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的日常

失控的日常

■舞臺、銀幕、熒屏為什么都是四方形？四方的世界就通過這些媒介融聚在你的眼前。四方拓展了我們的視野。在戲劇和影視的海洋中，我們更深入理解本期主題的意蘊，并以文字之抽象來再現視覺的沖擊。

文丨莊童

《荒蠻故事》是阿根廷導演達米安·斯茲弗隆的作品，曾入圍第67屆戛納電影節主競賽單元，獲第87屆奧斯卡金像獎提名。影片講述了六個小故事，六個故事都起始于日常而歸結于荒誕，戲劇性的情節發展與人物出人意料的行動方式使影片具有了黑色幽默的風格。

就像電影的名字“荒蠻故事”一樣，六個小故事展現了人在脫離人性的約束之后的野蠻行為，影片開頭用一系列野生動物的圖片呼應了這一主旨。野生動物的確是遵循本能而行動，不具備人類的理性，但人類的瘋狂并不只是源于個體對野蠻本能的放縱，復雜的社會矛盾扭曲下產生的心理病態恐怕是野生環境中很少具有的。因此，六個小故事在展現人的野蠻與瘋狂之外，也反映了社會關系中存在的問題。

第一個故事中瘋狂報復的主角就是一個家庭問題的受害者。故事開頭的氛圍十分平靜與輕松，在飛機上，一個古典音樂評論人向一個模特搭訕，兩人愉快地交談了起來。談話中，兩人忽然發現彼此因一名叫作蓋布瑞·帕斯特納克的男子而有交集。模特是帕斯特納克的前女友，而評論家曾當過他比賽的評委，并把他從賽場上趕了出去。周圍聽到對話的乘客們驚奇地表示自己也認識帕斯特納克，有的是他的中學老師，有的是他的老同學，有的是他曾經的經理。

眾人發現，大家不僅都認識帕斯特納克，還都與他有過或大或小的矛盾。中學老師要他復讀一年，老同學曾經常欺負他，公司經理炒了他的魷魚，連之前聲稱“現在還時常照顧他”的前女友也曾經背叛過他。眾人都表現出問題可能在帕斯特納克本人身上，評論家說“在一場比賽里呈現那樣的東西，他有某些無法避免的問題”，公司經理炒掉他是因為“他對他的客人總是有著各種問題”，中學老師表示“我可以證實那個孩子的確有缺陷”。此時，飛機忽然顛簸起來，曾拒絕帕斯特納克追求的空姐驚慌地告訴大家，帕斯特納克是這次航班的機長，并且已經反鎖機長室聯系不上了。

開頭輕松的氣氛在一個懸念之后急轉直下，原來帕斯特納克利用工作的便利把與他有過節的人聚集到一趟航班，意圖同歸于盡。極度的絕望之中，一個精神科醫生站出來試圖力挽狂瀾，并揭開了事情的某些真相。醫生曾多年為帕斯特納克治療，他用力拍著門解釋道：“毀掉你生活的是你的父母，自從你出生他們就要求你太多，他們把所有煩惱都發泄在你身上，他們該為你的痛苦負責。”或許正是父母粗暴的對待造就了帕斯特納克的性格缺陷，使他在生活中一路都不順，反過來又因為個性問題無法承受挫折。醫生試圖開解：“你不必因任何事責怪你自己，你是這個情況的受害者。”也試圖為大家開脫：“我們在場的所有人，都對這情形無計可施。”醫生的努力并無成效，帕斯特納克最終操縱著飛機撞向了他父母的房子。

正如精神科醫生所說，飛機上與帕斯特納克有過矛盾的所有人都只是按照自己本來的方式行事，就像大千世界里的其他人一樣，并非大惡之徒，在日常的環境里或許偶爾有摩擦，但生活的節奏會順利地走下去。是因為帕斯特納克是個病人，才會將挫折與不順放大和累積，最后釀成不可理喻的情緒爆炸。但人生活在多向的社會關系中，關系形態的形成來自各方的互動，沒有人能夠獨善其身。就像帕斯特納克是受害者的同時也是施害者，評論家的態度過于刻薄傲慢，中學同學以欺負他人為樂，都不能說是全無干系，因此包括醫生在內的所有人都無計可施的說法并不完全準確。牽一發而動全身，人類的問題常常是在一個復雜的社會環境里醞釀而成的，這場矛盾的激烈爆發所顯現的是人性的瘋狂，也是社會的扭曲。

第三個故事的主角是兩個路怒族。一個開奧迪的精英人士，一個開破車的流氓無賴。故事的開頭并不驚奇，空曠的公路上奧迪想要超車，破車司機故意擋住道路不讓，奧迪司機抓住機會超過去，破口大罵然后揚長而去。路怒癥在如今已成為一個普遍的社會問題，奧迪與破車的對峙就像許許多多的路怒族一樣，仿佛一番無意義的氣急敗壞之后，還得該去哪去哪。但故事接著出現了轉折，奧迪開到山中忽然爆胎，維修人員一時無法趕到，奧迪司機自己不會換胎，被困在原地無計可施，這時破車司機趕了上來。雙方東風壓倒西風的不斷報復開始了。

這個故事最精彩的是情節發展過程中人物強弱關系的不斷顛倒，矛盾因此螺旋上升，愈演愈烈。這種矛盾升級的方式也反映了人物的個性特點。兩個人都是在己方的形勢強于對方的時候想要徹底壓倒對方，可見其本質是欺軟怕硬，沒有原則。在矛盾升級的過程中但凡有一人肯忍讓或終止事件，就不會越鬧越大，釀成慘劇。但二人都毫無反省意識，總要在自己處于強勢地位時享受掌控局面的快感，然而此一時彼一時，沒有人是永遠的強者，兩個人失敗的結局早已在命運中寫下了預言。

影片第二個故事里瘋狂的是一個擁有反社會人格的恨世者，第五個故事的主角是肇事逃逸案中試圖通過賄賂掩蓋真相的富人與律師，第六個故事的主角是一對歇斯底里的新郎、新娘。而第四個故事的主人公則比較正常而有相對較好的結局，這是一個認真而偏執的工程師，不滿于交管部門不合理的管理方式，幾次據理力爭無效，最后失去理智攻擊了服務窗口。攻擊事件被媒體報道，工程師因此丟掉了工作，長期累積的家庭矛盾也突然爆發。重壓之下，工程師極度沮喪，在交管部門的停車場引發了一場小型爆炸，幸無人員傷亡。工程師進了監獄，卻引起了社會對制度合理性與合法性問題的關注。數以千計的市民為他請命要求釋放，本來幾乎分散的家庭也重新接納了他。

六個故事的共同點是一開始在表面上看來都很日常、很普通，故事中的人物仿佛就是從我們周圍路過的面目模糊的路人甲，故事里起初的那些問題事件也是在社會中經常會發生的。但電影中的結局格外慘烈，每個事件起源于日常，最終卻都走向了荒誕。電影通過對日常生活的審視，展現了人類理性失效后的另一個維度。就像影片開頭插入的野生動物圖片所警示的，人類社會不應變成野蠻的動物世界，一時的放縱可能帶來極大的毀滅。《荒蠻故事》這部電影，就是供我們照見得失的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