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駑

眾所周知,在中國古代春秋戰國金屬貨幣通行之前,夏商周時期曾經使用過來自印度洋的海貝作為貨幣,被稱為“貨貝”。然而,早于夏朝時期即所謂的中國史前時期,是否存在貨幣?如果存在又是什么材質的呢?
戰國時期的《管子·國蓄篇》說:“玉起于禺氏,金起于汝漢,珠起于赤野,東西南北距周七千八百里。水絕壤斷,舟車不能通。先王為其途之遠,其至之難,故托用于其重,以珠玉為上幣,以黃金為中幣,以刀布為下幣。”到了西漢時期,司馬遷在《史記·平準書》中認為:“及秦,中一國之幣為二三等,黃金以溢名,為上幣;銅錢識曰半兩,重如其文,為下幣。而珠玉、龜貝、銀錫之屬為器飾寶藏,不為幣。”《管子》稱的先王是指周朝先王。《史記》說明,秦以后珠玉和龜貝均讓位于金屬貨幣了。結合考古發現,商周之后,珠玉便不再作為貨幣了,《管子》和《史記》的說法均與考古實際不符。然而,我們可以從《管子》與《史記》中提出一個中國古代貨幣材質發展的脈絡,從珠玉、龜貝或貨貝到金屬貨幣。從貨貝到金屬貨幣涵蓋了夏商周至秦漢時期,那么早于夏朝的貨幣材質,邏輯推理大約應該是珠玉。
《事物紀原》稱:“后魏高謙之以為堯遭大水鑄錢。故馮鑒謂錢起于堯也。”《管子·揆度》也提到:“至于堯舜之王,所以化海內者,北用禺氏之玉,南貴江漢之珠。”堯時代為早于夏朝的史前時期,即考古學所謂的龍山時代晚期,距今約4300~4100年。近四十年來,山西襄汾陶寺遺址考古發掘與研究,已經建立了一套比較完整的證據鏈,證明陶寺是文獻中所謂的堯都。珍珠屬于有機質,在考古遺存中難以保存,但是陶寺都城遺址確實出土過一定數量的玉器。陶寺文化的玉器以璧(包括聯璜璧)、鉞、戚(長條形帶刃兵器)、刀、璇璣(也稱牙璧)、琮、圭等為主,還有裝飾品如鐲、璜形珮、頭飾步搖、蚩尤玉獸面等。器形以片狀玉器為主,大多素面,沒有裝飾紋樣。陶寺中期玉器大多很薄,多數厚3毫米左右,顯然是一件玉器剖開成為多件的結果。
鄧淑蘋先生提出華西系玉器的觀點,包括陶寺文化(包括臨汾下靳墓地)、山西芮城清涼寺墓地、山西神木石峁、保當鎮新華村、延安蘆山峁、甘青地區齊家文化玉器。這些玉器的共同特點是以片狀玉器為主體,絕大多數為素面。在華西系玉器的共性下,也存在著地域差別,可大致分為三個政治集團的玉器群——晉南地區為陶寺文化玉器群,陜北、蒙南、晉中地區為石峁集團玉器群,甘青地區為齊家文化玉器群。
石峁集團玉器數量最為龐大,不完全統計有6000余件。其中,又以石峁城址出土最為集中。石峁城址是介于農業與牧業族群之間的貿易市場,石峁集團的玉器不僅數量大,而且種類齊全,很有可能就是《管子》中提到的所謂玉幣。這是因為,黃河中下游地區與長江流域農業區同北方牧業區的人們在價值體系方面可能存在巨大的差異,造成農人與牧人對對方提供商品的價值量缺乏一個共同的標準,從而導致交換困難。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確定一般價值形式和一般等價物。而作為一般等價物的商品必須具有通用性和穩定性,在金銀貴金屬成為公認的價值體系之前,唯有玉器的價值可以得到農人與牧人的共同認同,最終導致玉器在當時被推為跨文化、跨區域、跨政體、跨族群、跨生業模式的商品貿易的一般等價物——貨幣。石峁的玉器以片狀器為主,且絕大部分有穿孔。穿孔片狀器物較圓雕或柱狀器在攜帶和轉運過程中更加便利,在相同空間內攜帶量更大,因此古今中外金屬貨幣的主流形狀為圓片狀,即使是中國東周時期的布幣、刀幣、郢爰、蟻鼻錢,雖非圓形,也是片狀。后來紙幣只有矩形片狀一種。
聯璜璧和牙璧(璇璣),都是為了將圓形的玉璧做得更加便于攜帶或捆扎。如果不將大而圓的玉璧拆分成三段或四段式的玉璜,或將玉璧做出三牙或四牙便于捆扎,批量化運輸的話,大孔玉璧只能套在手臂上運送。陶寺文化墓葬以及清涼寺墓葬中的部分玉璧,是套在墓主的手臂上的。云南晉寧石寨山漢代墓地出土的青銅雕塑騎馬人手臂套璧,生動地說明了這類套在手臂上的玉璧,絕非手鐲裝飾品,而是類似錢袋的功能。由此我們便可弄清有領璧的功能,就是專用于將多件玉璧套在有領璧的高領上,再將有領璧套在手臂上,這樣既可做到多攜帶運送玉璧,同時又使手臂比較舒適。山東司馬臺遺址出土的有領璧上就套合著一件玉璧,表明了有領璧的原始用法。
石峁城址玉器除了出土情況不明和少部分出自墓葬者之外,許多玉器尤其是鉞、戚、牙璋等,是插在城墻砌石之間的。這不由得令人聯想起玉門關的傳說。據說甘肅小方盤城是絲綢之路上從于闐(即和田)向中原販運玉石的必經之關,運送玉石的駱駝經過此關經常犯病,后押運官在小方盤城嵌上一圈玉石祭關神后,運玉入關的駱駝再也不犯病了,此后小方盤城被稱為玉門關。顯然傳說中的玉石是作為賄神的財寶被嵌入城墻的,實際相當于用錢賄賂關神。
目前統計,齊家文化玉器大約3500件,其中考古發掘出土1000余件,明顯少于石峁集團卻遠遠超過陶寺文化。器類以片狀和條形器為主。
石峁集團和齊家文化玉器出土的場合除了墓葬和石峁城墻內之外,一類是儲藏坑集中出土,另一類為隨機零散出土,所以大多數是采集品。這意味著石峁集團和齊家文化玉器的主要功能并非以往我們認為的宗教祭祀玉禮器,而用流通貨幣職能就能講通了。
貨幣作為價值尺度是有幣值的,直接表達為面額。我們通過分析認為,由于玉料比重差異很大,單位體積的玉器重量差異極大,因此玉器作為貨幣不能像金屬貨幣那樣以重量作為衡量價值的標準,只有長度可作為標準。我們分析了石峁集團160件、齊家文化300件玉器長度,將其實測長度公制,按照25厘米=1陶寺尺換算,將這460件玉器分為特級至VII級八個面值等級。
特級面值的玉幣以大玉璋和大玉刀為主,長度在50厘米,即2尺以上,數量極少,僅見于石峁集團與齊家文化,很有可能是用于石峁集團與齊家文化之間巨額商品交易或政權之間經濟交往的“國際”支付的超大面額的貨幣。
I級玉幣仍以璋、刀為主,數量也很少,當為大額面值,可比作1000元面值的貨幣,流通量很少。II級以玉戚、璋、刀為主,數量開始增多,可比作100元面值的貨幣。III級以璧、戚、大玉料、刀、璋為主,也有一定數量,可比作50元面值貨幣。IV級以璧、鉞、戚、中型玉料為主,數量大增,可比作10元面值貨幣,流通量較大。V級以鉞、璧、戚、璜、工具、小刀為主,數量巨大,石峁集團最多,可比作1元面值貨幣,流通量巨大。VI級以玉料(包括璧芯和琮芯)、璧、琮、璜為主,數量巨大,齊家文化最多,可比作五角面值貨幣,流通量最大,用于最尋常的小額支付,類似明清時期的散碎銀子。VII級以玉料為主,數量少,石峁集團沒有,可比喻為1分面值的貨幣,僅用于較小場合的最小額支付,流通量不大。
石峁集團玉幣不僅數量大,品種全,而且高級別的玉幣數量要大于齊家文化,且缺少VII級玉幣,表明了石峁集團在黃河中上游地區的中心市場地位和貨幣金融中心地位。有趣的是,石峁集團的玉幣49%厚度在2~3毫米,許多玉幣存在一剖兩半的做法,這相當于將1元錢變成兩個1元錢即虛增1元,從金融學的角度說就是增加貨幣的發行量或虛增個人的貨幣持有量。玉璧則僅見大孔壁,目的是從小孔璧玉料上套取出更大直徑的璧芯,在不減少原有玉璧直徑面值的前提下,增加璧芯直徑虛增面值,這好比西漢初年的榆莢半兩錢與東漢晚期的剪邊五銖、鑿邊五銖、磨邊五銖、環五銖等,目的是用有限的銅料鑄造出更多的貨幣,以謀取暴利。這兩種華西系玉器令人匪夷所思的獨特現象,足以說明華西系玉器的貨幣職能。
與石峁集團玉幣相映成趣的是,齊家文化玉幣普遍很厚,3毫米以下者僅占7%,9.5毫米以上者竟達41%。這說明齊家文化玉器是石峁集團貨幣金融中心的造幣廠。而近年來古玉礦考古調查與研究發現,齊家文化區甘肅馬鬃山和馬銜山玉礦,不僅是齊家文化玉器的主要礦源,而且是石峁集團、陶寺文化玉器的主流礦源。這也從側面說明,石峁集團主導著華西系玉器作為黃河中上游地區統一市場流通的統一貨幣體系。石峁集團主要從齊家文化獲取玉幣,再剖開增量發行,流通于整個黃河中上游地區。
陶寺文化玉器雖總體上可以歸入華西系,但功能比較特別。陶寺玉器尺寸集中在III-V級,表明陶寺文化的玉器主體很可能來源于同石峁集團中等規模的經濟貿易,首先是作為玉幣的形式進入到陶寺都城。然而在陶寺都城,部分玉器不再作為貨幣流通,退出商品交換領域,回歸到宗教禮儀上來。比如陶寺早期貴族墓葬和中期貴族墓葬隨葬的玉器,無疑是作為玉禮器而下葬的,從此,開創了夏商周以降中原王朝玉禮器禮制與相關意識形態的先河,最終將玉幣及其觀念擠出了貨幣舞臺。這場沒有記載的“貨幣戰爭”,由以二里頭文化為代表的中原夏王朝發動,用新興的金屬一般等價物(青銅器),擊敗石峁集團以玉幣作為基礎的金融中心,逐步取代了原來石峁集團在黃河流域的貨幣金融中心地位,僅保留了大型玉璋和玉刀作為國際貨幣,用于國際間以政治為目的的經濟往來巨額支付,甚至遠播越南。華西系玉器也從此銷聲匿跡,作為前朝寶貨被當朝皇親國戚收藏隨葬。(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