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唱一曲琵琶記

文◎葉子

再唱一曲琵琶記

文◎葉子

那個年代過去了，屬于那個年代的一切也都不存在了。

淹沒俞穎的青蔥韶華

俞穎突然不愿意見廖沖。她也覺得有些奇怪，怎么會生出這樣的念頭？

廖沖是俞穎的鄰居。他們打小就在一個學校讀書，感情挺融洽。俞穎喜歡聽廖沖講他蘇州的老家，還有他長年下鄉演出的父母。

廖沖說他父母在劇團，都是名角。俞穎笑，名角還用常年往鄉下跑。廖沖有些黯然，隨即又笑，“我爸說真正的藝術家都是活在群眾中的，我唱幾句你聽聽。”

俞穎坐在自行車后座，聽廖沖唧唧哇哇，學古琴，扮竹笛，然后就是《琵琶記》。

通往學校的青石板路靜靜延伸向遠方。俞穎想廖沖真可憐，從小遠離父母，和舅舅舅媽一起生活。

“你長大不會也去唱昆曲吧？”俞穎有些擔心。廖沖奮力踩單車，“小穎，我長大還做你鄰居。”

俞穎放聲大笑，她覺得廖沖真傻。

俞穎沒考上大學。廖沖也沒考上。

俞穎就去堂哥的酒樓上班。

本來廖沖的舅舅已經在單位給廖沖找好了工作，可俞穎想讓廖沖作伴，就央求他到酒樓去上班。想都沒想，廖沖便答應下來。

堂哥安排俞穎做領班，廖沖負責采購。他倆很感激，因為工作比較輕松，時常有空偷著出去玩。

廖沖經常帶俞穎去公園，他們一起劃船。廖沖模仿笙、簫、琵琶，俞穎就隨著哼唱，唱來唱去，就是一出《琵琶記》。廖沖笑，使勁用槳拍擊，一朵朵高濺的水花打濕俞穎的唱腔。暈染開來，逐漸變成最純真的笑聲，淹沒俞穎的青蔥韶華。

飄飄然的俞穎跌進愛情里

然而有一天，楊帆來了。他站在酒樓中央，給大家上課。

堂哥想提高酒樓員工素質，他找來楊帆，讓全體員工學習現代化管理。上課時間是清晨，酒樓沒開張，大家都在聽楊帆講禮儀。

“十分笑，對老人。九分笑，對孩子。至于帥哥美女，千萬把握好尺度，別讓人家以為你有情，再給拐帶跑了。”楊帆抖抖手里的煙，故作嚴肅地叮囑。大家哄堂大笑。

俞穎正和廖沖小聲說話。廖沖過年想回蘇州，要俞穎跟去看看。“俞穎。”楊帆喊。他讓俞穎示范笑容，俞穎有點兒不知所措。

楊帆面對俞穎，死死盯住她的眼睛，聲色俱厲：“為什么不聽我講課？你笑呀，從十分開始，馬上！”

黑壓壓的人頭，大家看俞穎難堪，都左右閃躲目光。一時間，氣氛很緊張。

“不許哭！”楊帆重新點燃一支煙，喝斥。

俞穎看著他淺淺明火的煙頭，本來無所謂的臉，突然淌下淚。她拼命推開眼前的楊帆，沖出酒樓。

晚上，楊帆在酒樓外面攔截住俞穎。俞穎恨恨地瞪他，不說話。

楊帆笑了，他給俞穎道歉。俞穎還是不說話，她從未出過這樣的丑。時值深秋，天上有大半輪月，明晃晃的。

“做我女朋友。”楊帆突然開口。

俞穎嚇了一跳。

楊帆是堂哥最鐵的哥們，比俞穎大三歲，一直是俞穎崇拜的偶像。可她從未想過要做偶像的女朋友，楊帆身邊根本不缺美女。

但楊帆明白無誤的告訴俞穎，他就喜歡她，一直。

俞穎眼睜睜看楊帆扔掉煙頭，脫下外套，一把罩住她。俞穎傻了，楊帆太出眾，不用說話，就用眼神也能迷死她。

他們近在咫尺，俞穎仰頭凝視楊帆深深的眸子，聽著他的呼吸，心里，甜蜜泛濫。

她傻傻地問：“為什么？”楊帆吹她的眼睛，憐惜地說：“因為愛你，所以才喜歡你。小丫頭，以后跟著我過好日子。”

俞穎的心歡喜地狂跳，她生怕楊帆發覺，趕緊裹裹外套。“冷嗎？”楊帆輕柔的聲音猶如一朵云彩，托住飄飄然的俞穎，跌進愛情。

俞穎對廖沖，只是友誼

廖沖問俞穎：“晚上要不要去看電影？”俞穎說不去，還有事。廖沖跟著追問，俞穎惱火：“注意影響，你也老大不小了，別總黏著我。”說一出口，俞穎也感覺吃驚，怎么能這樣說？

廖沖有些意外，他怔了片刻，說：“我還要去買點兒東西，你忙你的。”俞穎本想道歉，轉念，抿住嘴巴。

她想這樣也好，兩個人隔的遠點兒，自己也自由些。

沒想，廖沖辭職了。

俞穎很生氣，不過就是說句氣話，至于這樣嗎？

“走吧走吧，回蘇州才好。”俞穎臨睡前對著鏡子惡狠狠地喊。

可沒幾天，她去楊帆的公司玩，發現廖沖正坐在那里寫材料。她問，廖沖說剛到楊帆的公司上班。

楊帆過來，攬住俞穎。俞穎指指低頭疾書的廖沖對楊帆說：“我們家鄰居，照顧點兒。”楊帆說沒問題，順便親了親俞穎。俞穎羞紅臉，小聲嗔怪。

“沒關系，大家都知道。”楊帆滿不在乎。

低頭寫材料的廖沖突然全身抖抖，頭更低了。

過兩天，俞穎在家里看電視，廖沖敲門。

俞穎問他工作情況，洗了雪梨給他。廖沖說：“你和楊帆，什么時候開始戀愛的？”俞穎用水果刀一片片切割雪梨：“我早就喜歡他。”

“你們，會白頭到老嗎？”廖沖艱難地問。

俞穎差點兒切掉手指，她前仰后合，倒在沙發里。

“小穎，我說真的。”廖沖有些急。俞穎好容易忍住笑說：“當然要白頭到老，我們還要生一大堆孩子呢！”

廖沖緘默，然后輕聲說：“可我也喜歡你。”

這回，俞穎真的切到手指。殷紅的血珠一點點冒出來，滴在晶瑩透明的梨片上，一點點，浸開、擴散。

電視上，是天氣預報。俞穎瞥見蘇州，一閃而過。

她凝視廖沖低至膝蓋的頭，盡量措辭：“我們家就我一個孩子。你終究要回蘇州。再說，我對你，只是友誼。”

楊帆生來就是一只飛鳥

俞穎也曾對廖沖動過心。她也知道，廖沖一直愛慕她。可她不愿去蘇州生活，她習慣生于斯長于斯的北方故鄉。最重要，是楊帆出現，俞穎將他倆做了比較。

選擇楊帆，她就不愿再見廖沖。因為廖沖挑明了心思，又整天在楊帆的眼皮底下，俞穎感覺不舒服。

愛情有時很殘忍。會讓一個人瞬間忘記多年的情誼，忽略一個人處心積慮的好。一個念頭閃過，就無情切割開連貫彼此的悠長往昔。從此，我是我，你是你。

廖沖再次辭職。

楊帆聽說廖沖喜歡自己的女朋友，表面沒生氣，但私下用了手段。

舅舅勸廖沖回蘇州，他知道這些年廖沖舍不得走，是因為隔壁的俞穎。可如今，俞穎有了男朋友，再呆下去，大家都有點兒難堪。再說，楊帆聘請廖沖下崗的舅媽去做清潔，工資不菲。舅媽有意無意，讓舅舅打發外甥回蘇州。

廖沖的父母，在舅媽的催促下，過來接兒子。俞穎坐在楊帆的摩托車后面，看見廖沖拉開出租車門，他父母依次坐進去，然后是他。她很想叫一聲，可她抱著楊帆。

她知道是自己趕走了廖沖，心里多少有些悵惘。

沒有廖沖的日子，俞穎天天去酒樓上班，夜夜和楊帆約會。楊帆不同廖沖，他從不帶俞穎去公園。KTV、酒吧，才是適合他的世界。

深夜，楊帆載著俞穎飚車，聽到她驚恐地尖叫，他興奮的仰天長嘯。俞穎逐漸愛上這種狂熱的生活，越發離不開楊帆。

日子飛快過去。俞穎問楊帆：“要不我們結婚吧？”楊帆托著她的下巴，眨眨眼：“傻丫頭，我們這樣不是挺好的嗎？”

周圍同齡女子都漸漸步入婚姻殿堂，俞穎抵不住方方面面的攻勢。可楊帆說他40歲前不打算結婚，他還沒玩夠。

俞穎開始和他鬧別扭，賭氣。起初，楊帆想方設法逗俞穎開心。后來，他索性不管生氣的俞穎，自己跑出去玩。

堂哥很認真地和俞穎談心。他說：“楊帆很優秀，但很難控制。我不反對你們戀愛，可你一定要有心理準備，楊帆是不會輕易走進圍城的人，即使走進去，他也不會安生。楊帆生來就是一只飛鳥，沒有人是能拴住他的繩子。”

“我也不行嗎？”俞穎問堂哥。堂哥說：“每個女人都是一根繩子，都會捆綁住一個男人。可你并不是楊帆的繩子，小穎，我曾給你提過醒的。”

俞穎想起，數年前知道她和楊帆戀愛，堂哥勸她。那時，堂哥說：“小穎，廖沖會給你很平庸但很踏實的幸福。”可當時，俞穎不稀罕廖沖平庸的幸福，她癡迷與眾不同的楊帆。

此我非我，彼他非他

兩年過去，俞穎累了。她明白戀愛再美妙，都不如一份婚姻來的妥帖。和楊帆商量無果，她決定分手。

俞穎終于體會到離開所愛的疼痛，撕心裂肺，無法聲張。

好久沒有去過公園。這天，天氣晴朗，街上駛過一輛輛花車。俞穎獨自劃一條船，在泛著銀光的湖面一點點移動。猛地，俞穎想起幾年前，熱鬧的古琴，三弦伴奏，自己輕揚衣袖，唱《琵琶記》。

原來，心底深處，自己從未忘記過那個蘇州的大男孩。只是年少不懂，想挑選更好的。俞穎牽牽嘴角，想笑，卻掉下一滴眼淚。

自己愛的沒有廖沖深厚。就像楊帆，愛自己的也不夠深。要不然，一定會男婚女嫁，白頭偕老。經歷后，俞穎突然明白，只有廖沖才能夠給自己幸福，平庸的踏實的幸福。

她想回頭。

廖沖乍見俞穎，半天沒說話。俞穎望著廖沖，無數往事呈現，心里生出溫暖。

回神，廖沖喃喃：“小穎，別怪結婚我沒通知你，怕你不來，她笑話我。”原來，廖沖年初結婚了，新娘就是他嘴里的她。她也在劇團，是廖沖媽媽的弟子。

俞穎仰起臉，秋高氣爽。恍恍的，她感覺天上的云彩在跑，長了腿般，飛快地，帶走許多很珍貴的東西。

腦海里，浮現《花樣年華》中的臺詞：那個年代過去了，屬于那個年代的一切也都不存在了。

俞穎收斂思緒，整整衣衫。她笑著恭喜，說路過，來看看新娘。

正好，今天新娘在劇院演出，廖沖帶俞穎去觀看。坐穩，廖沖輕拍一下俞穎的手背，她的心尖銳地一跳。然而，廖沖說，他以前有位很好的朋友，現在有個滿意的妻子，他將曠日持久的歡喜。

俞穎一時怔忡。原來，此我非我，彼他非他。剩的，只有回憶。

舞臺上，新娘扮演的趙五娘在唱：糠和米，本是相倚依，誰人簸揚你作兩處飛，一賤與一貴，好似奴家與夫婿，終見無期……

這就是很多年前，廖沖劃槳，嘴里演繹笙簫琵琶，俞穎在船上揮動衣袖，曼聲唱的《琵琶記》。隔了年月，換了場景，再聽來，俞穎低低掩下頭，及膝，淚雨紛飛。

編輯/陳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