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年前的一群歸家無計的儒者,到底是誰
浙江省武義縣東的明招山,并不顯山露水,但因為南宋大儒呂祖謙埋骨于此,名聞四方。
呂祖謙來自東萊呂氏家族,一個顯赫的官宦之家、學術世家。呂祖謙的祖輩呂夷簡、呂公著、呂希哲、呂好問,均為北宋名臣。
高門大族重視“家教家風”,營建家族墓地是“敬宗收族”的重要手段。東萊呂氏歷來重視建設祖墓,在河南新鄭縣懷忠鄉神崧里,至北宋末,已經形成七代人聚葬、秩序井然的家族墓地,連呂祖謙的曾祖父呂好問、祖父呂弸中的壽墳都已俱備,只待死后葉落歸根,歸葬祖塋。
可惜靖康國難,中原陸沉,破滅了他們的周密規劃。宋室南渡后,呂氏流徙南方。
紹興元年,呂好問在顛沛流離中死于廣西桂林,臨時葬于桂林。呂好問的子孫,長子呂本中流落在江西上饒;三子呂用中寓居紹興;四子呂忱中,可能住在衢州;五子呂弸中定居金華,即呂祖謙祖父,呂祖謙遂為“金華學派”的代表人物。
紹興十六年,呂弸中卒于其子呂大倫在武義的官舍,歸家無計,只好就近安葬于縣東明招山,在他的遺愿中,也期待“王師北定中原日”歸葬老家。這是呂氏家族入葬明招山的第一人。
時光流逝,老成凋零,恢復中原的夢想,日漸渺茫。紹興二十四年,呂用中決定仿效河南老家的做法,在江南地區重新打造家族墓地,將明招山建成“敬宗收族”的地方。于是,呂好問的遺骸從桂林遷來,成為明招山中輩分最高的祖墳。從此,自呂好問以下,凡五代家族成員,延續一百多年,悉數聚葬于明招山,形成規模宏大的墓地。
他們都不是武義人。呂祖謙家在金華,距離明招山是最近的,也有一百多里地;至于從紹興、衢州、上饒過來,路途艱辛,可想而知。一百多年間,五六代人,幾百號人,生前分散四出,死后相約聚葬于明招山。這種精神力量來自于學術世家的道德自律和家族凝聚力——以生命的歸宿,踐行儒家的理想。
2014年,我到明招山調查,想知道八百年前的一群南渡移民,埋身何處?
工作不容易。明招山不見任何墓儀石刻等地面標識。呂好問官至宰執,子孫多顯貴,按理可以將墓地建設得更加氣派。然而,偌大明招山,從未采集到石人石馬或牌坊的構件——我只能說,這處低調的墓地可能在營造之初就不曾有過標榜身份與排場的設施。
我也想知道八百年前的一群歸家無計的儒者,到底是誰?
呂好問、呂祖謙是《宋史》有傳的人物,但這個人物輩出的高門大族,在現存宋人文集中,竟無一人留下墓志銘或神道碑。呂祖謙,也僅有他弟弟呂祖儉執筆的“壙志”。
壙志是隨葬于地下的墓志,內容簡略,一般由親屬執筆。對很多人來說,只有壙志是不夠的,必須另請名公大卿,再寫一通篇幅更大、辭藻華麗的墓志銘。講究排場的更有神道碑,樹立墓表,以壯觀瞻。
以呂祖謙的身份,交游的名公大卿,何止千萬?但他并未留下任何豐碑巨制。
呂氏五代人,達官名儒,不乏其人,均無豐碑巨制——我只能說,東萊呂氏的“家教家風”與道德自律,超過一般人家,不肯輕易請人做歌功頌德的“諛墓”文章。
二十世紀以來,明招山屢遭生產建設破壞,遺跡毀壞殆盡。以至于上世紀90年代,當地政府重建呂祖謙墓時,認錯地方,新墓距離真實的呂祖謙墓相差百米之遙。這也是我在明招山調查研究后的新認識。
盡管歷經陵谷變遷,但我從未聽說明招山出土過金銀財寶。近年,明招山又屢遭盜掘,我也沒聽說挖到了什么值錢的東西。
盜墓賊,沒文化,也不想想呂祖謙他們是怎樣的讀書人。在他們心中,自有永恒的價值,高于世俗所重的虛名和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