得很氣餒。

“你報警了嗎?”

“報警了,我剛從警察局回來。警察說幾天之內有可能會找到被拋棄的電腦包、個人物品和資料,但護照和現金不可能找回來。”

“會議中心到處都是保安,學術報告廳大門口有保安監控,參會代表憑胸卡出入,閑雜人員是進不來的。”

“你說的沒錯,但會議中心的大門沒有進出限制,無關人員可以自由進出大廳,盜賊也會趁機混進來?!?/p>

“可以調監控錄像嘛。”

“遺憾的是這個會議中心剛剛啟用不久,大廳里有些地方監控錄像還沒正式工作。”

“唉,夾在兩條腿之間的包怎么會被偷走呢?太不可思議啦!”

“我感覺有人撞我一下?!?/p>

“什么人撞你?”

小金眼含淚水搖搖頭:“我沒注意。大廳里很擁擠,經常有人相互碰撞。”

看到他傷心難受的樣子,我只好安慰說:“既然東西已經丟了,就別太著急上火啦,說不定盜賊拿了錢后會把護照和其它資料還回來呢?!?/p>

“唉,我回去后要賠公司的錢,一年的工作算白干了。我老婆正懷孕呢,下個月就要生了……我還有房貸……”一連串淚水涌出,滴落在地上。

2

第二天早晨七點整,我與小金和另外三位醫生結伴從希爾頓花園酒店步行去會場,小金仍然穿著那件醒目的天藍色風衣,他的雙眼紅腫,面孔困乏,表情疲憊。看得出他精神上遭受了沉重的打擊,整夜在失眠中煎熬。

希爾頓花園酒店位于第十四大街的南端,與地處第十六大街南端的白宮近在咫尺,出了酒店左轉幾十米就是著名的弗蘭克金公園,公園里有高低起伏的綠地、奇花異草、彎彎曲曲的小路、一排排綠色的長椅以及茂密的樹叢和參天大樹。公園的西邊屹立著一座美國最早的海軍司令官約翰·巴里將軍的銅質塑像。然而,這個面積不大但風景秀美的公園早已變成流浪者的家園。白天,流浪漢們在公園里散步,安靜地坐在長椅上曬著太陽;夜里,占據所有的長椅,把公園當成他們的宿營地。上午,他們吃著前一天從附近一家國立慈善機構領回來的食品,聚集聊天,友善地與過往的行人打著招呼;下午,他們陸續離開公園四處乞討。

當您獨自一人在大街上閑逛時,如果碰到一個穿戴整潔的人主動與您搭訕,接著出乎意料地向您討要零錢,請不要大驚小怪,因為在華盛頓市區里,一些穿戴整潔的白人乞丐與普通的行人難以分辨。華盛頓的大街小巷里,形形色色居無定所的流浪漢早已形成一道獨特的風景線。偶爾,還會有流浪漢出現在電視和報紙上,成為新聞人物。

前一天,我碰巧遇見電視臺在公園里采訪一群流浪漢,記者問:“你們每天都在四處討錢,能不能告訴大家你們每天到底需要花多少錢?”流浪漢們伸出一只手。

記者說:“五美元,是嗎?”流浪漢點點頭。

記者又問:“如果你一天要到十美元,你會存起來嗎?”其中一個流浪漢回答:“不會留到明天的,我會拿出剩下來的錢與其他流浪漢一起分享?!?/p>

記者又問:“如果你要到了一美元,你打算做什么?”流浪漢毫不猶豫地轉身指著第十三大街路邊的一家麥當勞店,說:“我馬上鉆進去買一杯可樂。”

“如果你要到五美元呢?”

“一個漢堡和一杯可樂?!?/p>

從我們下榻的酒店出來斜著穿過弗蘭克金公園就是K大街,順著K大街一直向東走就是華盛頓會議中心,我已經從這個公園中間穿過幾次了,每次路過流浪者身邊時都會聽到他們的問候。

我手里拿著一個面包邊走邊吃,落在同伴后面?!皐hat up!”一個五十幾歲健壯的黑人流浪漢用俚語跟我打招呼?!癏i.”我點點頭從他身邊走過。

“Come over here!”黑人流浪漢向我招招手,示意讓我過去,“Are you talking to me?”我停下來望著他,奇怪他為什么主動讓我過去呢?

“Take the coke with you.”流浪漢手里搖晃著半杯可樂,做出要送給我的動作?!癗o, thanks.”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送給我飲料,擺擺手拒絕了他的好意。

“Bread with no coke? So sad!”流浪漢發出一種奇特的語調,作出一個好奇又同情的表情,“Here, Take mine.”

“安東醫生,快走啊!”小金在遠處招呼我。

我明白了,原來這個流浪漢看到我干吃面包沒有飲料,心生憐憫,竟然同情起我來,要把他喝剩下的半瓶可樂送給我。我有點感動,但沒時間耽擱太久,謝絕他的善意后匆匆離去。

我沿著公園里的彎彎小路來到第十三大街,再穿過I大街直奔紐約大道。寬闊整潔的紐約大道斜著指向會議中心對過的華盛頓圖書博物館。在行人稀少的紐約大道上,我加快腳步,打算出其不意地抄到小金他們幾個人前面。

穿過幾個街區后,我在一棟每扇窗戶上檐都懸掛著黃色雨棚的建筑物下面,看見一個戴眼鏡的年輕的白人流浪漢躺在窗檐下,手捧著書本在專心致志地閱讀。他的身下鋪著一大張拆開的紙盒,身邊放著一個空玻璃罐,頭下枕著四五本書。

奇怪,流浪漢還讀書呀!我好奇地駐足觀望,隨手掏出一美元扔進玻璃罐子里。他抬頭望著我,目光朦朧,面無表情,兩片嘴唇微微一動:“Thanks.”

就在我轉身打算離開時,猛然發現這個流浪漢閱讀的是醫學書──《現代心臟病學》。這可是一本嶄新的心臟病學專著呀!流浪漢怎么還讀醫學書呢?我更加好奇了,他或許是個醫學生吧。

我好奇地問:“You are a medical student?”

“No,”流浪漢搖搖頭,放下手中的書本,“Im an engineer.”他用手扶正眼鏡,眼神中明顯流露出作為一名工程師的自豪感。我仔細打量他,臉型細長,面色蒼白,口唇有些發紫,直覺告訴我,他的心臟有些問題。

“You are reading a medical book.”工程師怎么讀醫學專業書呢?我感覺有點奇怪。

“Yes, I got it from a guy over there.”他手指著會議中心的方向,告訴我他是在那邊得到這本書的。

“Why did you become a homeless?”我確實太好奇了,一名工程師怎么會變成流浪漢了呢?否則我絕不會這么直接發問。

“Its just a different life style.”他淡淡地說完這句話,扭過頭繼續讀書不再理睬我了。

是啊,生活方式多種多樣,人們有權利選擇自己喜歡的生活方式。我意識到自己的唐突,不該問這么愚蠢又侵犯隱私的問題。我悻悻地離開他,徑直朝會議中心走去。

在K大街和第九大街的交叉路口,我與小金他們四個人會合了。“安東醫生,你跑到哪里去啦?我們擔心你被流浪漢劫持了,在這里等了你半天?!?/p>

“流浪漢都很友善,不會劫持我的。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了。” 此時,我滿腦子還在想著剛才遇見的那個白人流浪漢,他為什么讀醫學書呢?

綠燈亮了,我們穿過馬路順著第九大街的人行道向會議中心大門口走去。前方不遠處,人行道路邊擺放著幾個五顏六色的垃圾箱,我突然發現在一個黃色垃圾箱上面有個黑色的電腦包。“小金,你看,那是什么?”我指著垃圾箱尖叫起來。

“欸,電腦包!”小金一個箭步沖上去抓起那個黑包,“哇,真是我的電腦包?。 ?/p>

一個同伴說:“一定是被賊拋棄的空包?!绷硪粋€同伴說:“快看看包里面的東西還在嗎?”

小金迅速拉開電腦包的拉鏈,翻動著包里的東西,他那副繃緊的鐵青臉孔漸漸松弛下來。“護照在,資料在,電腦在……”突然,他的臉上掠過一絲驚喜,從包里取出一個露著厚厚一疊美金的白色信封?!懊涝?,我的美元也在,哈哈!”他開心地跳了起來。

“快數數錢少沒少?”

小金快速地數著鈔票,激動得手指微微發抖。“沒錯,正好一萬美元。”

“簡直太不可思議了。一定是賊沒發現這筆錢?!?/p>

“不對。”小金堅決地否認。“電腦包丟的時候,裝錢的信封是封著的,現在是打開的。原來里面全是100美元整張的鈔票,現在有一百美元是零錢?!?/p>

“奇怪,賊偷了錢怎么又扔掉了呢?”我向四周望去,附近沒有任何可疑的跡象,遠處路口那個叫迪克的黑人正忙著向路人賣傘。這時我才注意到,天空又下起了霏霏細雨。

另一個同伴說:“一定是個笨賊。”

小金開心得手舞足蹈,“是啊,太不可思議啦!包里只少了一本會議組委會贈送的醫學書,《現代心臟病學》?!?/p>

我連忙插話說:“我剛才在紐約大道路邊看到一個流浪漢正在讀一本《現代心臟病學》”

“啊?賊不圖錢只偷書!更不可思議啦!”

后來,我們陪小金去警察局報了警。一位華人警察分析可能是哪個流浪漢偷走了小金的包,看到里面現金數額巨大,害怕犯罪,又悄悄送了回來。

“說不定盜賊認出失主,有意丟棄在失主即將經過的路邊。”華人警察提示說,“你們發現電腦包時,附近有什么可疑的人嗎?”

“沒有哇?!毙〗鹂隙ǖ鼗卮?。

“不管怎么說,東西找到就好。”華人警察告誡小金今后外出不要攜帶巨額現金,太危險啦,再說在美國隨身攜帶巨額現金也涉嫌違法。

“今晚我請客,安東醫生,你選地方?!痹诨鼐频甑穆飞希〗鹂犊ぐ旱貜男欧饫锍槌鰩讖埫棱n。

我提議到酒店附近第十三大街的麥當勞快餐店。立刻有人反對:“不去,那是弗蘭克金公園里流浪漢常去的地方,我們去唐人街的中餐館?!?/p>

那天晚上,我們在唐人街的一家中餐館美美地飽餐一頓。大家的心情沒有受到華盛頓連綿陰雨的影響,反而為小金的巨款失而復得感到高興,開心地慶祝了一番。

兩天后,我們團離開華盛頓回國了。從那之后,我只見過小金一面,小金告訴我他換公司了,可是,華盛頓丟包那件事他一直感覺莫名其妙。或許他至今也不明白遺失的巨款怎么會突然完璧歸趙。

3

之后的十幾年,小金丟包的事情像一個詭秘的謎案一直纏繞在我的心頭,我對很多人講過這個故事,可是沒有人相信這是真的。

時隔十三年當我再次來到華盛頓會議中心時,往事不自覺地浮現在我的眼前。會議午休期間,我走出會場,不自覺地來到第九大街會議中心一側當初發現電腦包的人行道上,我下意識地尋找記憶中的那幾個五顏六色的垃圾箱,然而,空蕩蕩的人行道上早已不見垃圾箱的蹤影。此時,我突然產生一種懷舊的心理,想重走一遍從華盛頓會議中心到第十四大街希爾頓花園酒店的路線,尋訪弗蘭克金公園和那里的流浪漢。

我冒著霏霏細雨踏上了華盛頓會議中心門前的K大街,一路尋找著記憶中的影子,穿過第九大街、第十大街、第十一大街……當我站在第十二大街路口等待紅綠燈時,一位高個子、衣著整潔、健壯的白人青年并排站在我的身旁,友善地對我說:“Your first time to Washington?”

他一定是發現我邊走邊東張西望,所以認為我初到華盛頓路不熟。沒等我回答,他又問道:“Do you need any help?”

我確實不需要任何幫助,于是回答:“No,Thanks.”我似乎有點明白他的意思。

“Do you have any change?”這個青年果然開口討錢了。

“No.”我不好意思地回絕他。不是我吝嗇,是此刻我的口袋里確實沒有零錢,只有一張一百美元的大票?!癆re you homeless?”

他搖搖頭:“No,I only need help.”

看來流浪漢和乞丐還是有點區別的,流浪漢是無家可歸的乞丐,更可憐。在這座城市里,少數居有定所的窮人有當乞丐討錢的習慣,我十三年前就領教過了。那天,也是從會議中心回來的路上,我碰到一個身穿長裙拎著菜筐的中年主婦問我相同的話,我當時不知道“Change”是零錢的意思,過后才反應過來,她在向我討錢。

在第十三大街路口,一位年邁的黑人流浪漢端著一次性紙杯朝我走來,我有意躲開他,向左手邊第十三大街的麥當勞店走去,我打算進去換點零錢,或許我應該做一點慈善的事情。

從麥當勞店出來,我手里拿著一杯可樂站在第十三大街人行道上,遙望著對面的弗蘭克金公園──歲月流逝,公園的現貌與我記憶中的模樣大相徑庭。雖然參天大樹還在,可是茂密的小樹叢和奇花異草全都蹤影皆無,代之的是一片高低起伏、開闊得連小松鼠都無法藏身的綠草地??吹叫涡紊┲b的流浪漢成群結隊地聚集在公園的小路上和大樹旁,我打消了從公園中間穿過去的念頭。

淅淅瀝瀝的雨時小時大,我的頭發和西裝已經被浸濕一片。我站在第十三大街與I大街的交叉路口向四周望去,約翰·巴里將軍的塑像依然屹立在公園的西部,十三年前我曾在那尊塑像前留過影;南面的紐約大道似乎比原來拓寬了許多,高樓林立;公園四周也增加了不少現代時尚的高層建筑。

“Umbrella, umbrella.”有人在我身后吆喝著賣雨傘。我回頭一瞧,一個五十幾歲模樣、蓬頭垢面的黑人男子拎著幾把黑色的折疊傘一瘸一拐地朝我走來。

“Man, Its raining. Take one.”賣傘人站在我身旁勸我買傘,說什么下雨了,買把傘遮遮雨吧。

“How much is it?”我有點動心了,詢問傘的價格。賣傘人簡單地伸出一只手。

“Fifty?”我驚叫起來,五十美元?不可能吧!突然,我看到他的左眉中間有一道深深的刀疤,一下子驚呆了,難道這個人是迪克?迪克應該才四十幾歲呀,怎么會變得這么蒼老呢?

“No, only five bucks.Very cheap.”他糾正道。

原來只賣五美元啊,比十三年前便宜多啦,看來美國現在經濟確實不景氣。

“Deck?”我突然喊出他的名字。

“You know me?”他一愣,吃驚地瞪圓眼睛看著我,那表情似乎在問:你怎么認識我呢?

“Yes,I had bought one from you many years ago.”我告訴迪克,多年前我花三十美元從他手里買過一把雨傘。

“Too many people did .”迪克不以為然地笑笑,搖搖頭,似乎在告訴我:買傘的人太多了,記不住。接著,他又問我:“Are you Chinese?”

“Yes.”我告訴他我是中國人。迪克用陌生的眼神打量著我。在他的眼睛里,中國人的相貌都是一個模樣,即便不是如此,歲月流逝,熟人也會變成陌路人。我遞給他五美元,拿過一把雨傘撐了起來,隨口稱贊:“Good one.”迪克強調說:“Made in China.”

我沒看商標就猜到了是中國制造,說不定還是浙江杭州制造的呢??磥磉@么多年,迪克一直在賣傘。我忽然想到十三年前小金丟包的事情,那天早晨會不會是迪克有意把包放在垃圾箱上的呢?我決定大膽地問他一個問題?!癉id you remember you had picked up a black computer bag in the hall of the Washington Convention Center 13 years ago?”我特別避免使用“偷盜”的字眼,而挑選了“撿包”這個詞。

迪克用力地搖搖頭。

我沒抱什么希望,這么多年過去了,這種撿到東西的平常事情很難讓人記得住,或許他不是那個偷包的人——不過,假如他真是那個偷包的人,他一定會記得曾經在一個包里發現一大筆巨款這件事——嗯,可以再試試。所以我馬上補充了一句:“There were ten thousand dollars in the bag.”

聽我說到包里有一萬美金,迪克像觸電似的一下子踮著腳單腿蹦起來,吃驚地瞪著我,嘴里重復著:“Ten thousand dollars! I remember. It was my first time to see so much money,my God,I remember it......But I gave it back to its owner.”

我相信他的確是第一次見到這么多錢,當時真的嚇壞了?!癢hy did you give it back?”我實在是好奇,急于知道他為什么后來連包帶錢原璧歸趙,否則不會問得這么直截了當。

“Why?Why?”迪克不解地盯著我,問道,“Who are you?”不斷地詢問我是誰,怎么知道這件事的。

我喜出望外,告訴他我是失主的朋友,并伸出大拇指稱贊他。

“Im a homeless but not a criminal.”迪克雙手一攤,簡單地回答了我的疑問:他只是個流浪漢,不是罪犯?;蛟S這是他最直白的表達。

“You are a nice homeless.”我夸獎他是個好流浪漢,他開心地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

我突然想到在還回來的電腦包里少了一本醫學書,便問道:“But then, why did you take away a medical book?”

“My friend Bristo suffered from heart disease, he liked to read medical books. I gave it to him. He disappeared two years ago.”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他的伙伴,那個叫布利斯托的白人流浪漢患有心臟病,喜歡讀醫學書——講到布利斯托兩年前意外失蹤的事,迪克的眼圈濕潤了,看來流浪漢之間也有情感和友誼。

我想知道發生什么事了,可是迪克只是含糊地說布利斯托想悄悄地離開這里。

我明白了,我十三年前在紐約大道見到的那個戴眼鏡的、臉型細長、面色蒼白、口唇發紫的流浪漢正是布利斯托。我接著問迪克:“Had Bristo ever been an engineer?”

“Yes.”接著,迪克滔滔不絕地談起了布利斯托。布利斯托原來是一名工程師,后來因身體不好失去了工作和愛情,流落街頭。雖然變成流浪漢,可是布利斯托仍然保持良好的心態和自信,喜歡與迪克相依為伴,每天徘徊在華盛頓會議中心與弗蘭克金公園之間的馬路上,晴天賣報,雨天賣傘。那天在會議中心賣傘時,布利斯托發現參會代表的注冊包里有一本《現代心臟病學》,因為自己心臟不好的緣故,他很想得到這樣一本書。迪克知道布利斯托的想法后,決定為他偷一本書。很快,迪克在大廳里成功地偷走小金的電腦包,打開一看,包里果然有一本《現代心臟病學》,他得意地把偷來的包交給布利斯托。后來,心地善良的布利斯托發現迪克偷來的包里有一筆巨款,驚嚇之中,他站在大門外焦急地把迪克喊出來……布利斯托只留下那本醫學書,極力勸說迪克把包和巨款還給失主……布利斯托說過他自己身體不好,要多做善事,如果有一天真的不行了,寧愿消失也不愿慘死街頭??蓱z的布利斯托,他一直在書本里尋找治療心臟病的辦法,直到失蹤之前,他的手里還捧著那本《現代心臟病學》……迪克沉默了,花白的胡須上掛滿了淚滴。

就這么簡單,十幾年的謎團頓時云消霧散。

我掏出十美元塞進迪克的手里,他迷惑不解地說:“You have paid.”

“Thank you on behalf of my friend, the owner of the bag, and myself.”我連忙解釋道,這不是買傘的錢,我只是代表失主表達一點謝意。迪克聽懂了,手里握著十美元顯得為難,不知所措。忽然他盯著我手里的可樂,開心地哈哈大笑起來。

我不明白他為什么笑。

他用一種幽默和善意的語氣說:“No burger, so sad. Wait, Ill buy one for you.”

天哪,多么可愛的流浪漢?。∷谷挥X得我可憐,只有可樂沒有漢堡,他要送給我一個漢堡。我的眼角濕潤了——也許,在流浪漢的生活中除了自由自在和無拘無束,剩下的就只有漢堡和可樂了。趁迪克鉆進麥當勞店里買漢堡時,我擦去淚水悄悄地溜走了,因為我要趕回會場聽課。

走出去幾十米遠時,我突然想起忘記問迪克為什么在還回來的錢里夾雜著一百美元的零錢。我回頭遠遠地看見他手里拿著一個漢堡站在麥當勞店的門前東張西望?!癏i, sir, your burger!”他發現我走了,揮動著漢堡高聲呼叫我。

“Thanks, Deck!”我實在不忍心接受迪克的善意,朝他揮手告別,拐彎消失在紐約大道上。

我順著紐約大道朝會場的方向走去,前方不遠是十三年前我遇見布利斯托的地方。在那棟每扇窗檐上面都安裝著黃色雨篷的樓房前,我放緩了腳步。突然,那個十幾年前見過的戴眼鏡的白人流浪漢的身影閃現在我的眼前,他正躺在一張紙殼上,頭枕著四本書,背對著人行道聚精會神地讀書;幾只小鳥落在他的身邊,自由自在地叼啄著散落在地上的面包屑。布利斯托?他還活著!“Hi,Bristo!”我站在他背后驚奇地喊出他的名字。

流浪漢緩緩地轉過身望著我,我瞠目結舌:天哪,怎么會是這樣啊!

“Sorry.”我感到歉意,扔下5美元匆匆離去。

“Thanks,sir!”我的背后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

華盛頓的天空,烏云密布,霏霏細雨下個不停。

〔責任編輯 宋長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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