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女性的愛與孤獨

戴文子

這樣的逆行者注定只是少數，而若沒有，無疑是一個時代的悲哀

《下雨天一個人在家》

作者： [日] 江國香織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譯者： 張樂風 / 趙峻 / 李潔

出版年： 2017年4月

在不算漫長的閱讀生涯里，我一直都樂于揣摩日本文學中不自然流露出的近乎矛盾的美。這份美包藏著櫻花般的爛漫與慘烈，乃至是病態與絕望。

而近兩年在國內書市上純文學領域比較知名的日本作家中，我卻很久沒有從閱讀中感受到其一以貫之的絕望之美。渡邊淳一的絕望過于形式，完全展現于故事的表象之上；村上春樹雖然獲封諾獎的呼聲一直很高，但他骨子里流淌的顯然是歐美文學的血脈，他的文字更接近于悲傷而非絕望。所以單從美感上來說，很難接近傳統意義上日本文化的美。

在“日式美感”方面，反倒是江國香織的文字更讓我眼前一亮。江國香織的作品雖然在宣傳口號上多打著“治愈系”的標簽，但其內里的文字卻散發著日式獨有的敏感和抑郁。可能是得益于女作家所特有的縝密心思，江國香織在文字的情感處理上確實要比上述二位凄艷得多。

江國香織的語言有種獨特的氣質，清淡卻又余味悠長，潛藏著濃重的情感蓄力。正是這種細膩冷靜的筆觸，使讀過其作品的人總會產生一種莫名的悸動，想要把心底壓抑已久的情感和盤托出卻又無可宣泄。江國香織作品的主題多與愛情有關，其中總會蘊含著三分冷靜、兩分清淡、一分寧靜，剩下的部分澄澈明亮，卻夾雜著絕望。集上述行文特點于一身，江國香織無疑是日式美感的絕佳繼承者。

與江國香織的第一次接觸是《威化餅干的椅子》，這部小說曾對我造成不小的沖擊。《威化餅干的椅子》里的“我”已經三十八歲了，享受的卻還是一場萍水相逢的不倫之戀。為了這偶然邂逅的激情，女人可以在片刻后牽手新識的戀人并與舊歡電話分手。她很享受這段戀情，但享受本身卻令她不安——她太敏感，以至于十分忌憚，倘若一旦全身心陷入幸福之中，那偶然得來的幸福，是否能承受住自己不假思索的歡愉。于是她既幸福又惶恐地過著有人相伴，卻始終獨身的生活，恪守著自己小心翼翼的信條。

女性的命運是江國香織最為關注的主題，婚外之情、同性之愛、不倫之戀是其筆下經常出現的情節。她在作品中塑造了各種各樣的女性角色，大量著墨于對女性情感、婚姻、家庭、事業等多方面的探討。“戀愛如同立于荒野之中”，江國香織曾如是寫道，因此她筆下的愛戀大多是自由放縱又肆意炙熱。可她只是一個敏感的社會觀察者，客觀冷靜地梳理文字、編織劇情；而她獨到又深刻的視角卻猶如一把鋒利精準的手術刀，透過種種情感關系的表象，剖開的都是最困擾現代女性的現實問題。

江國香織塑造的女性角色，或怯懦，或勇敢，或獨立，或柔弱，有些自相矛盾，有些小心翼翼，但無一例外的是，她們的內心深處都是孤獨的。江國香織以細膩清淡的文筆展現了不同女性的不同生活，展示了一種名曰孤獨的情緒，卻從不告訴你這孤獨從何而來，又向何而去。這份孤獨是源于愛嗎？最終它能通往幸福嗎？所有疑惑，都需要深入到江國香織的作品里尋找答案。

“世上最寂寞的景色，是被雨濡濕的東京塔”，電影版《密會》的巨大反響使其原著小說《寂寞東京塔》成為江國香織最廣為人知的作品。本書描寫了兩對已婚少婦與懵懂少年的不倫戀情，兩位女主人公一冷一熱，一靜一動，一個尋求精神上的依賴，一個追求肉體上的滿足。這種道德上不容的不倫戀題材，如果換作其他作家，一定會濃墨重彩地大肆渲染，然而江國香織的處理方式卻截然不同，她依然保持著固有的冷靜筆鋒，平淡描述，不加評斷。

在江國香織的筆下，這依舊是一個看似充滿不倫、充滿情事的世界，卻無論如何看不出猥瑣和骯臟的成分，反而因為那些俏皮而獨特的視角，構成了一個特色鮮明的新天地。正如其作品《那一年，我們愛的閃閃發亮》描寫了酗酒的妻子與同性戀的丈夫的組合，卻讓人感受到明澈的溫情，“這樣的婚姻也未嘗不可，沒有要求，沒有期望，沒有可失去的，也沒有什么可擔心的”。又如《好想痛痛快快哭一場》描寫夫妻之間奇妙又難舍難分的倦怠：“我像獨身女人一樣自由，像已婚女人一樣孤獨，兩個人在一起，卻比一個人更寂寞。”因為堅守內心的純潔與善良，所以江國香織的文字總能滌蕩每一位讀者的心。

江國香織的作品中，沒有夾雜強烈的個人情緒，沒有指出情感中的對錯關系，更沒有對哪一方的指責批判。那種春風化雨、細膩入微的筆觸，反而更能使人懂得如何思考人生、如何珍惜幸福。閱讀江國香織，讀者很容易被其文字的柔和和情感的細膩所打動，進而深陷其中。

作家寫作，可以用曲折的情節設置來吸引讀者，也可以用宏偉的人文情懷來感染讀者，但沒有人能像江國香織那樣用柔美溫潤的筆觸去訴說他人的故事卻帶給讀者久久的震撼。人生偶爾會有所失望、感到孤獨，但江國香織的文字卻莫名地充滿力量，使人讀完之后，內心可以得到片刻寧靜。生活固然很是艱難，但這絕對不是我們放棄追求的借口。江國香織沒有用強烈的情緒和語氣，只是清清淡淡地娓娓道來，這種真誠和平淡讓人感覺有所向往，突然擁有直面現實的勇氣，而這大概就是江國香織作品的魅力所在——讓你的心自由奔放、接受幸福的指引。

也許是因為自幼成長于文學世家，“物哀”的日本傳統思想已經滲入江國香織的骨髓，使其筆下的女性無一例外地處在孤獨之中。但江國香織作品想表達的主題，卻是主人公如何靠自己的意志走出孤獨陰霾，進而尋求一種最合宜的方式與孤獨相處，用強烈的意志和對自由的向往開啟一段嶄新的生活。正如《那一年，我們愛的閃閃發亮》所說的那樣，“當濃烈的愛情毫無預警地破局時，請準備以優雅的姿態療傷”。江國香織筆下的女性角色好像都擁有一種奇妙的自愈能力，卻又并非簡單的“療傷”或者“治愈”。江國香織似乎永遠站在希望與失落、灑脫與執著之間，用一種置身事外的冷靜態度，讓讀者在感受到悲傷與孤獨之后，總能看到愛與希望。

除了為人津津樂道的作品之外，江國香織本人也頗具個性。生活中的江國香織清新得像一場春雨過后的森林。她用過時的卡帶機去聽別人閣樓里積灰的專輯，去書店里淘賣不出去的小語種小說回家慢慢品讀，到電影院看只有一個保潔阿姨打瞌睡的午夜場老電影。江國香織保持著自己的步調，在大家步履匆匆急于向前趕路的時候，不聲不響地拾起路旁遺棄的記憶，不時把我們的情思拉回某個夕陽滿樹的黃昏，某場燈火斜照的細雨，某片晨霧迷蒙的草地和樹林。這樣的逆行者注定只是少數，而若沒有，無疑是一個時代的悲哀。

如今的江國香織早已為人婦，有別于其小說中的情節，她的婚姻生活平淡，卻也美滿幸福。她平時愛抽煙，還是狂熱的坂神隊粉絲，喜歡賭汽艇比賽，喜歡巧克力，養了一條名叫“雨”的美國可卡犬。所有的這一切，都反映在其最新的散文集《下雨天一個人在家》里。在這本書中，江國香織把敘述和思考融為一體，呈現出一種看待世界和人生的別樣方式。冷淡克制而又內含溫度的筆觸，捕捉著平淡生活的詩意瞬間：回憶里深藏著人情世故，閱讀中潛伏著時代痕跡，而那些對故人舊時的坦誠素描，則言說日常生活中那些身不由己與無以言表。

江國香織將她的孤獨與愛仔細品味打磨，而后訴諸筆端，就變成了一首抒情歌、一段贊美詩。落筆之時，她從最輕盈的角度切入，將重量降至最低限度，靈動到了極致。她的那些作品就像逝水年華中一幅幅的老照片，在對習以為常的生活加以陌生化處理后，隔著時空的距離，自有一種樸實無華的美。江國香織真實記錄下的場景和感受，卻總能復活環境，再現氣氛。就是這樣一個江國香織，沒有野性奔放的行動，卻有著野性奔放的內心，在這個文學趨向衰微的時代守護著文學的最后一片凈土，與讀者坦誠相見，其本身就是一件幸福又美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