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元
碳市場對中國兌現碳排放的全球承諾有重要作用,但其只是推動減排的一種手段,并非唯一手段
2016年初,清華大學中國碳市場研究中心主任段茂盛帶領團隊,就碳排放權交易(以下簡稱碳交易)對納入企業的影響作了一次問卷調查。

上海環境能源交易所內的碳排放交易大廳
得到的結論讓他有些驚喜:50%以上的企業設立了專門負責碳交易的部門或者人員;40%的企業在作決策時充分考慮了碳價因素;40%的企業因碳市場的建立制定了減排目標(計劃)。
“從這些數據可以看出,試點碳市場的建立確實帶來了非常積極的影響,讓大多數控(制)排(放)企業感受到了壓力,促使它們拿出實際行動減少二氧化碳的排放。”段茂盛對《瞭望東方周刊》說。
當然,從過往3年各試點地區的交易量和交易碳價來看,中國的碳市場仍有進步空間。
但在段茂盛看來,這屬正常,畢竟中國碳市場的運行時間較短,且仍處于試點之中,“現在要做的是,發現問題解決問題,在實踐中一步步完善制度設計,讓碳市場發揮更大作用。”
擠掉企業數據“水分”
中國碳市場起步較晚。
2011年10月,國家發改委批準北京、上海、天津、湖北、重慶、廣東、深圳等七個地方開展碳交易試點,但直到近兩年后的2013年6月,深圳率先啟動碳交易,中國的碳市場才算正式拉開大幕。
這一時間比全球碳市場的開啟晚了15年,較2005年建立區域性碳排放交易體系的歐盟也晚了8年。
中國碳市場進入實操階段后,政府管理者們需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收集控排企業以及所屬行業的二氧化碳歷史排放數據。
“這些數據是主管部門制訂二氧化碳控排總量和配額分配方案的依據,也是整個碳市場運行的基礎。”北京環境交易所副總裁周丞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國內某鋼廠‘生產車間
不過,他也說,主管部門缺乏企業的歷史排放數據積累,只能靠企業自行上報,但考慮到將來可能付出的巨大減排成本,企業在上報歷史排放數據時可能摻雜“水分”,多報數據以求分到更多配額。
對政府來說,這是個大麻煩。因為依照虛假數據劃定的排放總量和配額分配方案,不可能達到最終的減排目標,由此建立的市場交易體系也必然不可能持久運行。
為保證企業上報數據的真實可靠,7個試點地區在碳市場運行初期,就都建立了第三方核查機制,由政府埋單,聘請擁有資質的獨立第三方機構對企業排放數據進行核查。
第三方機構核查時不僅要查看企業排放源的采買記錄——如發票、臺賬等,還會將其和同類企業作縱向比較。只有經第三方機構核查后,企業才能將數據上報給主管部門。
“即便如此,也不能完全保證企業上報數據的真實性。”清華大學能源環境經濟研究所所長張希良對《瞭望東方周刊》說。
他認為,政府應在第三方核查基礎上建立預警制度,將企業的個體數據與大范圍收集的行業數據進行比對,找出可能存在數據造假的企業,然后再定點核查,“這將進一步擠掉企業上報數據存在的‘水分。”
但由此衍生出來的問題是,核查費用到底該由誰出。在當前的第三方核查機制下,各地政府每年都要為域內成百上千家控排企業的數據核查支付幾千萬元的費用,負擔不可謂不重。
“在碳市場建立初期的原始數據收集階段,政府應該支付核查費用,但當整個市場成熟運轉后,核查費用就應該由企業自付。”張希良說。
一年交易量只有73萬噸
數據收集完備后,主管部門會據此給企業分配免費的碳排放配額,配額多的企業可以出售,配額少的企業則需購買,由此形成了交易市場。
不過,在當前國內的碳交易市場中,除了政府分配給企業的碳排放配額外,還有一類基礎產品CCER,即核證自愿減排量,是通過實施項目削減溫室氣體而獲得的減排憑證,可在企業履約時用于抵消部分碳排放使用。
但從過往3年7個試點地區控排企業的履約情況看,CCER的使用仍比較受限。
公開資料顯示,7個試點地區2015年的配額發放總量約為12億噸,但2016年履約期內用于抵消碳排放的CCER數量不足800萬噸,只占配額總量的約0.67%,遠低于各試點地區抵消管理辦法中規定的5%?10%的比例。
“不單在中國,歐盟碳市場建立初期也是這樣的局面,這是碳市場走向成熟必須經歷的一個階段。”深圳排放權交易所總裁助理張健成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但從2016年開始,隨著各試點地區市場逐漸穩定,CCER的交易量已有所提升。
以深圳為例,截至6月21日,其2017年上半年的碳市場配額成交量突破了2000萬噸、CCER成交量也突破了1000萬噸,后者在市場交易量中占到了三分之一。
“短期內配額交易還將主導整個碳市場,但未來,CCER的交易占比會提升,最終形成配額交易、CCER交易齊頭并進的格局。”張健成說。
即便只看配額交易,全國7個試點地區的碳市場運行已近3年,活躍度仍不理想。
以交易量為例,本刊記者根據公開數據整理發現,2016年,湖北的交易量最大,為3707萬噸,占其2.8億噸配額總量的13.2%;重慶的交易量最小,只有73萬噸,占其1.3億噸配額總量的0.56%。
并且,這些交易大多集中在每年的5、6、7三個履約月份,剩余月份的交易量則較少,如重慶在非履約月份曾連續9個月沒有線上成交量。
“深圳碳市場2016年的活躍度是28.5%、北京是14.6%、上海是8.2%、廣東是5.6%、湖北更是只有4.3%。”周丞坦言,無論北京還是其他6個試點地區,碳市場總體上都不太活躍。
低至每噸1元的碳價
當然,中國碳市場活力不足一個明顯的指標還是碳價。
本刊記者根據各地交易機構公布的數據測算:2016年,7個試點地區平均交易碳價為25.8元/噸,其中北京平均交易碳價最高,為37.3元/噸;上海平均交易碳價最低,只有11.7元/噸,不及北京的三分之一。
如果從過往3年的時間軸來看,試點區域內的碳價波動也非常大,如深圳曾在2013年10月出現過122.97元/噸的高價;上海則在2016年5月出現了4.21元/噸的低價。

“其實,西部某試點地區的碳價曾經低至每噸1元。”周丞告訴本刊記者,這說明整個市場上分配的排放配額供大于求,企業手里都有余額,都放到市場上賣,價格自然一低再低。
在業內人士看來,中國碳價的波動屬于典型的“高開低走”,并且從全球碳市場的發展歷史看,也并非只有中國是這樣,歐盟也不例外。
世界銀行的統計顯示:歐盟在2005年啟動碳市場后曾經歷一段高速發展期,區域內的交易碳價在2008年時一度沖到每噸30歐元以上(約合人民幣230元),但此后開始回落,到2015年碳價只剩每噸5美元(約合人民幣35元)。
為防止國內碳價重演歐盟式的“悲劇”,一些試點地區制訂了適時干預措施。
以北京為例,其給碳價設置了上限、下限,一旦碳價連續10日低于20元/噸,政府便會從市場上回購一定數量的配額;如果碳價連續10日高于150元/噸,政府便會拍賣預留配額,增加市場供給。
但張希良認為,在碳市場建立初期,外界無需對低碳價大驚小怪,因為隨著未來配額分配制度越來越嚴格,碳價會持續走高,不可能一直維持低價水平。
“碳價要能反映企業的減排成本。”周丞說,曾有專家作過測算,北京的碳價保持在70~80元/噸時才可能更有效地促進企業減排,價格過低的話企業沒有減排的動力,價格過高的話企業的減排壓力太大。
國家發改委氣候司副司長蔣兆理曾公開表示,中國碳價只有達到200~300元/噸,企業才能真正感受到減排壓力。
“短時間內很難達到這個價格。”根據張希良的預測,2020年,中國市場的交易碳價將在34~68元/噸之間;到2030年,中國市場的碳價將上漲到135~200元/噸。
碳市場并非唯一手段
“碳價的大幅度波動其實也反映出中國碳市場的制度設計還需進一步完善。”段茂盛說。
在他看來,政府可考慮在只管控電力企業的制度設計中,將電力消費端也納入交易市場,“這是針對中國電力體制的一種特殊安排。”
比如一家發電廠,其之所以產生那么多污染,是因為消費端的用電需求。如果只限制一家電廠的生產,而消費需求沒有變,等于是將一部分生產分流到了另一家發電廠,嚴格來說并沒有降低污染總量的排放。
“讓消費端也感受到減排壓力,這樣它們才會節約用電,電廠的生產和排放也都會相應減少。”段茂盛認為,只有把生產端和消費端兩者都管住了,減排效果才會最好。
不過,在2016年初那次有關國內企業對碳交易態度的調查中,段茂盛還發現了“硬幣”的另一面:高達40%的控排企業在碳市場運行兩年多后依舊不清楚自身的減排成本;三分之一的控排企業坦言沒有感受到碳市場帶來的壓力。
其中雖有碳市場制度設計本身的問題,但也折射出企業對碳市場認知的不足。
“隨著碳交易試點的推進,企業參與碳市場的積極性是提高了,但認識還沒有完全跟上。”周丞說。
張健成對此深有體會。他曾建議企業在配額處于市場低價時買入,待其漲至高價時再賣出,但很多企業充耳不聞,“只想著完成履約就行了,沒把它當成一個真正的市場對待。”
不單企業,一些地方政府對碳市場都還存在一些認識誤區,因害怕碳市場影響地方經濟發展而畏首畏尾,“實際上,碳市場的建立是促進經濟往低碳方向轉型,更高效發展的,不是限制經濟發展的。”張希良說。
“但目前碳市場對中國能源結構轉型、環境改善的作用還相對有限,且不明顯。”國家應對氣候變化戰略研究和國際合作中心主任李俊峰告訴《瞭望東方周刊》,至少到2020年以后,碳市場的作用才能集中顯現。
他也再三提醒,碳市場只是推動減排的一種手段,而非唯一手段,政府應把碳市場和相應的能源政策、經濟政策、環境氣候政策結合在一起,這樣才能發揮更大作用。
“但考慮到未來會有更多的污染企業納入碳市場之中,其對中國兌現控制二氧化碳排放目標的全球承諾有著重要作用。”李俊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