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楊慶祥
魯敏的精神景深——《荷爾蒙夜談》及其他
北京 楊慶祥
魯敏的作品有一種親切的親和力,她幾乎不炫技,但在樸實的敘述下面,又不時有驚心動魄的驚艷。魯敏的風景屬于這樣一種:萬水千山總關情,而那情,卻藏在曲徑通幽之處。只有那些心有靈犀的人,才可以發現這超越庸常的美。
魯敏 《荷爾蒙夜談》 精神景深
1
在我家庭的閱讀體系里,魯敏一直處于極高的地位。原因在于我妻子還是我女朋友身份的時候就開始閱讀魯敏,并曾經向我鼎力推薦,她當時的推薦語是,有點沈從文的味道。其時我還不知道魯敏是誰,后來陸續讀了魯敏的不少作品,好像也沒有太讀出沈從文的味道,但是,妻子大人已經首肯,魯敏自此一直作為重要的存在進入我的閱讀和批評視野。上述的打趣之語讀者當然可以不必當真,但是也能說明部分事實,那就是魯敏是難得地能夠同時得到普通讀者和專業讀者喜愛的一位作家。魯敏的作品有一種親切的親和力,她幾乎不炫技,但在樸實的敘述下面,又不時有驚心動魄的驚艷。魯敏的風景屬于這樣一種:萬水千山總關情,而那情,卻藏在曲徑通幽之處。只有那些心有靈犀的人,才可以發現這超越庸常的美。
魯敏第一本引起我高度關注的作品,是她的長篇《六人晚餐》。那一段時間,批評界對于所謂“70后”作家能否寫出像樣的長篇一直有存疑,《六人晚餐》不聲不響地出版,實際上是對這一問題最直接有效的回應。《六人晚餐》里有大歷史的背景,20世紀90年代中國國企改革所造成的社會后果和心理后果在作品中得到了隱約的呈現。對于魯敏這一代青年作家,慣常的褒揚是他們善于描寫日常生活和小人物,這褒揚后面的潛臺詞是,他們不習慣或者不愿意去處理更宏大的歷史和社會題材。但這里顯然有一種誤會,魯敏這一代作家不是不愿意處理此類題材,而是他們更愿意采用一種“微觀”的視角去觀察和切入。《六人晚餐》是這方面的典范,20世紀90年代中國的社會變遷是宏大的歷史事件,小說沒有直接去進行表現和處理,而是通過環境的描寫、空間的鋪陳和精心結構的故事將這一宏大的歷史事件落實到具體的人物命運之上。由此,歷史與個人得以雙重地洞開,歷史不是冰冷的概念和物質,而是和人物的心理、情緒、欲望纏繞共生的自我的內部之物;同時,個人不是游離于社會和歷史的無根的漂浮物,而是包含了獨特社會內容和歷史內容的“這一個”。《六人晚餐》以兩個離異家庭、六個人物的命運為主要故事線索;人與環境的對抗并在這種對抗中獲得自我的認知,是該作品的重要主題。作品中的主人公,在歷經各種生活之慘痛和失敗的經驗之后,似乎都有某種“破繭成蝶”的意志。這種意志異常突出地表現在曉藍和黑皮這兩個人身上,他們擁有某種過人的意志能力,將內心的欲望轉化為具體而熱烈的行為,但是這些行動帶來的不過是更具悲劇性的后果。曉藍說:“你看看,我這樣竭盡全能地事事努力,積極爭取所有的機會,結果呢,也只是達到了跟所有人差不多的平庸。可愛!”所以,在《六人晚餐》里,讓我們感動的不僅是那些無法行動者的悲哀,更是那些行動者“飛蛾撲火”般的勇氣和力量,這種力量,固然有人性本能的沖動,更多卻是一種理性的判斷和選擇。無論如何,這些人物具有明確的歷史辨識度,他們是一群生活在20世紀90年代中國社會大轉型、大分裂時期的世俗男女,普遍性的人性因為置身于具體的社會歷史得以展示其豐富復雜性。
《六人晚餐》雖然已經拍成電影,也獲得了諸多好評,但是,作為一部以90年代中國社會為背景的標志性的長篇小說,其重要的意義,或許在未來才會更加凸顯。
2
無論是《六人晚餐》還是后來出版的中短篇小說集《九種憂傷》,里面都有一種特別隱忍的東西。這些作品的情緒往往是灰顏色的,人物的語言和行為也往往沉默而自我克制,這種克制甚至可以通過一個小細節展示出來——《九種憂傷》其實只有八種,第九種留給了讀者。這也許關涉魯敏的人生觀和世界觀,但這卻并非全部,而只是魯敏的一面,當我們以為這個外表看起來溫柔嫻靜的江南女子不過總是一副低眉順眼模樣的時候,她卻會突然地變身——好像聽到風暴激動如大海——這沉默而激動的風暴,大概可以用來形容她剛剛出版的一部小說集《荷爾蒙夜談》。
《荷爾蒙夜談》收入共十個中短篇。開篇的《大宴》,寫底層青年楊早想宴請即將出獄的黑道大哥榮哥,并妄想借此改變自己的命運。小說的鏡頭感十足,初讀起來有一點20世紀八九十年代港片的味道。一群小人物對于權力的欲望被描述得活色生香,極具生活的實感,但魯敏顯然不想僅僅停留在世俗的層面,于是,這部小說又有了卡夫卡式的情境,那個傳說中可以解決一切困難的黑道大哥榮哥在小說中始終沒有出現,就好像卡夫卡的城堡,城堡好像是存在的,但永遠無法進入。不存在的“大哥”使得小說充滿了荒誕感,當這種荒誕感加入到掙扎著的命運中來的時候,一種強烈的反諷就產生了。在這個意義上,這是一篇融合了世俗傳奇和現代荒誕的復雜藝術品。
這是魯敏極具創造力的體現。她擅長從最日常的生活切入,直指人心的幽微和人性的黑暗,并能夠在寓言的層面上探索終極的意義。另外一篇《三人二足》更是讓人拍案叫絕,故事的開端就顯得欲望滾滾,一個中年男子有莫名的戀足癖,然后用盡心機地勾引了年輕美貌的空姐,從此以后,這位空姐就陷入了一場不倫的“足戀”之中。但這僅僅是故事的表象,魯敏小說的特別之處在于,她永遠不以并列的方式來陳述故事,她喜歡不停地推進,將故事推進到不可推進之處,在這不可推進的地方,小說作為故事的超越之物就出現了。在《三人二足》這部作品中,當空姐陶醉在三人二足的游戲中的時候,才發現一切不過是一個精心設計的陰謀,戀足是假的,托運鞋子也是假的,而利用她進行毒品交易才是真的,于是,故事逆轉到了另外一個結局……具體的結局是什么,這里就不劇透了。不過可以很認真地告訴讀者朋友,這是我近幾年讀到的最好的短篇小說之一。我甚至腦補了一下,這篇小說如果改編成電影,既可以是金基德式的,也可以是阿莫多瓦式的,我覺得中國的導演最好不要去輕易碰這部小說,因為很容易停留在故事的層面而失去其內部的精神景深。
當下寫作存在著的問題之一,也許就是不夠深入,容易停留在日常生活的表層,問題不在于日常生活本身,而在于無法穿透生活的具象而進入更具有普遍意義的人類生活的層面。因此,對于作家來說,選擇何種方式以及何種觀察書寫的角度變得尤其重要。魯敏刻意強調了其寫作的出發點:“我對肉體的本能的暴力有種特別熱衷的歡呼……就連所謂批判性邏輯、社會時代因素什么的,也被有意抑制、刪減與忽略了,我正想以這種方式,對身體的六十萬億細胞表達遲到的尊重與重視。”魯敏既具有驚人的對日常生活觀察的能力,同時又意識到了書寫的普遍困境。因此,《荷爾蒙夜談》可以說是她的一個有意為之的突破,同時也可以說是她“內宇宙”的一次集中爆發。《徐記鴨往事》中的街頭式情仇,《幼齒搖落》中男女之間的微妙情感,《擁抱》中的中年女性和懵懂少年的互相碰觸……這些作品無不涉及人類最深層隱晦的內在精神世界。荷爾蒙不僅僅是欲望,也不僅僅是性,而是被一系列的“裝置”(語言、規則和秩序)所過濾和壓抑的精神內景,對于它的挖掘和書寫,展示了一個更立體、更有原動力的生活世界。
需要特別強調的一點是,與王安憶、殘雪這一代作家不同,這一代作家往往會通過疏離的方式來書寫極端的人性,比如王安憶的“三戀”系列,比如殘雪的《山上的小屋》等,這種非社會化的處理方式會導致過度的寓言化并簡化生活的復雜性。魯敏則更愿意在生活之內來書寫生活,她對生活的熱情和她對人性深度的熱愛毫無違和,這使得魯敏的寫作與那些更悠遠偉大的傳統聯系在一起,比如《一千零一夜》,再比如《十日談》,在這個意義上,我甚至可以斷言:《荷爾蒙夜談》這樣的作品的出現,不僅僅是魯敏個人的一種自我啟蒙,更是意味著整個當下寫作的一種啟蒙和進步。
作 者:
楊慶祥,批評家,中國人民大學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