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敏
隨著后經典敘事學對于敘事范圍的擴大研究,詩歌作為一門獨特的敘事被逐漸提上敘事研究日程,以敘事學視角分析詩歌的敘事構建模式,旨在深入挖掘詩歌表層與深層的意義生發結構機制。文學巨著《紅樓夢》含有大量的優秀詩詞曲賦,這些詩詞在書中不但具有獨特的審美價值,更是起到銜接情節、預示人物命運、彰顯人物性格的重要作用,具有極強的敘事性。本文擬從敘事學視角,從敘事話語、敘事視角以及敘事意象入手,探究《紅樓夢》詩詞敘事特征,希冀能管中窺豹,為詩歌敘事學研究作一份貢獻。
一、詩歌敘事學研究概述
近幾年,不少學者關注到詩歌一直缺席于敘事研究。不同于傳統的敘事詩研究,詩歌敘事學研究包含了一直被敘事研究排除在外的抒情詩一類的詩歌體裁,主要關注運用敘事學的概念和分析方法對詩歌意義建構和敘事結構進行詳細的分析和闡釋。詩歌敘事學在后經典的“泛敘事”和敘事的跨文本與跨媒介語境下得以突顯出來。國內學者尚必武、譚君強和閏建華等人都先后提出了構建詩歌敘事學的構想。敘事性由序列性和媒介性構成。序列性指的是通過時間把單個事件組織起來,形成一個連貫的序列。媒介性指的是從具體的視角對這一序列事件的選擇、再現和富有意義的闡釋。尚必武認為,序列性和媒介性的明顯程度決定了詩歌敘事的強弱。詩歌作為一種具有詩性的敘事話語行為,與一般的敘事研究相比,詩歌敘事的本體性特征更值得關注。學者許恩從敘述策略或敘事學術語的角度列舉了詩歌具有的五種獨特屬性,如詩歌具有獨特的情節形式或敘述形式;更多地使用“非常規的”時態和語態;詩歌文本的形式和韻律對于情節發展的作用等。
我國“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意象詩詞表現出別具一格的寫作與審美體制,與西方詩歌的敘事手法和技巧有很大差別,體現出獨特的語言魅力和文化意識。本文以敘事學為視角,分別從敘事話語、敘事視角和敘事意象三方面探究《紅樓夢》的詩詞敘事特征,以期推進詩歌敘事學研究。
二、《紅樓夢》詩詞敘事特征
《紅樓夢》是我國小說的集大成者,具有豐富的文化內涵和精神向度。著名紅學家周汝昌曾評價說:“《紅樓夢》是我們中華民族一部古往今來、絕無僅有的‘文化小說。”豐富的文化意象、詩性的語言和草蛇灰線的宏大敘事建構使得小說的主題得以深化和全面。而充斥其中的大量詩詞曲賦,更是突破了傳統詩詞在小說中的點題和總結作用,表現出塑造人物性格、刻畫人物外貌和心態、營造氛圍、刻畫場景和推動情節發展等多樣的功用。而且,其中大部分的詩詞所達到的藝術成就可以從小說中獨立出來單獨成篇,學者王宏印用“文備眾體”和“萬象爭輝”八個大字概括其要領。正因為《紅樓夢》詩詞對于小說敘事情節的推動和預示作用,其詩詞表現出很強的敘事性。由于受到古典詩詞尤其是唐詩宋詞的影響,紅詩與中國古典詩詞一脈相承,具有典型的中國古代詩歌的文體特征。通過對《紅樓夢》里面詩詞的敘事分析,筆者認為《紅樓夢》詩詞敘事具有詩性的敘事語言、時空架構的敘事意象以及模糊雜合的敘事視角等特征。
(一)詩性的敘事語言
首先,詩歌的詩性敘事語言主要表現在詩歌語言的形式、韻律以及豐富的修辭手法的運用上。中國古典詩歌在形式上有絕句、律詩之分,兩者又分別有五言和七言的字數形式。不同的字數和形式對于韻的要求不同。詞有詞牌名,顯示不同的韻律和書寫格式。中國的詩詞具有嚴格的韻律要求,講究句子、用詞的對仗,平仄的黏著與交錯。詩詞的韻律和形式互相呼應,共同塑造了詩詞富于變動的音調和起伏變化的韻律感,有利于營造詩詞意境和抒發感情。而《紅樓夢》中的詩詞更是突破了傳統詩詞嚴格的韻律禁錮,表現出更為自由靈活的書寫形式。在眾多的紅詩中,大多符合嚴格的韻律要求,如“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誰記去做奇傳”。這首詩的平仄為: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與七律平起式平仄格式相吻合。再如《詠白海棠詩》《詠菊花詩》和寶琴十首懷古詩等,韻律使用相對嚴格,但有時為了凸顯人物形象和特殊的寫作需要,作者有意打破常規格律和音韻限制,出現出韻、異常的對仗和平仄搭配情況,表現出別具一格的藝術效果。例如,傳統的詩律講究近體詩中不允許用重字(即一字不能出現兩次),然而曹雪芹在《秋窗風雨夕》中不斷重復詩篇的主體——“秋”字,形成再三詠嘆、蟬聯復疊之勢,在用韻上,四句一轉,平聲轉仄,仄聲轉平,從音韻形式上都完美地鋪陳和渲染了主人公內心無限凄涼、苦悶的心境。
另外,《紅樓夢》中的詩性敘事還表現在大量修辭的巧妙使用。詩詞的修辭包括起興、用典、比喻、夸張、比擬、排比、反語、雙關、對偶等。這些修辭在紅詩中也多有體現,如《葬花吟》中的“鳥自無言花自羞”,詩人使用移情功能,把“鳥”和“花”比作人,讓花有了人的嬌羞之態,充滿人的感情。《護官符》中的“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雪”諧音借作“薛”,暗指薛家。還有拆字析字的修辭,在判詞中最是常見。例如,“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凡鳥”是“鳳”的析字,暗指王熙鳳,至于“一從二令三人木”,則解釋頗多,沒有定論。這些修辭的巧妙運用,使得詩歌的敘事更加隱晦和不確定,巧妙地起到情節的起承轉合作用。雙關、比興手法的使用,使得詩歌敘事的建構更易吸引讀者的加入并增強說服性,激發讀者對詩中敘事進行思考和分析,加強了文本內外作者和讀者的互動交流,引起敘事進程的流動性。尚必武認為,修辭不再是一種手段,而是敘事的目的,使得敘事成為一種多重交際活動,這時文本便不是自足的,它的意義產生于作者代理、文本現象以及讀者反應之間的循環交流,呈現出一種開放性。
(二)時空架構的敘事意象
詩歌是一門空間藝術,是一系列意象的有機組合。學者閏建華指出,任何一個意象既是一個相對獨立的詩性空間,又是詩歌空間敘事的基本單元。與小說中常見的線性敘事結構相比,詩歌敘事更多地呈現出空間的意象敘事,具有繪畫性和雕塑性。詩歌打破語言的內在聯系,而采用空間意象的并置,構建出情景意境和主體意境交融的整體精神空間。學者譚君強認為,一首好詩具有“隨呼隨來的”的美的廣闊空間,而對讀者來說,這種“隨呼隨來”的美可以說是回味無窮,因人而異的。也就是說,詩歌完整的意象畫面由各個在空間中獨立呈現的意象以參照和交互參照的方式由讀者和欣賞者加以連接,即它是從“對各部分及其配合的理解”角度去理解整體而構成的。總的來看,詩歌意象的敘事功能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奠定詩歌的整體基調,制約詩歌的敘事節奏,推動詩歌的敘事進程。由此觀之,詩歌的空間敘事實質上就是詩歌意象的空間敘事。《紅樓夢》中有很多這樣通過并置眾多單個意象來構建敘事的時空順序的,有的甚至能夠分出敘事層次,構建多重故事層的敘事模式。例如,正冊判詞一,通過引入“停機德”和“柳絮才”的意象典故,激發了另一故事敘事層級,勾勒出林黛玉和薛寶釵兩個人物的整體形象特征。讀者只有具備相應的知識儲備,才能理解原詩創造出的意境敘事。而后兩句“玉帶林中掛,金簪雪里埋”則通過“玉帶”“金簪”兩個意象的空間方位描述構建出一上一下、一個凄涼、一個幽冷的意境。這樣的空間敘事使每位讀者展開豐富的想象,喚起豐富而真切的情感。而這一層敘事主要在于揭露兩位女主人公的命運,與上一層敘事并置,互相參照呼應,使得人物命運更為凸顯,更易激發讀者的情感共鳴。
另外,詩歌意象不僅可以構建空間敘事,也可以表現時間。意象在時間維度上的安排次序構成了詩歌的“故事”,也構成了詩歌空間敘事的全部內容。例如,《好了歌注解》中通過各種意象之間的對照并置,全詩構建了“今昔”兩大時空的對照。各組意象之間,形成靜與動、明與暗、遠與近的流動畫軸,時間在這里反復交錯,空間不停地扭轉回旋,構造宏偉磅礴、眾生喧嘩的敘事場景,讓人頓悟“你方唱罷我登場,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的一場空。然而,這些空間敘事的構建最終依賴于詩人和讀者的心理活動的積極能動的參與來完成其終極形態。文本的意義從來不是自我形成的,讀者必須作用于文本材料,從而產生意義。因為文學文本總是包含著空白,只有讀者才能填上。后經典敘事學也正是彌補了經典敘事學中對于讀者參與的遺漏,強調讀者對于敘事建構的關鍵作用。因此,讀者只有積極參加原文敘事的構建,思考原詩的意義生發機制,才能有效地再現原詩的生存結構,而這種闡釋也因為讀者認知水平和意識形態的差異而表現為多樣化,文本也正是在這種差異中得以再生和延續。
(三)模糊和雜合的敘事視角
譚君強認為,敘事學研究涉及敘述的“說”與“看”的問題,即視角和聚焦問題,而中國的詩歌敘事在敘事視角上表現出很大的模糊性和雜合性。在漢語古詩中,很少或者根本不用人稱代詞或者動作主體,以保持“物我一體”“方枘圓鑿”,以此提供多個視點,讓讀者自由進入。這樣,可以使詩詞的描寫更加灑脫自由,造成詩歌敘事的朦朧感,使其內容具有更加普遍的意義和廣泛的針對性。視角的隱化,增加了詩歌朦朧的美感和敘事的流動性。除了單一的敘事視角外,中國詩歌也追求多重視角互相轉換的敘事方式,追求多樣化的聚焦方式和更為自由的敘述模式。這些在《紅樓夢》詩詞中有明顯的體現。例如,《枉凝眉》中的“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以第三人稱的視角對賈寶玉和林黛玉的人物形象進行整體客觀的評價,形成了一定的敘事距離,而后面的“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則是從林黛玉或者賈寶玉的視角出發,通過一系列的追問,反映主人公對愛情理想的破滅而生發的無奈之情。此處視角指向的不明確性,指引讀者構建不同的敘事內容,生發無盡的想象空間。“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又轉為第三人稱進行敘述,最后,“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回歸到主人公的聚焦模式,對其無限悲情進行刻畫。這種敘事人稱的相互轉換,保存了詩歌以第一人稱抒情的基本格調,又再現了詩歌的自由敘事性,完美地融合了抒情與敘事,同時也激發了敘事的多樣解讀,再現了文本的再生性和開放性。
三、結語
在敘事研究的后經典轉向和敘事范疇的不斷擴張雙重作用下,詩歌敘事學成為超越小說敘事的“跨文類”敘事研究的一個新領域,詩歌敘事性建構問題成為熱點討論話題。本文從詩性的敘事語言、時空架構的敘事意象以及模糊雜合的敘事視角等方面探究了《紅樓夢》的詩歌敘事特征,發現將敘事學理論引入詩歌研究,將給詩歌的研究帶來許多新視角,而后經典敘事學對讀者敘事構建作用的強調也強化了詩歌文本的再生性和延續性。
(四川外國語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