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秀琴
“蓬蓬——蓬蓬”,母親從外面回來了,踩在木鋪的門階上,發出響亮的聲音。大家紛紛站起來,爭先恐后地迎接母親,看她能給我們帶來什么好吃的東西。
屋外正潑著滂沱大雨,嘩啦啦地沖洗一切。母親是牽著老牛去放牧的,因為下著大雨,怕我們被淋濕了,就讓我們呆在家里寫作業,自個兒往山坡上去了。
母親急急忙忙躲到屋檐下,把濕漉漉的蓑衣取下,掛到屋檐下。雖然披著蓑衣,但雨水還是很頑強地打濕了母親的手臂。母親使勁甩了兩下,變戲法似的從后背掏出幾個泛黃的芭蕉,遞給我們,又蹬蹬地上木樓換衣服去了。
一雙粗大的腳板在堂屋前留下了深深的印子,格外引人注目。這是小時候最深刻的印象。母親身材矮小,腳卻粗大。聽外祖父說,母親小時候就野,不喜歡像別家女孩子一樣纏纏腳。鄉下女孩子沒有城里那么講究,但多多少少也學著纏,這也許是追求漂亮的心理吧。
母親卻毫不在意,可能腳相對別的女孩子大些,覺得命運如此,就不必強求,便聽之任之。因為鄉里老人有說法,就是腳大的女孩子命里帶累,得努力干活,才能養活一家人,偷個懶也不行。
說來也巧,母親恰好是家里老大,身后一大串弟妹。母親半天學堂也沒能進,七八歲時便趕著牛去放,剛滿10歲就跟父母在田間地頭忙活了。外祖父說幸虧有了母親的幫忙,這一群弟妹才有機會上學,識幾個字。一家人才算勉強糊上一口飯。
這樣嬌小的母親身上壓著重重的擔子,一天風里來雨里去,一雙腳一天總是輪著爛泥巴硬石頭踩來踩去,越來越粗大有力。到生產隊的時候,母親可以頂個大人的工分。
母親憑著這雙大腳干起活來,風風火火,讓村里的姐妹們望塵莫及。下雨天,家鄉多是泥巴路,黃黃的,很粘。如果穿個鞋子踩上去,肯定是被泥巴粘住了,拔不出來。赤著腳,陷在里面,滑溜溜的。特別是那些腳板細長的,像只泥鰍一樣,在泥水里溜來溜去,不小心,還滑個四腳朝天。
有一次雨天比賽挑肥料去田里,母親光著腳板,把那些稀泥踩得吱吱地響。泥水都從腳趾縫間冒出,鋪滿腳面。母親的大腳死死地勾住泥地,走得穩穩當當,就算是身上擔著一百多斤的重物,也能飛快地跑著。那些村里的姐妹挑著擔子,踮著腳,選著堅硬的地踩,那樣小心翼翼,等挑了一擔東西到目的地,已經是氣喘吁吁。而母親已經挑了兩趟了,工分便積累得多,也令她自豪幾分。
嫁給父親的時候,父親在村里干點公事,三天兩頭開會,下屯里做農戶工作,基本上沒能再幫上活。母親便一個人扛起來,每天天麻麻亮,屋里屋外便響起母親那撲撲有力的腳步聲,又是在廚房里給我們弄早餐,又是給牛豬喂潲食,又要磨好鐮刀鋤頭等農具
滿屋是母親匆匆忙忙的腳步聲。有時候怕打擾還在酣睡的我們,母親將腳步放輕,躡手躡腳,讓我們多睡會兒,好長身體,于是蓬蓬的聲音就變成撲撲的聲音。等我們爬起來時,灶臺上已經放著熱氣騰騰的飯菜,我們趕緊洗漱,吃完早餐,背起書包,高高興興上學去。而此時的母親已經不見蹤影。門后的草帽,鐮刀也不見了,估計它們此時此刻已經跟著母親在跟那些頑固的野草搏斗呢!
母親總是在夸她的大腳好用,說什么腳板大,平穩堅實;而別人小腳,雖然好看,但容易打滑,干活兒都扭扭捏捏。這一點不假,有一次母親忘了帶蓑衣,天下著大雨,光是一頂帽子管不了事,托人帶口信說讓我送蓑衣去。
那時正在搶收稻子,隊里的大人們你追我趕,挑著擔子在田里跑著。田里的泥土已經被大家踩得稀巴爛,全是泥濘一片,很滑,不時有人翻個四腳朝天。大家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趕。母親卻那樣地自在,一放上擔子,呼啦啦便跑起來,風一樣地竄過別人的身邊。粗大的腳板踩到滑溜溜的泥土里,緊緊抓著泥土,那樣堅實有力。泥土從腳指縫間撲撲地冒出來,蓋住了整個腳面。但母親毫不在意,一甩甩腳,呼呼就跑開了,留下背后一雙雙羨慕的眼睛。
一年下來,母親打的工分是隊里最多的,臉上總是掛著自豪的笑容。分糧的時候,她便挑著碩大的籮筐,早早來到生產隊的糧倉前,待分得滿滿的幾擔,便邁著粗大的腳板,興沖沖地往家趕。她要給我們幾個嗷嗷待哺的小孩好好地煮上一鍋新米飯,好好地填飽我們的肚子。
因為腳大,在商店里都難得買上合適的鞋子。母親也都不在乎,春天一開始,天氣稍稍暖和,便光著腳板風里來雨里去,踩著泥土,踩著石塊,若無其事。她還笑嘻嘻地說什么省了洗鞋子,腳板一搓就可以上床睡覺了,方便省事。
只有寒冷的冬天,外面冰天雪地,光著腳,踩著刺骨的冰雪,就會生著紅紅的凍瘡,疼癢難忍,母親才迫不得已套上棉鞋。因為生了凍瘡,腳疼,干起活來,不方便,慢慢吞吞,難受,弄不好,潰爛流膿,那就不能干活了,幾張嗷嗷待哺的嘴巴怎么辦?所以母親是不敢怠慢這雙大腳的。
母親的鞋都是自己弄的。因為商店里買不到,秋收完了,稍稍有點閑了,母親便裁縫店里收拾那些邊角碎布,準備好針線,用米漿煮好漿糊,便密密縫縫納起鞋底。鞋底納好了,母親便踩上自己的腳印,然后照著樣子剪好,套上鞋布面,又密密地針腳。如果是白天忙田地里的活,母親就利用晚上的時間做鞋,昏黃的燈光下,母親那微弓的背影被拖得長長的,一直到很深的夜里。
一雙結結實實的鞋子就在昏黃的燈光下扎成了。這很令鄉親們驚訝,因為看到粗大的腳板,人們都以為母親手腳笨拙,只會干些體力活,沒想到竟然那么心靈手巧,納出這么一雙漂亮結實的鞋子。
母親白天忙田地里的活,晚上回到家也不歇著。家里總是養有幾頭豬牛,還有什么雞鴨狗貓,砍菜煮潲,趕緊喂食。這些牲畜餓了大半天,在欄圈嗷嗷嗷直叫。有的在院子里亂竄,看到母親回來,個個都急著迎上來。安頓完這些動物,時間已經到了三更半夜。我們幾個小孩早已進入夢鄉。我們老家的房子大多是干欄式木樓,臥室基本上在樓上。樓下是堆放些東西,還有迎接客人和吃飯。房子除了兩面墻是土夯的,其余的都是木頭木板搭的。人走在樓上,如果是腳步重些,便有咚咚很響亮的聲音。如果是大白天,人來人往,外面各種聲音在喧鬧,這種聲音還不算響耳,如果是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那聲音便是格外的晌亮,幾乎是把熟睡的人吵醒。
母親腳大,走路又是風風火火的,每每上樓,都把整個房子震得很響。但奇怪的是,每天晩上我們都睡得安安穩穩,很少被吵醒。我很奇怪母親,想她是不是在樓下睡了,不愿上樓。想問問母親,她只是微微一笑。直到有一次,我被尿憋醒了,急忙下樓去撒,剛走到門口,便看見母親一手拎著鞋子,一手扶著木墻,躡手躡腳,鬼鬼祟祟,悄無聲息。原來母親怕吵著我們,赤著腳,回到自己的房間,再用抹布擦干凈,再上床睡覺。我的眼眶不知不覺地濕潤了。
母親現在已經80多歲了,沒有年輕的風風火火了,腳步有些蹣跚,但腰板還很挺直。大腳也不露在外面了。我們幾個都長大了,逢年過節都爭著給她新衣服新鞋子,她總是樂陶陶地穿著,毫不吝嗇。她總是笑瞇瞇地跟別人炫耀,現在可不能虧待了這雙腳,當年把它們累得心痛,要好好地彌補一下。說得大家樂呵樂呵的。
晚上洗腳時,裝上一大盆的熱水,一家人幾雙腳擠在一起,互相搓著。自己總是感覺母親的腳很粗糙,甚至有些扎人。而女兒的腳卻是那么柔滑水嫩,便用手去替母親洗,真是有些糙,拿出水面一看:整個腳掌傷痕累累,深的淺的,橫的豎的劃滿上面,腳底那么堅厚,像不是肉做的。
女兒驚叫起來:“腳那么大那么糙!”母親笑了笑道,當時還顧得了什么。你父親在外,家里就一個人,頂別家兩個,不拼命哪里養活你們幾個?那時又沒錢買鞋子,哪里顧得那么多。一急,光著腳板撒腿就跑,只要不踩著玻璃釘子,什么石子沙地樹枝一律踩過去,難免被扎傷的,那時也涂點鹽巴,止止血,又急急忙忙跟大伙干活了。說的時候,母親還是一臉的自豪,我卻緊緊地把這雙粗糙的大腳抱在懷里。編輯/馬沖沖ma-ch-ch@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