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
《這邊風景》外文版序言
1963年底,時任北京師范學院教師的我決心不遠萬里到新疆去。
原因是,第一,我希望能擴展自己的生活經驗。第二,我已經無法適應北京的意識形態環境,“無產階級專政下的繼續革命”已經使我高度困惑。我估計還不如到少數民族聚居的邊疆,頭腦會比較清明,在那里講民族團結,國家統一,熱愛祖國,總會少一點為難。
1964年,我到南疆農村待了四個月。此后,國內的政治氣氛日益緊張。1965年,根據自治區黨委與文聯領導的安排我到伊犁地區農村“勞動鍛煉”,并一度擔任伊寧縣紅旗人民公社二大隊副大隊長。我完全與當地各族農民打成一片,并逐漸熟練地掌握了維吾爾語與文字,受到維吾爾農民的善待厚愛。
1974年開始,我開始寫作長篇小說《這邊風景》。雖然當時的文化生態不夠正常,我仍然是充分運用了我對于維吾爾民族農民的了解與熱愛,努力刻畫出邊地的風光,人民的命運,寫出了他們的各色人等,他們的日常生活與文化心理特點。
當時的新疆經歷著風風雨雨。尤其是1962年中蘇交惡與全國饑荒背景下發生的伊犁、塔城地區邊民外逃事件,在各種人心目中留下了傷痕。再有就是1963、1964、1965年間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與毛澤東主席對于運動中所謂“形左實右”問題的說法,給了我以用文學作品揭露批判“左”的誹謗與對社會的毒化、對人們的傷害的可能。這樣,一方面,在小說中,我不可能完全擺脫那個時期的個人迷信、階級斗爭、“反帝”“反修”的種種命名,一方面我仍然是別開生面地在那個“左”的高調壓力下批判“左”的極端與虛偽。我當然也有相當獨特的對于民族、宗教、國家認同的觀察與描述,更有大量的對于維吾爾族人民的歷史命運與生活細節的體貼與表達。
1978年,此小說大致完稿,同時,“文革”已經結束,全國的目光集中在揭批江青等“四人幫”,控訴“文革”災難上。我的小說顯得不合時宜。我將小說稿束之高閣,塵封了三十四年。
2012年,是我的孩子從舊居臥室頂柜中發現了手稿,大為驚喜。在他們的鼓勵下,經少量改動,此書終于在2013年出版。
評論家的一個說法是作者在文學生態極不正常的年代,傾聽了生活的聲音、人性的聲音、文學的聲音,寫下了此書。另一種說法是此書是維吾爾人的“當代《清明上河圖》”。
為了利于將此書翻譯介紹到境外,本書由作者進行了刪節,共刪去十八章,情節內容上做了必要的補敘與說明。
“人文平涼”叢書序
2012年深秋,應甘肅平涼友人邀請,給他們的市委大講堂做了一個中國傳統文化講座。期間,游覽了“道源圣地”崆峒山。
位于平涼城郊的崆峒山,是《莊子》《史記》中所記載的黃帝問道于廣成子的所在,自古就有“長安西來第一山”和“西鎮奇觀”美譽。在崆峒山下談中國傳統文化,豈能不“效黃帝事”,問道崆峒山呢?
登臨崆峒,但見峰巒雄峙,危崖聳立,其勢雄奇俏麗,南雄北秀集于一山,令人贊嘆。當平涼朋友問我觀感時,我說:“崆峒山,相見恨晚?。 ?/p>
通過翻閱當地有關資料和聽介紹,深感這個處在周秦漢唐古都西北第一道門戶的重鎮,風光獨特,歷史文化資源豐厚,有關伏羲、黃帝、西王母這些人文始祖的傳說和遺存,說明了這里是中華民族在黃河中上游繁衍生息的發祥地之一。而且平涼的歷史不曾中斷,歷朝歷代的文化都有相關典籍和考古成果印證。所以,我的平涼之行,“相見恨晚”,也猶未為晚。
最近,平涼方面編纂了一套“人文平涼”叢書,邀我擔任主編并為之序,因我對平涼歷史文化未做專門研究,遂力辭不允。最近來蘭州談及此事,乃覺像平涼這樣身處大西北腹地的人文寶地,不妨為其歷史文化的傳承、推介和宣傳略盡綿薄,于是變“相見恨晚”為“再續前緣”。
本叢書由《掌上春秋——平涼歷代掌故選(上、下)》《隴頭鴻蹤——平涼歷代游記選》《金石采珍——平涼歷代碑刻選》《仙山玉屑——崆峒歷代詩詞選》《涇渭流韻——平涼歷代詩詞選》五書組成。《掌上春秋》編選的是自伏羲降生到民國末年有關平涼歷史事件和人物的一百八十八篇掌故,這些一兩千字的文章,都是從宏大的事件和人物中,選取一兩個故事,輔之以必要的背景,娓娓道來,如話家常,不無教益。《隴頭鴻蹤》選編的是自北宋至今六十七名作者有關平涼自然人文勝跡和風土人情的九十一篇游記類文章,主要的風景名勝、古道關隘和特定時期的民風民俗,都有所涉及?!督鹗烧洹肥瞧經鰵v代金石文化的集萃,選編了平涼境內從西周青銅銘文到民國碑刻最具代表性的金石文物五十件,具有史料和書法價值?!断缮接裥肌泛汀稕芪剂黜崱贩謩e選編的是民國以前歷代詩人寫崆峒山,以及本地山川風物的詩詞,如能讀著這些詩詞,去游歷平涼美景,也就應了張潮所說的“文章是案頭之山水,山水是地上之文章”。
平涼雖然屬于西部欠發達地區,但深厚的文化底蘊卻是許多發達地區難以企及的。相信在國家實施“一帶一路”戰略的過程中,絲綢之路重鎮平涼,一定會抓住這一新的機遇,在發掘和弘揚地域文化方面有所作為,把文化資源優勢轉化為地方發展優勢。而這套叢書的編纂,就是一個良好的開端和成功的嘗試。
《困頓與開拓》序
張德勤同志于上世紀80年代后期至90年代中期任國家文物局局長,這是一個經濟上困難重重,觀念上還沒放開,許多事情還在摸著石頭過河,而怎樣過河又常有歧義的時期,正因為如此,他的承前啟后的文物工作經歷,個中甘苦、得失曲直,就有了反芻與回味的價值。
文物是一國文化歷史之記憶,又處于脆弱的自然環境中,每日每時都有損失與喪失的危險,所以,文物無小事,它們特別牽動民心,牽動慎終追遠的文化愛國主義情感。德勤同志擔任國家文物局領導后,愛這行,鉆這行,本著對國家負責、對歷史負責的態度,在沒錢沒權的處境下,奔走呼吁,勞神勞骸,一方面爭取中央領導支持,一方面贏得地方理解,使那個時期的文物保護工作取得了相當的進展和改觀。而在他退下來以后,他又以一個文物工作的過來人的姿態,回憶往昔,探討長短,實事求是,溫故知新,讀起來真切動人有趣,使人受到教益。
德勤是個有心人,他的這本《困頓與開拓》,記錄了許多當時的事件,當事的人物。比如故宮的維修經費問題,中央領導批了到財政部依然落實不了;三峽文物保護工程,時間緊迫、工作量大,他感到“勢單力薄,心中火燒火燎”;布達拉宮維修工作,為了還三百年的欠賬,他與中央領導四次進藏,現場辦公;面對盜墓猖獗現象,他說“我們快要被盜竊文物的犯罪紀錄給淹死了,透不過氣來了”;佛舍利“丟失”事件,又一次把他推到風口浪尖……除了這些具體工作,還有全國文物工作方針的確立和完善,《文物保護法》的修訂等等,無一不是困難重重,無一不是一波三折。德勤所述實實在在,文字生動,引人入勝,牽動人心。作為他當年的同事,我看得津津有味,晃然又回到了那個舉步維艱的年代。
國家經濟發展,逐漸富裕,文化遺產保護方面的工作早已今非昔比,不再像當年那么捉襟見肘了。但像全世界各個國家一樣,一方面人們越來越認識到文化遺產保護的重要性,一方面屢屢出現被破壞的情況,社會關注和議論從未停止。這大概是人類發展永恒的課題。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張德勤同志的這本歷史的紀錄,給我們以啟發,給我們以信心。
德勤同志本人并不是專門學文物與中國古代歷史的。他十余年來與廣大文物工作者一起摸滾爬打、進退攻守、奔走呼號、絞盡腦汁也謹慎開拓,得到了領導的支持,收獲豐碩,也遭遇過不少不同的意見議論。他是一個善于學習、勇于擔當的文物局長。他是一個勤于思考、注意觀察、常常有所總結有所心得的國家工作人員。退下來近二十年了,他仍然念念不忘地回憶著總結著書寫著。原來他還是一個長于寫作,文章條理分明,語言流暢活潑的回憶錄作者。有的人將工作歷程僅僅視為個人的資源,有的人將工作艱險視為消防救火的拚搏,也有的人回憶起往事滿懷委曲不平。德勤此書有異此趣,仍然是擔當與思考的產物,是對文物歷史一見鐘情、一往情深、好學深思的果實。祝賀《困頓與開拓》的出版。
交如水、心如熾
——紀念木文同志
木文同志去世了,參加了他的葬禮,應該寫點回憶懷念什么的。但是我遲遲寫不出來,因為,我們的交往接觸似乎很有限。
1986年4月,我以新任黨組書記的身份開始在文化部上崗。當時的副部長與黨組成員有宋木文同志。
宋木文同志給我的印象是心有定見而溫文爾雅、獨立思考、肯動腦筋而又中規中矩、穩穩當當、是非分明而又有所內斂,并無所謂“官場”的機靈與世俗,更沒有那種彎彎繞與太極推手。對于出版方面的工作,我完全信賴與依仗木文的處理,摻和得很少。
那個時期文化工作上歧義很多,一會兒說要出胡適的文集,一會兒說不能出;一會兒說鄧麗君要來大陸演出,一會兒說不要她來或者純系謠言;包括一篇小說,一個雜志封面,都可能有頗有來頭的不同說法。當時還有一種說法叫做“輪流高興”,以致“輪流住院”,用現在的網語就是輪流“喜大普奔”或輪流“不明覺厲”。當然這種胡鬧詞的出現也許更應該對之迎頭痛擊,在它們被痛擊消滅前暫時用一下,聊為自嘲罷了。
遇到這種歧義,我們都是盡量平衡處理,盡量保持工作秩序與和諧穩定。我們的態度是一致的,除了比較恭整平衡的文化心態與工作心態以外,木文還特別肯定過我“嚴守紀律”的特點。他也只是低聲輕輕這么說過一句,并無贊譽表揚之意。然后,各自忙自己的事務去了。九個月后,新聞出版工作機構與文化部脫離,他到新聞出版署當副署長、后來是署長去了。
仍然會碰到一些事情。像“稀粥”事件,他掌握的火候無懈可擊,實事求是、與人為善、照章辦事、具體分析、不為已甚。不必說那些細節了,有些事一時叮零咣當,事后看來早就應該忘到九霄云外。
我們聯系不多,君子之交淡如水。君子不君子不必自詡,淡如水是真的。三十多年過去了,我給他拜過一次年,他給我打過電話也寫過兩三封信。但是那么少的接觸中彼此卻有一個理解與契合,互相有一些見解與共鳴,顛撲不破——這似乎更加珍貴。
我在花城出版社的第一部回憶錄《半生多事》出版后,寄了一本給他,他非常興奮地復信,還說到“三好”(好黨員、好作家、好干部)的評價。
我在安徽文藝出版社出了《中國天機》以后,他寫了書信體的評論在《讀書》雜志上發表,還出席了有關此書的座談會。
我在全國政協擔任文史與學習委員會主任的時候,曾經邀請他參加聯誼與節日活動。我們也在一些場合會面,我一直覺得他身心俱健,精神矍爍,樂觀通達。他的生病與辭世使我深感意外。那么多同仁友好來為他送別,也絕非偶然。
他是一個正派的人,深思的人,負責的人,善意的人。水平不在聲調,文采不在多言,友誼不在拉扯,交流不在頻率與項目。在淡如水的來往中我體會也感激他的熾熱的心。他走了,他的良好品德、忠誠形象與高尚教化永生。多么希望黨內多一些這樣的好同志啊!
《裝臺》推薦詞
陳彥先生的長篇小說新作《裝臺》,別開生面,地氣盎然,真實可觸,引人入勝,叫人為之笑也為之哭,為之思也為之嘆,為之搖頭也為之伸大拇指。它是2015中國當代長篇小說一絕。
它寫的是由市民、農民工組織起來的舞臺裝臺組合,屬于為表演團體下苦干重活的一批人。下苦是西北地區方言,生動地表達了這一批人地位低下,收入不穩定,活路苦重危險,常常受到輕視、盤剝、嘲弄。他們為藝術團體的演出與藝術家服務,處于藝術勞動的邊緣,乃至社會生活的邊緣。
代表人物是一個裝臺班子的領班刁順子,乍一看,他窩窩囊囊、低聲下氣、干著硬活、說著軟話,蹬三輪、長痔瘡、家庭生活不幸、老婆留不住、被親女兒折磨辱罵、被混混哥哥頤指氣使、被克扣欺騙、被劇團名導名演輕蔑戲耍,令人跌足長嘆。
仔細讀下去,你會發現,刁順子與他的伙伴們,工作雖然下苦,仍有一種責任擔當,而且這種責任擔當被社會所需要所肯定。順子作為裝臺的組織領導者,吃苦在前、享福在后、關心工友、光明正大、仁愛仗義、誠信可靠。他們卑微中有自己做人的底線,苦熬中有自己生活的期待,在各種匪夷所思的艱難挫折中有自己的自信自尊、堅持不懈,在廣受嘲弄中有自己敬業敬人敬藝術的人格,在底層生活中有自己的硬氣與耐心。他們這一群人是邪中有正,蠢中有能,粗中有細,野中有文,俗中有雅,苦中作樂,低下中有崇高,苦澀中有甘甜,人情冷漠中自有相互關愛與責任。他們的身上有人民千百年來積累起來的誠樸忠厚,吃苦耐勞,堅忍不拔,樂天知命,寧可虧錢、絕不虧心的種種可貴的中國精神。
尤其可貴的是,人們從書中看到,作者對境遇不佳的打工者,對相對處于底層人民的無限體貼、無比同情、真誠摯愛,有一副文藝工作者為人民立言、立形、立命、樹碑立傳的火熱心腸。作者提供給我們的是裝臺工贊歌,是與農民工心連心的“信天游”,是替弱勢群體大吼的“秦腔”,是急劇變化的偉大中國社會交響樂、搖滾樂與詼諧脫口秀,更像是一曲親民、愛民、以人民為中心的“好人一生平安”的祝福心曲。
小說寫了上百個人物,活靈活現,如聞其聲,如見其狀,如感其心,為之喜怒哀樂、悲欣交集。倒霉如刁順子,也曾數次上臺飾演小角色,尤其是他扮演《人面桃花》中的狗,令人噴飯。貧窮老實的順子,卻有一個牛氣沖天而又歪毛邪氣的哥哥刁大軍,顯示了當今社會的花樣翻新,琳瑯滿目。劇團團長正派深沉、誠實老練、和光同塵、支應對付、顛撲不破。各種層次大不一樣的所謂藝術家們,有的認真干練,有的連蒙帶唬,有的吹吹拍拍,有的明日黃花,有的撒嬌賣萌,人生如戲,戲即人生,煞是好讀好看。此外書中描寫了賭棍騙子泥沙俱下,村長喪事牛氣沖天,寺廟奇聞令人暈倒,還有時尚的出國游、美容手術等等,百色人生,都是緊接地氣,卻又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知所未知,既扎實,又奇異,既合情理,又絕頂新鮮古怪的當代中國故事。讀來愛不釋手,擊掌稱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