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輝


每到一個初次走進的地方,總會有意想不到的驚喜。
前年,走進陜西漢中,歸來撰寫一篇《世上已無張佐周,何時再唱石門頌?》,敘述抗戰前夕年輕工程師張佐周,為保護石門漢魏以來的碑刻,決定易道而建的故事。“文革”期間,因修建石門水庫,石門里的大部分碑刻從此淹沒水中。幸好著名的“石門十三品”,被切割下來,成為漢中博物館的鎮館之寶。其名錄如下:漢《鄐君開通褒斜道摩崖》;漢《故司隸校尉楗為楊君頌》(又以《石門頌》而著稱);漢《石扶丞李君表記》;漢《楊淮·楊弼表記》;漢隸大字“石虎”摩崖;漢隸大字“石門”摩崖;漢隸大字“玉盆”摩崖;漢隸大字“袞雪”摩崖(為曹操所書);曹魏《李苞通閣道題名》;北魏《石門銘》;南宋晏袤《鄐君開通褒斜道摩崖釋文》;南宋《潘宋伯韓仲元李孝章碑字及晏袤釋文》;南宋《山河堰落成記》。
寫完此篇,心里萌生一個想法,應該好好寫一組民間人士保護文物的故事。百年之間,因戰爭,因無知,多少文物被無情破壞,紛紛消失。然而,就在這種情形下,不少地方的有識之士,他們熱愛故里,熱愛故里的文化,盡其所能,保護千百年的古建筑,使之僥幸留存。去年,我從福建安溪歸來寫下一篇安溪文廟保護的文章,題為《鄉賢何在,文脈誰續?》。
是的,一個地方,如無鄉賢,就沒有了文脈的延續。走進亳州,又一次深切感受到這一點。
前往亳州,與古井貢集團的楊小凡先生相關。依稀二十年前,我收到一本《人地書》書話集,寄書者就是楊小凡,他喜歡書話作品,請我簽名。我簽名寄回,并復信一封。多年后,我們重新取得聯系,當年的他,已經成為頗有名氣的小說家,同時還是古井貢集團的一名負責人。小凡兄熱愛文化,對亳州歷史研究頗深。2016年歲末,應古井貢集團邀請,我們一行人,走進亳州。
兒時不認識“亳”這個字,總是念成“毫”。不過,讀《三國演義》,知道曹操、華佗是這里的人。來到亳州古地道門口(如今命名為“曹操運兵道”),兩個大大的漢隸“袞雪”,鐫刻于巨大石碑之上。真是巧,在漢中見到的真跡,被曹操故里復制于此,千里呼應,銜接一起。
走進亳州,就是走進歷史。地面古建筑與地下千年遺跡,一一呈現眼前。魏晉時代的古井,考古發現的歷代釀酒遺址,由漢唐至明清,延續至今。佩服古井貢集團的文化創意,他們把這些遺址保護下來,建立一座古井酒文化博覽園。佇立于釀酒廢墟面前,酒文化的脈絡清晰可見。這座遺址,幾年前由國務院公布為國家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因千年遺址,文化與酒的緊密關聯,莫過于此。
最大的驚喜,是走進了大關帝廟。
三百年前的亳州,因華佗而成為清代醫藥之都,各地藥商匯聚于此,一時間,亳州的繁榮景象可想而知。至今,亳州的藥材市場也是蔚為壯觀,與我在安溪看到的茶都一樣。
史料記載,大關帝廟始建于清順治十三年。那一年是1656年,距我1956年出生,正好三百年。發起籌建大關帝廟的是山西商人王璧、陜西商人朱孔領,故這一帶也稱為山陜會館,大關帝廟為其中一部分。
在曹操故里修建一座關羽的廟宇,可謂一樁美談。讀《三國演義》,都知道曹操曾一心籠絡關羽。關羽為保護劉備家眷,雖然一度有條件地歸順曹操,但他恪守“桃園三結義”,仍身在曹營心在漢。曹操最終只好放行。關羽為尋找劉備,離開許都,千里一路闖關,連斬曹營數員大將,曹操卻依然寬厚相待,這不能不令關羽為之感動。赤壁之戰,曹操敗走華容道,關羽違反軍令放走曹操。三國鼎立,未能持久。蜀吳交戰,關羽敗走麥城,為孫吳所殺。孫權為挑撥蜀漢關系,把關羽頭顱送到曹營。曹操感念關羽的忠義仁勇,在洛陽以王侯之禮為他舉行隆重的葬儀。曹操此舉成就其敬重天下英才的美名。
兩人的命運也難以想像地巧合。安葬關羽一個多月后,曹操病逝于鄴城。千余年之后,又因山、陜客商在亳州修建大關帝廟,兩個人的歷史淵源又緊緊聯系在一起。亳州朋友告訴我,曹魏故里的人們,敬仰曹操,同樣敬仰崇拜關羽。亳州大關帝廟得以修建,凸顯其與眾不同的意義。
史料記載,在大關帝廟落成二十年后,清康熙十五年(1676年),陜西、山西的藥商在大關帝廟里面修建一座花戲樓。花戲樓可謂大關帝廟的精華所在。三百年間,大關帝廟多次翻修。清乾隆五年(1740年),重建。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建新大殿,增置座樓,戲樓增加藻井彩繪。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大關帝廟重修一次。
這座大關帝廟,數百年間歷經戰火與浩劫,有的毀掉,有的僥幸保存,尤其是大關帝廟與花戲樓的保護故事,亳州朋友的講述,令我深為感動。
回到北京,念念不忘花戲樓那些美妙絕倫的磚雕,念念不忘曾經為保護花戲樓做過貢獻的亳州鄉賢。我咨詢楊小凡,他先后發來這樣的線索:
李老師,花戲樓歷經三次劫難被保護線索:1925年12月軍閥孫殿英禍亳,大火十八晝夜,而其以神靈護佑傳說免于火;1930年亳縣民國政府下令廢除各處廟宇廟產充公,宗教界聯合到省府安慶控告獲勝;1956年有識之士申報省文保成功,“文革”時以文保單位、縣博物館之名,加之在上面貼毛主席語錄、毛像、大字報而保護;1988年申報‘國保成功,免于被改建。
李老師,這是一些基本材料。其中有采訪八十歲李紹義老師文字。李燦先生當時親自管理保護花戲樓,他已九十三歲了,身體時好時差,思路清晰,說話不太順,建議早采訪。
一直想再次前往亳州,拜望這位保護花戲樓的亳州鄉賢李燦老人。未能成行,卻可以在他的回憶文章中,在李景彪、馬榮振兩人撰寫的《渦水之戀——李燦與中原文化》一書中,讀李燦的一生,讀他與亳州文化融為一體的感人故事。
李燦保護大關帝廟的故事,其實早在一1958年“大躍進”期間的“大煉鋼鐵”就已經開始。
人稱亳州大關帝廟以及花戲樓有“三絕”:一絕是鐵旗桿,兩根鐵旗桿,各重一萬二千斤,高十六米;二絕在山門,鑲嵌在山門上面的立體水磨磚雕,聞名天下;三絕是木雕,戲臺檐枋上的木雕玲瓏剔透、琳瑯滿目,令人贊不絕口。這兩根高高的鐵旗桿,能夠逃過“大煉鋼鐵”一劫,保存至今,李燦功不可沒。《渦水之戀》一書,作者描敘李燦保護鐵旗桿的故事:
大煉鋼鐵時,花戲樓鐵旗桿時刻處在危險之中。
有一天,李燦來到花戲樓,土產公司看管倉庫的老頭(因當時花戲樓還歸土產公司作倉庫使用)說:“你來得正好,有一撥人來看多少回了,想拉鐵旗桿,因為怕砸著人不敢動。你看西邊旗桿上的鐵對聯被他們砸了,還有下邊一層的風鈴也被他們摘跑了。”
李燦來到院內,看到大香爐還在,但作為大蠟臺站著的龜駝鶴已沒有了。李燦問:“那一只殘損的龜鶴呢?”老頭說:“被他們拉走煉鐵了。”于是李燦對老頭說:“再有人來,您告訴他,這是文物,不許破壞。”老頭說:“他們能聽我的嗎?”
李燦想老頭說得對,就立即趕回去,找來一張紙,在上面寫道:“花戲樓屬文物,所有鐵體亦屬文物,如有違反,依文物法處置。”他蓋上亳縣文物管理委員會的公章,交給了倉庫老頭,并告訴他,這是保護古物的“文件”。
李燦又到花戲樓大殿后面的“古關帝廟”(當時歸咸寧街小學用),古關帝廟內有四對一米多高的鐵鑄怪獸,屬藝術品,李燦一看也沒有了。他便問老師,老師說:“大煉鋼鐵了!”
李燦聽后,胸口像是被撞擊了一下。
但是,花戲樓標志之一的鐵旗桿卻從此保住了!
遙想當年“大躍進”的大煉鋼鐵,一時的忽發奇想,多少與鐵器有關的文物,被扔進火爐之中,化為鐵水。為煉鐵,多少樹木被砍伐,叢林變為禿嶺,許多年之后森林生態也難以恢復。鄉賢李燦,站在花戲樓空蕩蕩的大院里,亳州人鐘愛的龜駝鶴和四對鐵鑄怪獸,早已化為鐵水,其內心之痛,足可讓人仰天長嘯。
八年之后,1966年5月“文革”爆發。8月下旬,“破四舊”高潮迭起,花戲樓又一次處在危機之中。讀《亳州文史參考資料》第一輯,刊有李燦所寫《漫步文博考古三十年》一文,他寫到“破四舊”期間保護亳州文物的親歷記:
1966年夏,文化大革命運動開始“破四舊”,博物館《歷史陳列》首被砸掉,一些文物被毀掉。庫房的古書字畫也被抄走,拉到大街上焚掉。我僅偷偷地保存下來兩部《亳州志》。社會上被破壞的珍貴文物更多。
清末民初,亳縣有一位當過毅軍首領的上將軍姜桂題。二中紅衛兵為“破四舊”,挖了他的墓,接著又挖湯王墓。“縣文革”照顧紅衛兵安全,要我去參加他們的挖墓,我借此機會向紅衛兵宣傳保護文物的重要性,說明文物與四舊的界限。學生還是熱愛祖國的,他們聽后,不但終止破壞湯王墓的活動,還把從姜桂題墓中挖出的墓志銘和金、銀飾物交給文化館保存;并向一中、師范紅衛兵造反團發出一份《在“破四舊”中注意保護文物的倡導書》。這一舉動,對維護花戲樓的安全發揮了重要作用。
亳縣城郊有許多大墓,不少屬省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1968年春,一伙農民造反組織去挖離城四里的省重點文物劉園孤堆(漢墓),這時,該村社員劉玉昆到文化館找我報信,我隨即同他前往勸阻,這些造反者非但不聽,反說我保“四舊”,該打。當時,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要管,強行制止不住;不管,如劉園孤堆一被挖,附近許多大墓亦勢難保存,出于不得已,就去找支左部隊,幸好得到解放軍的支持,一場挖墓風煞住了。
盡管采取這樣一些保護措施,但如同全國各地一樣,亳州的諸多古建筑與文物,仍難以幸免。咸平寺、徽州會館、白衣律院、東觀稼臺、大悲寺等會館與廟宇的古建,大多被毀,宋、元、明各代的石碑,也被毀。
幸好還有鄉賢李燦!動蕩歲月,以個人之力影響學生,以個人之力四處奔波。雖無法力挽狂瀾,他卻以點點滴滴的努力,涓涓小溪,匯入渦水……
讀《渦水之戀》,得知少年李燦,就讀于渦北中學,學校前身是美國教會學校。李燦和著名影星仲星火是同學,他們的歷史老師靳鐵山,是芝加哥大學歸來的留學生。李燦對考古產生興趣,源自這位博學的歷史老師。中學畢業后,李燦被分配到城父完小任教。城父歷史悠久,古跡眾多,文物遍地,從此時起,他開始熱衷于田野考察。李燦后來被調至亳縣豫劇團當編劇。無論當老師,還是當編劇,考古興趣卻一直沒有離開他半步。
最終,李燦走進文物部門。
多年間,李燦參與的考古發現,古建修葺,遍布亳州——曹操宗族墓群、花戲樓、曹操地下運兵道、湯王陵、華祖庵、道德中宮、薛閣塔、明王臺、古井博物館、南京巷錢莊、江寧會館、青鳳嶺遺址、傅莊遺址、黛臺遺址、東釣魚臺遺址、希夷故里、城父故城遺址、章華臺、東西觀稼臺、二女孤堆……如今,花戲樓、地下運兵道、曹操宗族墓群,已被評為國家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亳州考古第一人,非李燦莫屬!
亳州何其有幸!一位九旬老人,數十年間,為生于斯長于斯的亳州,傾注心血,挽救文物,發掘文物,在他心中,故鄉的一切,早已融于他的生命!
在一次談地名保護的演講中,我談到鄉賢。一些年輕朋友好奇,說從來沒有聽說過“鄉賢”這個詞匯。他們有所不知,鄉賢早已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一部分。抗戰爆發前夕修建西安至漢中的公路時,保護石門碑刻時,張佐周站了出來,他是鄉賢;云南騰沖抗戰硝煙處,李根源、張問德挺身而出,保家護國,他們是鄉賢;為保護福建安溪文廟,文化館館長葉清琳站出來,他是鄉賢;亳州花戲樓面臨破壞時,李燦站了出來,他是鄉賢……
不忍心看到千年文物被破壞,不忍心文化脈絡被割斷,艱難之際,挺身而出的所有熱愛文化之人,就是我心目中的鄉賢!
鄉賢何處尋?鄉賢處處在。
致敬鄉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