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 姚敏勇
“小事”何以不小——兼說請《一件小事》重返語文教材
江蘇 姚敏勇
批評與建構·回眸老課文
“老課文”是留在一代人或者幾代人心靈深處的共同記憶。隨著課本的多次修訂,總有一些“老課文”會被一些富有時代氣息的新篇目所取代,這樣的“替代”,也總會帶來一些缺憾。魯迅的《一件小事》淡出中學語文課本已有多年,但它永不過時的經典性意義,以及其仍然適用于當下人思想成長的重要成分,依然為一些老教師及專家學者所津津樂道,希望其重歸語文課本的呼聲也由此提出。“批評與建構”欄目也希望得到更多同道中人的支持。
——編者
魯迅《一件小事》圍繞著一場車禍產生的幾次“沖突”,揭示了作為一個公民在社會公共空間里遇到各種矛盾時的選擇、道德和法治的具象存在形式以及個人對于自我自以為是的自審。“小事”不小,具有強烈的現實針對性,至今有其積極意義。所以希望它能重返語文教材。
《一件小事》 沖突 小事不小 經典性 現實意義
一
魯迅先生的短篇小說《一件小事》不知是因為篇幅短小,還是其他什么原因,總之并不被學界特別看重。倒是語文教材編輯從20世紀20年代至90年代,長期把《一件小事》收入語文課本,但后來卻不見了它的蹤影。
《一件小事》不僅受到學界的“冷落”,而且對其主題的闡釋與文本也相差甚遠。當年有論者說,《一件小事》“它一方面熱情地歌頌勞動人民的高貴品質,一方面又嚴峻地揭露和批判‘我’的小資產階級劣根性”。“這篇小說的主題思想是歌頌勞動人民偉大崇高的精神,其次才是寫一個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在車夫的崇高無私的精神感動之下,進行了自我解剖。”我認為這些主題闡釋都是不確切的。
先說“歌頌勞動人民”。
《一件小事》寫的車夫確屬“勞動人民”,小說對他也確是歌頌的。但問題在于以此是否就可以推論小說歌頌了勞動人民呢?我以為要做具體分析。如果車夫(個體)的行為是屬于勞動人民(群體)的“專利品”,那么“推論”——歌頌勞動人民是可以成立的;設若車夫所作所為其他非勞動者也可能做也可以做,那么認為“歌頌勞動人民”的結論就難以成立。而小說寫的人力車夫的行為正是其他人、其他階級階層的人也能做到的。所以我認為把小說主題簡單地套上“歌頌勞動人民”的光彩帽子并不符合小說實際。這里還可以舉個顯例。老舍先生的不朽名篇《駱駝祥子》也寫了一個叫祥子的人力車夫,這個車夫后來墮落到吃喝嫖賭、出賣人命的地步。按照當年論者慣用的“階級論”邏輯,老舍先生豈不污蔑了“勞動人民”嗎?
再說“我”是不是“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
小說寫的“我”是一個知識分子,誰也無異議,但“我”是“小資產階級”嗎?經典的“階級分析”理論告訴我們:“小資產階級,如自耕農,手工業主,小知識階層——學生界、中小學教員、小員司、小事務員、小律師,小商人等都屬于這一類。”經典理論指明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中的六類人員與“我”能對上號嗎?從小說中我們無法找到“我”屬于“小資產階級”的任何證據。
有論者說:“‘我’卻不得不在這樣的天氣里大清早出門,這就暗示了‘我’的身份。”當年論者似乎有個先驗思維——資產階級只會享福作樂,“一早”肯定還在溫柔之鄉,只有小資產階級才會“一早出門”。事情恐怕并非如此簡單。試想當年社會中,資產階級難道就沒有人“一早出門”嗎?豈止“一早”,連“一夜”不眠者也大有人在。僅憑“一早出門”就判定一個人的階級成分似乎未免太簡單化了。
最后,從小說自身的結構形態看。
從小說的整體結構看,“歌頌”和“批判”的主題也不符合文本實際。《一件小事》的整體結構是以抒情議論開端,而后引出“一件小事”。結尾承記敘的“一件小事”又抒情議論。這一“抒情議論——記敘描寫——抒情議論”的結構形態,形成了“所謂國家大事”和“文治武力”與“一件小事”的比照,顯示了強烈而鮮明的對比。因此,小說主題不能單靠“一件小事”來闡釋,不能以“歌頌”和“批判”來歸納。當代學者劉長華說,小說開頭、結尾與中間“故事”“構成兩相對照,如此設計、如此凸顯自不待言是包含作者強烈的主題意向,用‘勞動神圣’等萃取,它們與整體結構就存在著分裂剝離,只是可有可無的存在。因為語義邏輯清楚地表明上述手法更落在‘事大’‘事小’之間的對比……”此論確矣!
二
《一件小事》編織的“故事”是發生在城市公共空間里的一次小車禍。從宏觀社會來看,這么小的車禍確實是“一件小事”;從車禍本身而言,損傷輕微也是“一件小事”。那么,小說寫這樣“一件小事”意義何在呢?要回答此問題先得解讀小說寫的三個人物。
小說寫的第一個人物是人力車夫。
車夫是這場車禍的責任人之一,他的車把帶著老女人的棉背心造成了車禍。現在我們要關注的是車禍發生后,車夫有怎樣的表現。小說是這樣描寫的:車夫看到老女人伏在地上就立住腳,放下車子;而后他“扶那老女人慢慢起來”;接著他問老女人“你怎么啦”;車夫在聽了老女人的話后,“毫不躊躇,仍然攙著伊的臂膊”,向著巡警分駐所走去。這就是車夫在車禍發生后的一系列表現。那么這些表現釋放了哪些信息呢?
第一個信息:車夫具有高尚的道德品質。
車禍發生后作為當事人,面對倒地的老女人,是扶還是不扶?是擔起責任還是一走了之?這對車夫是一個嚴峻的道德考驗。小說為車夫可以不扶老女人并且有機會一走了之做了大量的充分的描寫:一是“沒有別人看見”,“大風之后,外面也不見人”,在車禍現場的“能見度”范圍內除了車夫、老女人和“我”之外,沒有其他人看見這場車禍。二是“我”這個車禍的唯一見證人又竭力主張并催促車夫“走你的罷”。三是老女人并沒有“跌到頭破血出”。四是扶老女人有潛在風險,“我”在心里責怪車夫要“惹出是非”“自討苦吃”,正是暗示了這一“風險”。在京城里長年拉車的車夫也不會不知道這一點,他不會不知道車禍后會有不少出人意料的事發生,如倒地人(特別是老女人)的種種訛詐。以上四個方面的描寫為車夫的行為做了厚實的鋪墊:在完全可以不顧老女人而一走了之離開現場的情況下,車夫卻沒有走人,沒有聽從“我”的話,也全然不顧潛在的風險,他毫不猶豫地停下車扶起倒在地上的老女人。這就是車夫行為釋放出來的高尚的道德正能量。車夫身上閃耀著熠熠生輝的美德光芒。
車夫行為釋放的第二個信息:車夫具有可貴的法治意識。
車夫在扶起老女人,聽到老女人說“摔壞了”后,他“毫不躊躇,仍然攙著伊的臂膊”,向前方的巡警分駐所走去。巡警分駐所是當時維持社會秩序、處理社會公共空間里矛盾糾紛的最基層的法治機關。車夫聽了老女人的話后,他肯定想到事情并不簡單,所以他當機立斷,二話不說就做出去警所的決定,讓法治機關來裁決車禍的是與非、對與錯以及雙方該負的責任。我以為在民國之初,在距今百年之前,車夫的這一行為真是石破天驚一般震撼人心!車夫具有的法治意識著實令人驚嘆!
車夫在車禍中閃現的道德良知和法治意識的光芒,其可貴之處還在于自覺。車夫從扶起老女人到走向警所的一言一行都是主動、自愿、毫不猶豫、完全自覺,自覺到本能的地步,自覺到植根于他心靈深處,自覺到融化于他的血脈之中。說到底,車夫的自覺是人性真善美的體現。車夫肯定沒有進過“道德講堂”,也沒有接受過普法教育,但他有道德行為和法治意識,這不是人性真善美的閃光又是什么呢?
小說寫的第二個人物是“我”。
上面已說過,“我”是一個知識分子。更確切地說,“我”是我國第一代現代知識分子。在民國后,一批從歐美、日本等國留學歸來的知識分子和一些從“士”蛻變重生的本土知識分子匯成一個新的階層,即第一代現代知識分子,他們懷抱著“關懷社會”的理想為新誕生的社會服務,他們在新的社會結構中已經有了自己的獨立職業,比如教授、報人、編輯、作家和律師等。“我”就是其中一個。
解讀“我”還需注意到“我”既是“故事”的在場者,又是小說全文的敘述者,所以不僅要顧及“故事”中的“我”,也不能無視開頭和結尾的“我”。那么,“我”這個現代知識分子形象包含哪些特征呢?
1.看不起人
“看不起人”是第一代現代知識分子的通病。在當年,他們是社會的稀缺人才,是社會的精英。他們憑著自身的“知識”,獲得了較高的社會地位。這造成了他們自認為高人一等,因而常常看不起人。“我”也不例外。小說一開頭就亮出了“我”具有看不起人的壞脾氣。但對此要做具體分析。“看不起人”有兩層不同含義:一是“我”看不起那些制造“所謂國家大事”的人。1912年到1917年間有稱帝的袁世凱,有復辟的張勛等制造了一起又一起“所謂國家大事”,他們就是“我”看不起的人。二是“我”看不起人中的“人”,泛指那些缺少知識的民眾。這兩層意思中,前一層專指,是第一代現代知識分子出于“關懷社會”對禍國殃民的軍閥統治者的批判。這種看不起人的品性值得肯定。而后一層顯示的知識分子不分青紅皂白看不起人的品性是不可取的。“我”的“看不起人”兼具這兩層意思。
2.自以為是
“自以為是”與“看不起人”是第一代現代知識分子一塊硬幣的兩面。對他人,看不起;對自己,自以為是。在學貫中西的他們看來,自己的看法怎么會錯呢?在這場車禍中,“我”充分地暴露了“自以為是”的弊病。看到倒地的老女人,“我”料定她沒有傷;聽到老女人說“摔壞了”,“我”想這是裝腔作勢,真可憎惡。“我”對車夫也是以“自以為是”的態度對待,要求車夫趕快走路,一再指責車夫等,都活脫脫地展現了知識分子“自以為是”的特征。
3.嚴于自省
第一代現代知識分子有看不起民眾和自以為是的毛病,但他們一旦發現自己的誤判、錯判后,會迅速地進行自我懺悔,嚴厲地審問自己。當看到車夫攙著老女人走向巡警所時,“我”突然感到一種異樣的感覺。“我”原有的“看不起人”和“自以為是”的知識分子高人一等的心理優勢頓然傾頹,對車夫產生了崇敬感情。對車夫從俯視到仰視,從責怪到崇敬,“我”開始反省開始自審:一是自我暴露,省察到自己的渺小;二是自我否定,“我”沒有資格獎賞車夫;三是持久自審,“我”時時記起“一件小事”中自我的表現;四是自我催促,“教我慚愧,催我自新”。如此嚴于自審,直逼知識分子的病灶,看清了“自以為是、看不起民眾”原來是一朵毒之花,從而“增長我的勇氣和希望”。在自審中,“我”的靈魂得到了洗滌、凈化和升華。
從以上可見,“我”雖然有看不起人和自以為是的知識分子的通病,但對賣國害民的統治當局十分蔑視,對自己嚴于自審。我以為“我”應該是一個令人敬重的正直知識分子。
小說寫的第三個人物是老女人。
老女人是次要人物,小說對她著墨不多。寫了她的老和窮,寫了她“伏在地上”,寫了她說“摔壞了”,最后寫了她順從地在車夫的攙扶下去巡警所。從寥寥描寫中,我們看到老女人的表現中規中矩,并不耍賴,也無訛詐。
解讀老女人有一個無法繞過的問題,即她有沒有摔壞呢?我認為老女人確是摔壞了。一是“老”,老年人血鈣進入“負增長正流失”狀態;二是“女”,女人在更年期后雌激素缺失加快。所以從生理醫學角度看“老女人”,大多患有骨質疏松癥。因此,老女人在跌倒著地的外力刺激下極容易摔壞(估計是手臂肌肉挫傷或輕微骨折)。但這僅是小說外在的依據,只有得到小說自身支持方為確證。小說寫了一個巡警對“我”說的話:“你自己雇車罷,他不能拉你了。”這句話清楚地告訴我們,巡警所已確認老女人摔壞了,車夫要暫留所里接受裁決,所以車夫不能拉車了,不然,車夫為何不能拉車呢?小說本身確證老女人摔壞了,這不僅證明老女人并不訛詐并不可惡,而且對解讀車夫和“我”兩個人物也有助益。
三
上面分別解讀了小說寫的三個人物,現在將三者聯系起來看小說的故事情節,探索小說的主題。
這三個人物,一個是車夫,當年社會最普通的公民;一個是“我”,民國后第一代知識精英;一個是過路的老女人。這三類人通常并不相關,一場發生在公共空間(京城大馬路)的交通事故將三人聯系了起來。本來一個拉車的,一個坐車的,雙方相安無事,是車禍打破了平衡,“我”與車夫產生了“沖突”。情節就在“沖突”中推進。
第一次“沖突”圍繞著“停車還是一走了之”展開。車夫在車禍發生后看到老女人倒伏地上即刻“立住腳”——停車。而“我”反對停車要車夫一走了之,理由是:(1)料定老女人沒有傷,(2)沒有別人看見,(3)要惹出是非,(4)誤了“我”的路。這些“理由”中(1)(3)純屬“我”自以為是的臆想,(2)有悖道德,沒有別人看見就可以一走了之?(4)是所有“理由”的核心——一己私利。應該說作為乘客急于走路是可以理解的,但在車禍面前先考慮一己私利還是先承擔責任,這是有關道德品質的問題。車夫不管有沒有人看見,也不顧停車帶來的風險果斷停下車子,顯示了他敢于擔當的高尚美德。而“我”要車夫一走了之,暴露了知識分子的私心。一個講道,一個重私,這是造成雙方正面沖突的原因。
接著情節“沖突”由正面轉向內里,由顯性轉向隱性,雙方不再如第一次那樣發生公開的正面的“沖突”。因為之后“我”就不再發聲。不發聲不等于沒有想法。這就形成了以車夫的行為與“我”的想法之間的分歧構建的潛在的隱性“沖突”。
第二次“沖突”就是隱性的,雙方在“扶還是不扶老女人”的問題上,在車夫的行動與“我”的想法上有分歧。車夫沒有理會“我”要一走了之的話,放下車子,“扶那老女人慢慢起來,攙著臂膊立定,問伊說:‘你怎么啦?’‘我摔壞了。’”從“扶”“攙”的動作,從“問”的口氣,流露了車夫對老女人的關心關切關愛之情,是車夫高尚美德的進一步表現。而“我”則安坐車上,聽了老女人的話后想:“我眼見你慢慢倒地,怎么會摔壞呢,裝腔作勢罷了,這真可憎惡。”“我”對老女人非但沒有同情,反而固執己見,還是依原先“沒有傷”的臆想對待老女人,認為她“裝腔作勢”。這潛臺詞是老女人要訛詐了,所以“我”鄙視她“真可憎惡”。與此同時,“我”又對車夫扶老女人的行為不以為然,想:“車夫多事,也正是自討苦吃,現在你自己想法去。”“我”繼續責怪車夫,其不贊成車夫扶老女人的心意是十分明顯的。對待倒地的老女人:車夫扶,“我”責怪;車夫關心,“我”鄙視。兩個人態度迥異。
第三次隱性“沖突”是雙方“如何對待‘摔壞’的老女人”。車夫聽了老女人說“摔壞”后,“卻毫不躊躇,仍然攙著伊的臂膊,便一步一步的向前走”。“毫不躊躇”,從表層看表現了車夫行動的堅定和堅決,從內里看說明車夫對事態的發展早有預備(估計他在之前已看到前方巡警分駐所的牌子)。既然她說“摔壞了”,車夫不能不信,也不能私了,所以他果斷地采取“向前走”的辦法。而“我”看到這一情景“有些詫異”——車夫攙著老女人要去哪兒?面對“摔壞”的老女人,一個毫不躊躇,一個茫然詫異,雙方的心態完全不同。
在三個回合的“沖突”后,情節推向了高潮:“我這時突然感到一種異樣的感覺。”推動高潮的助力是“我”看清了車夫“向前走”的目的地——巡警分駐所。車夫這一依法行事的驚人舉動像電擊一樣震撼“我”的心靈,把“我”從被一時私利遮蔽的德和法的意識中擊醒了,省悟到車夫行為完全正確完全應該,也看清了自己的不該和不是。這是突如其來的全新的感覺,與原先不一樣的感覺:原來俯視車夫,現在仰視車夫;原來看不起車夫,現在崇敬車夫。
從以上情節的解讀中我們看到,車夫與“我”圍繞著一場車禍產生的幾次“沖突”,其核心是兩個字:德和法,即在社會公共空間里要不要尚德,要不要依法。車夫以實際行動做出了正確的完美的回答:他不顧“我”的阻攔勇于擔當停下車,他不畏風險扶起伏在地上的老女人,他不怕判罰毫不猶豫地去巡警所接受裁決。車夫以一個公民的優秀素養釋放出了道德良知和法治意識的燦爛光芒。而“我”卻被一時私利遮蔽了知識分子口口聲聲倡導的德和法,與車夫形成了鮮明強烈的對比。這一對比意向所指是:通過車夫與“我”在一起車禍中表現的反差,以“我”的不是反襯車夫的正確,以“我”的渺小突出車夫的高大,表達了一個公民在社會公共空間里應該具備道德良知和法治意識的道理。這就是“一件小事”故事包孕的思想。
“一件小事”傳達的這一道理很有啟示意義,我想至少有以下三點:第一,作為一個公民在社會公共空間里遇到意外,遇到糾紛,遇到各種矛盾,是崇尚道德還是不講道德,是依法行事還是無法無天,這是對每個公民素質的嚴峻考驗。車夫為我們做出了榜樣,為每個公民樹起了做人的標桿。第二,具象地詮釋了道德和法治“不是以一種話語的方式存在,而是以一種實踐的人格的方式存在”的道理。“我”這個知識分子不會不懂道德不知法治,恐怕還會侃侃而談,但卻在一場車禍的考場上敗下陣來。而那位未必識字也不一定會議論的車夫卻以堅實的行動踐行了德和法。這生動地說明實行道德和法治根本在做,在踐行。第三,對那些自以為是、看不起人的人(不只知識分子,其他人群也有),從“我”身上吸取深刻教訓,從“我”嚴于自審的精神中吮吸豐潤的營養。
一篇千字小說能容納如此有意義的思想,應該很滿足了。但一個偉大的作家豈肯就此止步,他還要透過“一件小事”深掘下去。我在上文已指出,小說的主題內孕在開頭、中間“故事”和結尾的整體結構框架里。因此,要全面揭開小說主題,在解讀“一件小事”的故事后還要解讀開頭和結尾。
先看“開頭”。開頭寫了“我”到京城六年的感想:“其間耳聞目睹的所謂國家大事,算起來也很不少;但在我心里,都不留什么痕跡……”“但有一件小事,卻于我有意義……使我至今忘記不得。”開頭運用對比手法,將“國家大事”與“一件小事”作對比。再看“結尾”,結尾寫道:“一件小事”“到了現在,還是時時記起”。而“幾年來的文治武力……”早已忘得一干二凈。結尾與開頭同樣運用對比手法,將“一件小事”與“文治武力”作對比。另外,開頭和結尾以“增長”一詞遙相呼應,以“增長”包含的內容作對比:開頭說“所謂國家大事”“增長了我的壞脾氣”;結尾寫“一件小事”“增長我的勇氣和希望”。由此我們看到,開頭、結尾各自以“國家大事”“文治武力”與“一件小事”作對比,以及開頭、結尾遙相呼應的對比,都在凸顯一個意向:“一件小事”比“所謂國家大事”、比“文治武力”遠為重大。小說通過對比手法將“一件小事”提升到“國家”高度的層面,從而小說的主題意蘊豁然開朗:通過“一件小事”釋放出的一個公民在社會公共空間里應有的道德良知和法治意識的道理具有重大的國家意義,關系著治國理政的大事。“小事”不小的意義就在于此。
我國有兩句話,一句叫“德行天下”,一句叫“奉法者強則國強”。這兩句話都說的是“德”和“法”與“國”的關系。一個國家要強盛要國富民安斷然離不開“德”和“法”,因此,國家務必重視和強化道德建設和法治建設并付之于行動。民國建成后六年,不是沒有倡導道德,不是沒有制訂法律。以“法”而言,如1912年就有《中央行政官官俸法》《律師暫行章程》等,1914年頒布《核準指定辯護人辦法令》《懲治盜匪施行法》等。這些法細到“官俸”都以“法”示之國人,但有法不依有令不行又有什么用?民國六年來那些竊國者踐踏道德,那些奉法者蹂躪法治,如此國家何以強盛?百姓何以安康?魯迅先生以小說《一件小事》彰顯出的“德”和“法”對強國興邦的巨大意義,如劃破烏云的閃電光耀神州,如長空響起的雷鳴振聾發聵。
四
最后,我以執教中學語文三十八年,現已退休的老語文教師的身份,吁請中學語文教材編輯先生們:把《一件小事》重新請回,回到中學語文課堂,回到中學生的身旁。我的理由是:
第一,《一件小事》的主題意蘊深刻而恒久。
《一件小事》把“德”和“法”提升到國家大事的高度,其釋放出來的思想是深刻而恒久的。一個社會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只有注重和踐行道德和法治,社會才安寧,人民才幸福,民族才繁榮,國家才富強。這不顯示了小說主題的深刻嗎?
小說主題又具有恒久意義。自20世紀80年代起,特別是黨的十八大以來,國家大力倡導建設德和法,道德模范遍地開花,法律制度頻頻建立,國富民安的盛世逐漸顯現。歷史已經佐證了立德建法對國家的重大意義,今后的歷史還將證明這一點。
第二,《一件小事》對當下具有強烈的現實針對性。
“扶老人”成了國內一大新聞話題,例子可謂多矣!上至“央視”“央廣”,下到地方電視臺和報紙,都以新聞形式向國人頻頻傳遞一個訊息:“老人跌倒扶不扶?”這一訊息已成為當下普遍關注的現實“大問題”。
然而令人驚異并感嘆的是,這個“大問題”早已在魯迅先生的小說《一件小事》中被提出,并且以藝術化的形式給予了明確回答。人力車夫扶老人的“故事”發生在1917年,距今已百年了。百年前,車夫這個普通公民以其行動詮釋了公民在社會公共空間里應該具有道德良知和法治意識,告示了國人“老人跌倒應該扶必須扶”的道理。可惜歷史已經翻過一頁又一頁,百年后的今天,“扶老人”還依然成為“問題”擺在我們面前,豈不令人深長而思之!我想這樣一篇對當下極具現實針對性的小說應該讓中學生去閱讀去學習去欣賞。
第三,《一件小事》的藝術精湛,技巧高超。
作為一個偉大作家寫的小說,《一件小事》藝術精湛,技巧高超。僅舉幾例:
(1)情節:在寧靜的水面下激流涌動
當年曾有人認為《一件小事》藝術上連稱為隨筆都很拙劣。這與其偏見和鑒賞近視有關,因而看不到小說在清淡情節中翻滾著的激流。小說“故事”從冬天的某個早晨寫起,先寫“我”在雇車不易后雇到車時的輕松,情節起始顯得風輕云淡,波瀾不驚。接著寫“車禍”,情節陡起波瀾,隨之寫“我”與車夫為“扶不扶老人”而發生沖突。到車夫攙扶老女人去巡警所,“我”看到車夫的高大,情節旋即推向高潮,猶如“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最后寫“我”的自審和懺悔,情節漸趨平靜,“故事”走向尾聲。一篇千字的小說,“咫尺興波瀾”,這樣的情節藝術豈不高超?
(2)人物語言:話語簡短而形象鮮活
《一件小事》的故事寫了“我”、車夫、老女人和巡警四個人。每個人只說了短短的一句話,而每一句都屬于“這一個”。“我”說:“沒有什么的。走你的罷!”(九個字)一個高傲自大、看不起人和自以為是的知識分子形象躍然紙上。車夫說:“你怎么啦?”寥寥四個字把車夫對老女人的關心關切關懷之情傾瀉無遺。老女人說:“我摔壞了。”(四個字)沒有埋怨沒有耍賴沒有夸張的話顯示了老女人的本分和樸實。巡警對“我”說:“你自己雇車去罷,他不能拉你了。”(十三個字)其語氣完全符合巡警的身份,并且用不多的話把巡警所的裁決示之清楚。一篇小說的人物語言達到如此簡練精要又契合每個人的身份、性格,其藝術功力令人驚嘆!
(3)對比藝術手法:運用到嫻熟而極致
可以說《一件小事》通篇運用對比。故事的編織依靠對比:一個要停車,一個要走路;一個扶老女人,一個怪其多事;一個攙著老女人去巡警所,一個感到詫異;一個高大,一個渺小。故事情節在一組組對比中展開。而更令人稱奇的是小說把“一件小事”與“國家大事”作對比:小事與大事,個人與國家,“一件”與“算起來也很不少”;忘記不得與不留什么痕跡;將“我”從壞脾氣里拖開與增長壞脾氣。通過這種層疊式對比,把“一件小事”順理成章地提升到治國理政的層面,深化了小說的主題含義。像這樣運用層疊式對比藝術開掘作品的主題,中外小說史上并不多見。
《名作欣賞》2016年第3期刊發了安徽趙成昌老師和山西李學文老師關于語文教材要不要入選魯迅作品的不同看法的文章。他們的意見與本文似有關系,所以我再寫上幾句。
趙老師說,對魯迅作品“我旗幟鮮明,一直持反對入選”。其理由是“天移物轉,魯迅作品已經不適合當今中學生閱讀和學習了”。這“理由”能成立嗎?我僅舉一例足以說明。按照趙老師的“理由”,魯迅作品《故鄉》,在“天移物轉”九十多年后“已經不適合當代中學生閱讀和學習了”,應排除出中學語文教材了。然而在日本和新加坡,至今依然把《故鄉》編入中學語文教材,依然讓當今的中學生閱讀和學習。這就奇怪了,遠離《故鄉》十萬八千里的異國他鄉可以把魯迅作品入編語文教材,可以讓那些外國的中學生閱讀和學習;而偏偏在《故鄉》的本土卻有人要借口“天移物轉”反對中學生閱讀和學習魯迅作品。難道日本、新加坡的“天”和“物”與中國殊異?難道日本、新加坡的“天”也不移,“物”也不轉,“時代”永駐在《故鄉》的年代?
還是山西李老師說得好:“對于高中教材中的魯迅作品,我認為不是多而是不夠。”要知道一個人一生一世閱讀學習魯迅作品的時段大多在中學,出了中學校門后還有多少機會再讀呢?而不讀、少讀魯迅作品對中學生未來的影響將難以估量。任何對經典(包括魯迅作品)的輕薄和不屑是無知短視和淺俗的表現;任何對中華民族優秀文化的鄙視和揚棄都會受到嚴厲的懲罰。歷史不是一再做出了證明嗎?所以我非常贊同李老師的意見:“魯迅并沒有過時,也永遠不會過時。”
①1924年葉圣陶主編初級中學《國語》課本開始收入魯迅小說《一件小事》。
②何家槐:《〈一件小事〉的初步分析》,《中學課本魯迅小說匯釋》,天津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232頁。
③李何林:《北京市中學語文課本中十五篇魯迅作品的問題試答》,《中學課本魯迅小說匯釋》,天津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249頁。
④毛澤東:《中國社會各階級分析》,《毛澤東選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51年版,第5頁。
⑤唐弢:《燕雛集·“小事”不“小”》,《中學課本魯迅小說匯釋》,天津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268頁。
⑥讀過《蔣介石傳》的人都知道蔣有早起習慣。
⑦劉長華:《論魯迅小說中“主義”與“問題”之爭》,《魯迅研究月刊》2015年第11期。
⑧許紀霖:《另一種啟蒙·20世紀中國六代知識分子》,花城出版社1999年版,第80頁。
⑨許紀霖:《另一種啟蒙·自序》,花城出版社1999年版,第21頁。
⑩黎保榮:《從現實反抗到文學書寫——論魯迅與法律》,《魯迅研究月刊》2015年第6期。
?轉引自茅盾《魯迅論》所引當年一位評論者的話,《中學課本魯迅小說匯釋》,天津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234頁。
?〔日〕西海枝裕美《在異國中學課堂里的〈故鄉〉》(《魯迅研究月刊》2003年第7期)和〔日〕瀨邊啟子《日本中學國語課本里的〈故鄉〉》(《魯迅研究月刊》2015年第11期)。后者引中西一彥的話說:“《故鄉》是永遠的教材。”
作 者:
姚敏勇,語文高級講師,已退休。出版有《現代同題散文薈萃》《語海泛舟》《學生背誦古詩一百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