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農(nóng)民的和平紀念館

邵丹+任紅禧

他是黑土地上的一個普通農(nóng)民，也是黑土地上的一條熱血漢子，為了讓國人、讓后代銘記歷史，32年來，他一直在默默做著一件在許多人看來不可思議的事。

2017年5月9日，俄羅斯符拉迪沃斯托克。

64歲的曹立明平生頭一次走出國門，應(yīng)邀出席俄羅斯遠東地區(qū)慶祝衛(wèi)國戰(zhàn)爭勝利72周年的閱兵式。如此莊嚴隆重的盛典，一個中國農(nóng)民能受邀觀禮，可謂榮耀之至。

而這份殊榮，無疑是對曹立明32年矢志堅守的一次褒獎。

綏芬河市，天長山下。

一棟200多平方米、凹字形的磚瓦房前，擺放著10個醒目的紅色大字展板：“人民有信仰，民族有希望。”這便是曹立明的和平紀念館。

鋼盔、刺刀、防毒面具……紀念館正廳擺滿了數(shù)百件日軍侵華物證，這僅是曹立明耗時32年自費收集的3000余件物證中的一部分。

這些年，在這上面究竟花了多少錢，曹立明自己都說不清楚。他只知道，早在20世紀80年代，他這個在穆棱鮮有的種菜“萬元戶”，為了這份事業(yè)，既沒攢下錢，也沒買下房，至今仍和妻子擠在紀念館的一間簡陋偏房里。

準確地說，曹立明的故事始于1986年。

那年春天，鄰居韓大爺隨手遞給他一件東西：“ 瞧瞧，這是啥？”

曹立明一看：“‘日本子的鋼盔。”

韓大爺大方地一甩手：“送你了。”

曹立明從小就聽父輩們講：當年姥爺和舅舅被日軍抓去修穆棱防線，雖然1945年8月趁蘇聯(lián)紅軍出兵東北時逃了出來，但已被折磨得幾乎沒了人樣；舅爺被抓去修中蘇邊境的東寧要塞，一去就再也沒回來……看著銹跡斑斑的鋼盔，他心想，這不就是親人慘遭日本鬼子殘害的證據(jù)嗎？以后得多收幾件，把這段血淚家史告訴給孩子。此后，曹立明種菜之余，開始留意這類物件。

慢慢地，隨著走的地方、見的人越來越多，曹立明越來越堅定了這一想法。

一次，一位名叫孫永富的老人跟曹立明講起親身見聞：“有一回進山打柴，看到路邊橫七豎八躺著幾十個中國勞工的尸體。鬼子發(fā)現(xiàn)了我，就打槍。我雖僥幸逃走，但回家后嚇得大病了一個多月。”

當年日軍殘害的何止是曹立明的親人！有多少中國人慘遭毒手！這一刻，曹立明內(nèi)心深處的國恨家仇基因被激活了——他要將散落在民間的物證找出來，拿給世人看，將物證背后的故事講給后人聽。

從此，曹立明隔三岔五“鉆山溝”，不僅花光了積蓄，還賣掉了拖拉機。他的“瘋狂舉動”讓妻子忍無可忍，兩年后離他而去。

讓曹立明感到慶幸和感激的是，他遇到了現(xiàn)在的妻子魯?shù)铝帷?/p>

1992年，二人經(jīng)人介紹相識。魯?shù)铝嶂啦芰⒚鞯倪@個“愛好”，也知道他前段婚姻破裂的緣由，但她對曹立明的行為不僅理解，而且支持。

魯?shù)铝嵊幸粋€心靈手巧的哥哥，常給她做一些漂亮的小飾品。哥哥18歲時，不知從哪兒撿來一枚日軍遺留的炮彈，打算拆下鐵皮給妹妹打首飾，沒想到，炮彈響了……哥哥的死，讓魯?shù)铝釋θ毡竟碜釉谶@片土地上犯下的罪惡、留下的禍患充滿了恨。

結(jié)婚當年，得知綏芬河市搞“菜籃子”招商工程，曹立明夫婦便前往綏芬河種菜。從此，曹立明搜尋物證的視野更廣闊了。

有妻子的支持，曹立明越發(fā)癡狂。

1995年元旦剛過，曹立明進山尋訪，魯?shù)铝崃艏艺疹檭蓺q半的女兒。因為天黑停電，魯?shù)铝狳c上蠟燭后轉(zhuǎn)身去喂豬，沒想到，年幼的女兒將一卷衛(wèi)生紙纏在脖子上玩，玩著玩著，紙被蠟燭點著了……聽到女兒的哭喊，魯?shù)铝嶷s緊跑回屋，眼前的一幕讓她至今都不愿回想——女兒的眉毛燒沒了，腦袋腫得比大人的腦袋都大。

大雪沒膝，汽車停運。魯?shù)铝岬沧驳乇е⒆幼吡藘蓚€多小時，才來到鎮(zhèn)醫(yī)院。兩天后，魯?shù)铝嵊直е⒆虞氜D(zhuǎn)到牡丹江市求醫(yī)。等進山一個多月的曹立明回到家時，女兒已經(jīng)因沒錢治療而提前出院了。

魯?shù)铝嵩僖踩滩蛔×耍芰⒚鞔蟪骋患埽骸澳闾_說走就走，孩子要有人管能出事嗎？出了事連人都找不著！離婚！”

雖然最終因為顧及孩子倆人沒有離婚，但這一次，曹立明真后悔了：為女兒的不幸，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此后，曹立明一度“收斂”了，可內(nèi)心仍不時躁動。

一次，一位綏芬河老人告訴他：修天長山要塞時，鬼子抓了不少人。冬天零下三四十度，勞工們只能把水泥袋摳出一個窟窿套在身上御寒。很多勞工凍死、病死，尸體摞成了堆……

每每聽到這些歷史見證人的講述，曹立明不由得心發(fā)緊、牙發(fā)癢。

他曾在一棟即將拆除的老房子的房梁上發(fā)現(xiàn)一本日偽時期的保甲登記簿；在一個破爛堆里淘到一張日文寫的《修了證書》（小學畢業(yè)證書），這對研究和證明當年日本的殖民統(tǒng)治和奴化教育極具史料價值……如獲“至寶”之余，曹立明更多的是焦慮，這些物證如果不是自己遇到，很可能就被丟棄或當廢品賣了。

1995年，一個農(nóng)民種地時發(fā)現(xiàn)一枚刻有“長谷川”字樣的水晶石名章。曹立明聞訊后，立馬趕去收購，可對方說要把字兒磨掉，留著自己用。曹立明反復(fù)解釋，這是日軍侵華證物，自己買走是準備辦展覽用的，好說歹說才以180元的高價買下……他“欣喜”之余，更多的是擔心，不知道還有多少物證正在被埋沒、被破壞。

2000年冬，廈門的一位朋友打來電話說，當?shù)匕l(fā)現(xiàn)一批日軍二戰(zhàn)時的防毒面具和文史資料，再不來就沒了。這對曹立明來說，誘惑太大了。這一次，他不顧妻子阻攔，火速南下。

曹立明看到東西并驗明真?zhèn)魏螅瑳Q定全部買下，因為帶的錢不夠，便打電話向弟弟求援。

魯?shù)铝釄詻Q反對：“不給匯！就當這家沒這個人。”

兄弟連心，弟弟給偷偷哥哥匯去2000塊錢。魯?shù)铝岬弥螅詾檎煞蜻@下總該回來了。可結(jié)果，曹立明拿錢全買了東西，沒錢買車票，就在廈門的餐館一邊打工一邊繼續(xù)尋找物證。這一待，就是四個月。endprint

曹立明曾多次和朋友不無尷尬地“笑談”：自己踏上的是一條尋找日軍侵華物證的“不歸路”。可他又自問：“這條路有錯嗎？”

到了1999年，曹立明已積攢了1000多件日軍侵略物證、史料。為了讓更多人通過實物了解那段歷史，曹立明開始到學校、部隊舉辦公益展，所到之處，好評如潮。

隨著影響不斷擴大，有人建議他搞一個展館。在愛心人士和當?shù)卣膸椭拢?002年春天，曹立明的和平紀念館落成了。

為了擴大紀念館的影響，2004年“8·15”前夕，曹立明在綏芬河市中心廣場的一棟大廈里舉辦公益展。起初，曹立明找朋友幫忙，中午則請大家吃飯。可是沒幾天，他就沒錢了。朋友請不起了，他只好向妻子求援。

夫妻情深，關(guān)鍵時刻魯?shù)铝嵬ι矶觥＿@天，倆人正為午飯犯愁，此前曹立明常去請客的那家飯店老板竟主動送來飯菜。原來，老板聽說了曹立明的義舉，特來助場。

展出十多天，大廳里掛滿了留言，公益展成了“題詞展”。一次，魯?shù)铝峥匆娨晃粵]有上肢的殘疾人，觀展后坐在地上用牙咬著筆寫下四個字：“精神不倒！”此情此景，令她的眼睛濕潤了。

此后，魯?shù)铝嵊峙悴芰⒚髑巴枮I辦巡展。在哈三中，一個小女生看到日軍殘害中國人的圖片，當場就哭了；在哈工大，一群大學生自發(fā)幫著維持秩序，寫展物標簽，還給他們夫婦買飯……

這一幕幕，開始讓魯?shù)铝嵊X得這個“不顧家”的丈夫很了不起。

2004年，魯?shù)铝釠Q定放棄種菜，靠打工助丈夫辦展、維持生活、供女兒讀大學。魯?shù)铝岬哪冻鲎屓烁袆樱?016年，他們家被評為“全國最美家庭”。

一些已和曹立明斷了來往的老哥們兒也主動找來，說：“我們服了！你干的不僅是正事，更是了不起的事！”

這些年，曹立明不僅收藏二戰(zhàn)物證，也當講解員和宣傳員。他常向來訪者展示一頂子彈從前面打入從后面穿出的蘇聯(lián)紅軍頭盔說：“它的主人也就是20歲左右的小伙子吧，要是沒有戰(zhàn)爭，他會死得這么慘嗎？”曹立明反復(fù)強調(diào)，回顧戰(zhàn)爭不是為了“拉仇恨”，而是為了珍愛和平。

建館以來，國內(nèi)外前來參觀的人數(shù)已超過40萬人次。為讓更多人珍愛和平，曹立明還成立了和平志愿者協(xié)會，建立了黨支部，并在黨支部引領(lǐng)下，匯聚了更多正能量。為保持公益初衷，他始終拒設(shè)捐款箱，還先后將價值數(shù)十萬元的300多件藏品無償捐給國家的各大展館。

2017年7月，聽說牡丹江境內(nèi)發(fā)現(xiàn)了一處二戰(zhàn)軍機殘骸，曹立明又匆忙出發(fā)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