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十里 千枝萬枝

張宗剛

《2016江蘇新詩年選》共收錄省內近400位詩人的作品：或輕盈，或舒展，或凜冽，或尖利，或深沉，或厚重，或靜美，或內斂……洋洋灑灑，眾聲喧嘩，生動呈現了作為文化大省和詩歌大省的江蘇2016年新詩的成果和水平，全面彰顯數代詩人的創作面貌，堪稱一次江蘇詩壇的小型閱兵。

打開《年選》，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老詩人們的風采。展讀之下，可以想見他們的精神抖擻、文思敏捷，身上正踴動著健旺的藝術創造力和生命活力。年逾九旬的沙白，詩作《微雨》依然體現出靈動的詩性思維。趙愷的《史詩》只有兩行七字：“以人的名義，/活著。”浩蕩而大氣，沉雄而雋永，融匯著主體的生命感悟、情感歷程和審美經驗。黃東成的《戰馬浮雕》在對歷史的追懷中突顯陽剛氣質。孫友田《畫展》寫道：“年高德劭的絹/風華正茂的紙/舒展/各自的神韻//一襲青衫/統帥五顏六色/慈眉善目/下筆心狠手辣”，意境唯美，意象活潑，音節和諧。馮亦同的《牽手樹》熱烈明快：“平凡得像我們的父母/珍貴卻是人間的傳奇……酸酸甜甜，都開花屏苦再累，也是果”，表現出對生命的頂禮和贊頌。方政的哲理詩別具一格：“我們進出于一個小區的大門/我們進出于一個樓道的電子門/我們在一個樓層門對門/可是/讓我們串門/沒門”，這首《沒門》情理交融，言約義豐，體現出對于現代文明的反思；《賓館的枕頭》則語含雙關，意味深遠，諧趣與智性并生。“似水流年，/秋池中漲滿愛的詩句”，李朝潤的《靜夜思》以優美的筆觸，描摹出一幅煙雨朦朧的江南畫卷。

韓東的詩歌長于在智性中游走，保持了其一以貫之的口語化特色，在語言還原中呈現出一如既往的后現代敘事特征。“我將如此生活，凝視即永訣。/不再用目光檢索，/只將它用于愛，/這愛中包含了死亡。”這首《我將如此生活》技巧熟練，語調冷淡，卻又隱含著熱度和溫情；《幾個字》平實而富意蘊，指向哲理化心靈化的維度。車前子的詩蕩漾著醍醐灌頂式的智性和不可言說的神性，《面條》以平實的筆法，表達了對慣性、極權、庸眾等敏感問題的獨到思考。胡弦詩風輕靈厚重，意象奇警：“狗熊裹著皮大衣，心滿意足，俚想主義的鹿卻有長久的不寧。……撤旦酣睡，藝術馴良，/天使從高處憂心忡忡飛過。/在這中間是馬戲團的喧嘩。”這首《馬戲團》指涉了戲劇式的怪誕圖景，一種寧靜反思的力量直逼靈魂。

“巨大孤獨的柱礎/在廢墟的雨中沉默……我記得金黃陳舊的烈焰/在故鄉寒夜/會使祖先的神像/微微拂動”（《巨大孤獨的柱礎》），黑陶以亮烈的風格和灼燙的句子，引人領略激情、想象和思想的美與痛；《火之蠡河》：“黎明的河流內部/無數燒紅的臉/在涌流，在炫射//——水中，那暗啞的萬道霞光/點燃了久別重逢的家鄉”，色調濃烈如油畫，盡顯狂放的大寫意之風。龔學明的《鐮刀》語感淡定從容，哲理與深情交羼：“與月亮一樣彎。但月亮有時會圓/你的固執早已成鐵”，全詩由鐮刀起興，抵達父愛，借助合理化想象完成了詩思的跳躍和情態的描摹；“你貼著大地飛翔。努力了一輩子的稻子/倒下，不太情愿地將眼淚交給你”，曲折表達了刻骨銘心、血濃于水的親情。茱萸的《諧律：譯李商隱北樓詩》句式整飭，意象跳脫：“燈膏附于芯區，有輕生之欲火。//景致無關痛癢，愉悅一律同樣。/春暮靜止的五官，腐朽而疑慮。//預約唇目享受：為拂袖的花枝/奉請徒然之酒，相守于這良夜！”古典意識與現代思維的交織，生成鮮明的實驗意味和強烈的先鋒色彩。李德武的文本有著嫻熟的語義還原與解構能力：“見到的晚霞并非真的晚霞/就像此刻的我并非自己”（《晚霞》），“我先看到大雁，之后見到大雁塔”（《大雁塔》），表現出智性和思辨的穿透。

成秀虎的詩富于濃郁的人文底蘊。《秋天的臉色》寫道：“風的唇語，勝于高聲雄辯”，表現出一絲不茍的修辭意識和思辨情懷；“曾經百舸爭流/如今安靜得有點曠遠/匯入大江流向海洋/像任何一條河流歸故鄉”，《湞江水》高曠宏闊，綽具氣象之美。陸新民的詩筆法靈巧，描摹出色：“陪伴我的只有無處不在的影子/歲月一如糖蝴蝶般脆弱”（《逃逸的透明》），“季節的鞭子/取走我們內心的舍利”（《商》），發散著飄逸出塵之美。“一邊是母親的針，/一邊是游子的衣，/一縷縷月光/成了密縫的銀線//你的思念，/是起伏的潮汐；/我的鄉愁如箭，/射穿了千山萬水”，束向紅的《念》遵循傳統的書寫路數，情深款款，風骨勁健；“耐住了幾個季節的寂寞，/終于在金秋成名”，另一首《秋菊》則于自況中透出自信。王曉輝的《蝶衣》風骨與格調兼備：“石蝴蝶，在瀑布下裸浴，白凈的身子憫耀億萬年的光//渾然不覺/偷窺的眼神，點燃倜圍的空氣//云臺，峽谷盡頭/我，貿然闖入的過客/聽到崖壁回響蝴蝶的笑聲”，想象力可謂浪漫旖旎。

傅榮生的詩作發散著靜謐空靈的東方美學風韻和鮮明的民族精神。

“窗外/寒山沉入夜色/寺內/木魚游出塵世”，《在楓橋》取象設喻，言近旨遠，修辭能力出色；“鵲鳥，把從宋詞里銜來的這月/種在落葉失守的空白里/長成一枚曾經鳴叫過的印章”（《秋月別枝》），詩人啟動感覺的開關，讓種種的奇思妙想紛至沓來。鞏大兵的《沉睡》寫道：“沉睡的人啊/上帝的每一句箴言/都能喚醒無數生靈/卻喚不醒你的沉睡”，詩風簡約樸真，節奏分明；“藍天散養的白云/隨情/隨性/隨神//牧場靜謐。干凈的陽光/與一只年輕的羊/在親密耳語”，《塔斯馬尼亞的羊》指意明晰，張力彌滿。阿爾芒的《生活，和插花》只有一行六字：“……疼，馬燈，美人魚”，以跳躍的思維書寫個體感覺，融匯著智性、靈性與激情。“春天順流而下，花朵精致，/美人般優雅漫延到頸部，/接近明朝的傍晚時愈發濃郁。”杜立明的《碎花瓶》如工筆畫般精細，呈現出江南蘇繡式的風采。莊曉明的《里下河》一唱三嘆地完成了鄉愁的詩性表達。海馬的《微塵》語調熱情而冷靜。蔡寧的《一塊紅玉佩的傳說》嫻熟講述一個離奇復傳奇的故事。土牛的《在毛家村》語感酣暢，著墨有力，傾情書寫出鄉土世界的歡樂和憧憬。

女詩人們的作品頗可圈點。代薇善從日常生活體驗中尋求詩性的建構：“平息一場風暴/只能是另一場風暴/鏟去一種記憶/必須是更深刻的打擊惶冬止萬劫不復/需要亂箭穿心”（《悲傷太奢侈了》），優美而凜冽，輕盈而尖利。麥閣《青草童年》以女性特有的感知方式書寫愛與痛、夢與醒，通過悠長的傾訴，讓慧敏明澈的性靈在紙上延伸，述說一己的喜悅與神秘、蛻變與成長，呈現出靜默無言的美。古箏《詞語的丟失》沉靜而熱烈，內斂且奔放，具有剛柔相濟的力量。“我是酒桌上被你倒空的月亮。/我是魚刺，和你肉里相逢。/我是無數次的設定，但沒有寫下一個字。/我是卡住你命運咽喉的詞語。/我是深淵，也是詩。”劉暢的《魚刺》，氤氳著地道的新銳之思和純粹的先鋒意味。“也許并沒照亮什么/但是照亮了我/一團小小的新生的火焰/升騰著托舉著火焰上的新年”，屏子的《一個孩子劃火柴》，質樸而溫情。南音的作品情懷高曠，思緒邈遠：“很多次我剝到洋蔥/鄭重而緩慢/仿佛進入一個繁復的宮殿/每一個洋蔥里/都住著另一個洋蔥/它們完整而又迷人//——這多像/我們在剝取回憶/一層層的深處/都有一個更小的自己/直至，到最后/與那個最小的，潔白的嬰兒相遇/我們早巳淚流滿面”（《剝洋蔥》），于不經意間抒發生命的痛感，表達本體性的憂傷和喟嘆，語感澹定沉穩。“你坐在沙發上，/筆匆匆地響著，/對著那扇寂靜的門。/你坐在窗前，/畫板上的墨西哥詩人，/門口的那棵高大的樹……”（《寫給母親的歌謠》），小小年紀即已與詩結緣的崔馨予，詩作有新鮮的視角，有奇特的感知；感性與思辨、浪漫與嚴肅的交融，突顯了力量，生成了意味。“車輛潮水般撲來/撲向心中的失望……路口的燈又紅了/世界仍在繼續”（《紅綠燈》），在她筆下，先鋒意識、前衛理念已顯端倪。

許天倫是一位特殊的90后詩人，因腦癱從未上過學，僅靠一根手指創作詩歌。“愛晚亭，似一個質樸勤勞的姑娘/岳麓山潺潺的溪邊/我總會見到你挑水的身影/紅葉飄落在地/像是你不小心被樹枝刮破的傷口/又像是你一路走過的憂愁的足跡”，《愛晚亭》執著書寫疼痛與愛意，展現生活中的美麗與憂傷，以及生命的不屈與傲然。另一位85后腦癱女孩王憶，同樣身殘志堅、以夢為馬：“人生就是一場馬拉松/開始就注定了出發點/最終也注定了目的地/過程，是我們一直在跑月戔們跑向前方的光明/同時奔向末了的黑暗”（《人生像一場馬拉松》），詩句明白如話，流暢曠達，一展其了身達命的情懷與不懈抗爭的意志。

《2016江蘇新詩年選》在編選過程中廣開言路，八面來風，增設多條遴選途徑，講究文本為王、質量至上，通過精心的篩選甄別，讓好的詩人和詩歌熠熠生輝，令人欣慰。值得一提的是，對詩歌事業高度關注和關心的顧浩先生，特為本書惠賜《賦詩偶感》以為志賀，詩中抒發了他對詩歌的心得與理念：“憑窗執筆欲賦詩，搜腸刮肚難為詞。問取九天風和雨，不到飛入五內時。”“詩稿幾易心難安，愁腸九轉境未諳。驚濤駭浪千萬里，只識健兒弄潮帆。”讀來令人感奮。

（《2016江蘇新詩年選》，王文堅、龔學明主編，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3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