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 姚國瑾
清遒剛健,謹嚴有序——張頷先生書法略說
山西 姚國瑾
中國書法自古就是文人墨客之間的事,隋唐以下,風格或間為二途:學者書法與藝術家書法。藝術家書法重形式,故多在形體上用心,恣意馳騁,時有開創之功。學者書法重字理,故多在內涵上著力,安舒凝重,或有守成之德。但因古時舉制之原因,學者與藝術家,交織重復,兼而為之。至明中葉,分野始凸顯。清乾嘉以后,分野尤深。以篆書為例,自鄧石如之后,吳讓之、徐三庚、趙之謙,乃至吳昌碩,多書畫兼工,故其字婀娜多姿,儀態萬方;而楊沂孫、吳大澂、羅振玉,則以文字金石為本,清遒剛健,謹嚴有序。二者皆能開一代之風。
張頷先生是以古文字、考古之學而聞名于世的。文字之學源遠流長,漢武帝始,有今古文之爭,雖意不在于用字,但實因字而生。宋代金石學興,文字研究遂分為二支:一曰小學,偏于音韻、訓詁;一曰金石學,側重于器物款識。至清末,由于甲骨文之發現,文字之研究遂演變為一獨立之學科。此科始肇于羅、王(羅振玉、王國維),繼起于“四少年”(容庚、唐蘭、商承祚、柯昌濟)。爾后研究者層出不窮,著名學者有葉玉森、李孝定、董作賓、郭沫若、于省吾、楊樹達、吳其昌、徐仲舒、胡厚宣、張政烺、李學勤、裘錫圭等。而此中研究者,或出于世家,或學有宗師,故水到渠成,成績斐然。相比較而言,出身寒門,且無學歷,而能有所成就并舉世公認者,張頷先生則是比較特殊的一位。
張頷先生青年時受杜任之影響開始對文字產生興趣,但對先生影響最大的是郭沫若1930年出版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其所關注的是書中大量引用彝器銘文與史籍互補互證,來揭示中國歷史的圖景,由此,先生對文字、考古、歷史之書研讀不輟。新中國成立后,先生任山西省委統戰部副處長,并被聘為省文物管理委員會顧問,有幸看到一些出土的文物,頗多留意。1958年,先生任中國科學院山西分院考古研究所所長,成為考古領域名副其實的一員,對文物的接觸和田野發掘日益增多。凡是出土文物上的銘文,他都特別關注,細心研究,予以考釋。先后寫出了《山西萬榮出土錯金鳥書銘文考釋》《庚兒鼎解》《陳喜壺辨》《侯馬東周遺址發現晉國朱書文字》等論文,引起了國內學術界的重視。
“文革”后期,先生調出牛棚,和陶正剛、張守中整理研究完成了《侯馬盟書》,影響巨大。1985年后,先生還在原先所匯編的《中國先秦貨幣文字編》基礎上,幾下安徽、河南、山東、湖北、陜西等地,搜集了大批貨幣文字實物拓片,逐字摹寫、排比、注釋、匯集,輔以圖表、索引,出版了著名的《古幣文編》。
文字之學,世稱絕學,非鉤稽探索,眇思積悟,不能辨識。故釋得一疑,解得一義,都非??少F。尤其是貨幣文字和璽印文字,少者三兩字,多者四五字,關涉古代官制、地理等問題,且文字衍訛、變化極大,所以辨識極難。但先生以特殊的聰慧,深厚的功力、嚴謹的態度,擘肌分理,析疑釋滯,解決了不少問題,使其所著成為信今傳后之作。
盡管先生把諸多的精力都傾注在了文字與考古兩個方面,但他在書法方面的實踐卻一直沒有停止過,這是因為他一方面習慣于用毛筆抄錄稿件和寫信,另一方面也是由于經常要摹寫銘文,特別是一些僻字之隸定,印刷方面無法找到樣字,使古文字文章非抄錄而不能,故用毛筆寫字也就成了他的常事。著名的《古幣文編》從題簽、序言、目錄、凡例、正文、附錄,乃至各種圖案,甚至于頁碼,都是先生親手用毛筆一一寫出,這不僅在學術方面需要嚴謹的態度,在書法方面也需要非凡的功力。
先生平時所書,多以先秦文字為巨制。先秦及秦文字,人們俗稱為“篆書”。其實,從時間上講,先秦文字應分為殷商文字、西周文字、春秋和戰國文字;從材質上講,應分為甲骨文、銅器銘文、帛書文字、簡牘文字、石刻文字、璽印文字等;從書體上講,又可分為籀文、古文和篆書。但這些都是概括而言,遠不能反映當時的書法風格。漢代稱“秦書八體”,也只是依據戰國所遺留之不同用途的文字而言。雖然如此,但先秦所有文字的本質卻都是線,這正是篆書中“篆”的含義。許慎《說文》:“篆,引書也?!倍斡癫米ⅲ骸耙龝撸P而著于竹帛也?!蓖躞蕖墩f文句讀》:“運筆謂之引?!边@里的引,就是寫出線?!吨芏Y·考工記·鳧氏》有:“鐘帶之謂篆?!逼湟砸嗍蔷€?!墩f文》中緣、掾、瑑諸字,釋之為“純衣”“文飾”“兆瑑”,皆為線之義。故篆書之要,在于處理好線。而線之書寫,無非短入、輕藏、逆行、平推,無非直入直行、臂腕并用,即古德所言之“中鋒”用筆。先生精通古法,深得其中三昧。其篆籀線條藏頭護尾,清剛勁健。如枯藤老根,蟠錯堅忍;似金薤玉箸,骨力洞達。
先生于書,又實精于古文。古文,俗稱為蝌蚪文?!稌x書·衛恒傳》云:“自皇帝至三代,其文不改。及秦用篆書,焚燒書典,而古文絕矣。漢武時,魯恭王壞孔子宅,得《尚書》《春秋》《論語》《孝經》。時人以不復知有古文,謂之蝌蚪文。漢室秘藏,系得見之。魏初傳有古文者,出于邯鄲淳。恒祖敬侯寫淳《尚書》,以后示淳,而淳不別。至正始中,立三體石經,轉失淳法,因可都之名,遂效其形。太康元年,汲縣人盜發魏襄王冢,得策書十萬余言,案敬侯所書,猶有仿佛?!本春?,即衛恒之祖父衛覬,從邯鄲淳學古文書法,“而淳不別”。而此書又與太康之汲冢書相類同,可見古文之學傳之有序。而正始所立三體石經,其古文已“轉失淳法”,文字形體齊整謹殤,如后來天水一朝所書之古文。但其文字結構相同,故當時人能識汲冢書,三體石經起了很大的作用。不過古文之真跡一直未能為后人所見到?!拔母铩敝校昂铖R盟書”的出土,使人們見到所傳古文之形體,起筆略重,尾部出鋒,猶如蝌蚪。后來,湖北先后出土“包山楚簡”“郭店楚簡”,古文真跡逐漸顯露于世,體態輕盈,精美絕倫。古文,實際上是當時山東六國各種記錄之文書,或為抄錄于竹簡上之典籍,相當于人們常說的手寫體。但無論是“侯馬盟書”還是“包山楚簡”“郭店楚簡”,文字大小皆如黃豆,如若寫拳頭般大字,既要有蝌蚪之法,又要線條勁健,非老手不能為。而先生于盟書,摩挲日久,研究已深,知真古文之所在,故其所書跌宕中不失厚重,勁健中參以便捷,實乃敬侯之后所傳古文書法少有之人。
先生還精于鳥書、奇字,衛恒曰:“奇字,古文而異者也……鳥書,所以書幡信也。”鳥書、奇字,其實就是春秋戰國時期流行于吳越間的一種美術化的文字。結體細長方直,而線條曲盤,或飾以鳥首,后這種書體傳之于楚,行于蔡、曾,流于齊、中山。馬承源先生所編《商周青銅器銘文選》多錄有其形。然者一時期文字形變多態,釋識非易,何況書哉?張先生亦言:“在戰國時期所謂文字異形者,大率在于邊旁紊亂、繁簡雜互和濫為音假,甚至還有為了美觀而信筆裝飾者。”(見《中山王厝器文字編序》)但非識者不能概括此言。先生于古文字研究,多致力于春秋戰國時期,曾有《山西萬榮出土錯金鳥書銘文考釋》《楊戈考》等,所以,他對這一段文字的形體變化極為熟悉。書法是以文字的形體為其表現對象的,如果闇于文字字理與形體的變化,所寫出來的作品就只能是一張沒有生命的空殼。人們所說的識篆難,實際上難在它的各種變化。但先生深通字理,筆從何處起,至何處落,了然于胸。故無論其所書詛楚文,中山王器、鄂君啟節,還是其他戰國文字,皆布白得當,氣勢磅礴,深沉博大而樸拙古雅,疏朗放逸又平穩篤實,給人以“致廣大而盡精微”的感覺。
先生行楷多見于翰札,少有巨制。偶見先生所書楷書之對聯,本源于北朝墓志,多取其雅,而于碑版中則棄其狂怪,故即是先生所書之小楷,亦可見北人之遺意。而先生所書之行書,雖為翰扎,然書風則是從唐人演化而來。唐之書家,多來自南朝,故以“二王”為宗,加之唐初太宗文皇帝推波助瀾,右軍書風因而泛濫于朝野,然晉人清遠簡淡之風韻已蕩然無存,僅留下其基本技巧之法度,但法度是書法之基礎,故唐人能在此基礎上恣意發揮,各領風騷數百年。雖然如此,由于對法度之強調,唐之名家中那種對法度無可避免的依賴性依然存在,擺脫法度和恪守法度,既是他們的風格,也是他們的弊端。只有那些田契、文薄、片牒,雖是下層人士所為,但其于不經意中卻顯現出唐人的真正風范。所以要研究一個時代的普通風格,須從一些散見的文稿中去綜合歸納。張先生行書之風格正與唐代這種風格相契合。
先生對書寫從未有書家立言樹派之奢望,純粹是信手而書,故天真純正,自然瀟散。傅山云:“前期如此而能如此者,工也;不期如此而能如此者,天也。”故顧炎武云:“蕭然物外,自得天機,吾不如傅青主?!比缫赃@句話用于先生之行書亦不為過。先生亦嘗言:“書法若無絲毫媚俗矯揉之態恣肆輕佻之跡,方為佳作。”何以能如此,唯不以書法吊名。而先生不以書法吊名,但卻實至名歸。
作 者:
姚國瑾,山西大學教授、書法碩士生導師,中國書協學術委員,山西省書協副主席。中國書法“蘭亭獎”評委,全國書法篆刻展、全國書學研討會評委。編 輯:
趙際灤 chubanjiluan@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