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榮杰
山西呂梁公招中學歷史教師,要求報考者須有本科以上文憑,限歷史學專業。一名世界史研究生成功通過筆試,卻因學位證上記載的“世界史”專業與公招要求的“歷史學”專業不符而被取消面試資格。可是問題在于,按照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和教育部的規定,研究生階段不能按照“歷史學”這一學科門類授予學位,而必須具體到“考古學”、“中國史”或“世界史”三個一級學科之一。換句話說,嚴格按照呂梁的字面要求,全國沒有一個研究生符合該職位的招考條件。可想而知,當媒體以《在呂梁,世界史不是歷史學》曝光時,批評之聲可謂鋪天蓋地。不少人甚至習慣性地猜測,事情背后很可能就是所謂“蘿卜招聘”、“定向招聘”,學位不符僅僅是剔除“不識時務”的競爭者的技術性借口而已。
這一次,我倒覺得有必要為呂梁“喊冤”。從招考組織單位呂梁市人社局的解釋來看,他們的做法應該并非存心刁難。原因并不復雜:呂梁市級公招的專業設定根據是陜西省人社廳《公務員報考專業設置分類指導目錄》,而該目錄將“歷史學”與“世界史”并列,從邏輯上講應屬兩個不同專業。更關鍵的問題是,一旦作為用人單位的學校設定了“歷史學”這一專業要求,人社局的一線工作人員并沒有靈活解釋的權力,只能依據考生學位證上的專業名稱進行嚴格的形式審查。道理不難理解:首先,實質審查需要對專業性質及相互關系有較為充分的了解,這一點上顯然是用人單位更有優勢。若要人社局的普通工作人員去搞懂上千個專業的實質,不僅成本太高,而且基本不現實。因此最為合理的辦法就是用人單位自行設置專業要求,人社局嚴格根據該要求對考生資格進行“一刀切”的形式審查,不得越俎代庖變通處理。其次,一旦允許一線人員靈活解釋,即便在個案中可能更為公平,在整體上卻難以杜絕“搭便車”現象,因而容易出現腐敗問題。歷史一再告訴我們,任何掌握自由裁量權的公權行使者,都很可能濫用權力換取私利。比如今天可以將“世界史”解釋為“歷史學”,明天是否可以將“法制史”、“經濟思想史”甚至“科學技術史”做同樣解釋呢?顯然,讓擁有后面這些學位的考生去教中學歷史,很可能是“亂點鴛鴦譜”。正是因此,現代文官制度的一大特色就是科層職位的非人格化,即除少數政治性職位外,官僚體系中的每一個職位都有嚴格的、書面化的操作規程和行為標準,很大程度上排除官員的自由裁量。如此一來,當呂梁市人社局一線人員面臨“歷史學”和“世界史”的差別時,不僅可能根本不懂前者實質上包含后者,更可能是根本沒有權力將前者解釋為包含后者。
形式審查的最佳典型,無疑是刑事司法中的量刑制度。關于具體罪行的量刑,不僅全國人大設定有嚴格的幅度,最高人民法院還通過量刑規范化改革進一步細化。多數案件中,法官的自由裁量權被嚴格限制在20%以內,很難對案件結果產生實質性影響。這種機械式的做法在少數個案中可能失于妥當,但卻是保證刑罰統一性、效率性和避免腐敗的最佳手段。反之,若普遍允許“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個案主義進路,固然可以提升個案處理的妥當性,其運行成本卻難免高企,而且也很容易被腐敗綁架。孰優孰劣,與其說是技術評價,不如說是價值選擇。但若具體到中國這么一個大國的龐大體系內,對統一性、效率性和預防腐敗的需求可能明顯更為重要和急迫。當然,立法者也意識到剛性量刑的缺陷,因此特別規定當確有必要在法定刑以下量刑時,可以層報最高人民法院核準。比如一度轟動全國的許霆案,一審就是嚴格比照刑法中關于“盜竊金融機構”的規定,判處法定最低刑也即無期徒刑。二審時在諸多批評的壓力下,最高人民法院核準判刑五年。以此觀之,即便需要選擇制度化的“一刀切”路徑,也應當為個案中的靈活解釋留下必要的空間。比如在呂梁個案中,即便人社局工作人員不知道“歷史學”包含“世界史”,但在考生提供必要證據之后,至少也應當層報上級處理,而不是簡單粗暴地以形式不符為由徑行取消。我們除了保持一種“同情式理解”之外,只有期待有更多普通官僚能夠不要失去對個案特殊性的珍貴的敏感;畢竟,并非每一個案件都能獲得輿論的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