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霞
突然想起“馬祥興”,或者說我始終無法忘記。
“馬祥興”,在我的記憶中有著獨特的位置。某種意義上說,它是烙刻在我味覺之上的南京城的標記。
我與“馬祥興”結緣于上個—咝己八十年代末。1987年,我借調到南京市文聯工作,辦公地點在鼓樓的高樓門66號。那時正是文學興盛之時。我分在作家協會,除了采編外還參與辦公室的常務工作。南京是江蘇省文化中心,各區縣甚至省內外各地常有作者來寧,參加會議或者活動,也有自己前來談稿學習的。文聯沒有食堂,接待任務就只能在附近一般的飯店解決。“馬祥興”是不二的選擇。主要是近,從高樓門小巷走出去一拐就到了鼓樓廣場,西北處是中山北路,路口就是“馬祥興飯店”。
這是一座有著伊斯蘭風格的建筑。窗子細長,窗與窗之間有凸出的柱,細細的柱頭在樓頂突出。好像有三層,在當時顯得很氣派。一樓是便餐,堂食的多是砂鍋牛肉、面條、包子等等,也可以買上帶走。
因為年輕,又參與辦公室工作,因此常常參與操辦宴請之事;也因為也寫作,師長們憐愛,也常常有機會參加宴請。我們的宴請比較正規些,在飯店二樓,那時候還不興什么包間,就是大堂大桌,圓圓的一桌,賓主圍坐,長者們相互寒喧,把酒言歡,禮敬有加。我則乖乖陪坐,聽著老師們談文論道,受益匪淺。
酒宴上,我最喜歡一道菜,每次,熟悉的師長都替我點到。開始不覺得,后來意識到是為我點的,心中很是感動。
“馬祥興”是一家清真飯店,但是印象中,我們沒吃過羊肉,多是牛肉和魚鴨水產。有一道松鼠鱖魚,說是鎮店名菜。每次上桌時,一只金黃的“小松鼠”趴臥在盤中,滾熱的糖醋汁澆上去,發出吱吱的聲Ⅱ向。印象特別深的是那個惟妙惟肖的松鼠頭。仔細看,是取魚頭下面帶胸鰭的那一部分,兩條鰭成了松鼠的耳朵,兩只黑黑的小眼睛是花椒籽粘上去的。開始我不明白,魚肉為什么會一塊塊凸起卻并不散開。吃的時候細細看,原來魚皮在下面,這松鼠身子是反過來的魚肉!鮮嫩酸甜的這道菜,我并不喜歡吃。從小跟著母親吃魚,海魚居多,多數是紅燒燉煮。這樣酸甜口的實在是打破了我對魚類吃法的常規。但我非常佩服做魚的人,要怎樣的手巧加之技藝嫻熟,才能把細嫩的魚肉翻卷過來而魚皮不破不損。聽了我的小心思。有老師熱情地告訴我,說這是一道江南名菜,更是這家百年老店的鎮店名菜之一。
金陵“馬祥興”字號,創始于清朝道光年間,十足百余年。走過時光流年,歷盡世事滄桑。“馬祥興”的創始人叫馬思發,祖籍河南孟縣。因家鄉遭災,逃荒來到南京,在花神廟落腳。為了養家糊口,就擺了個小小飯攤,維持生計。主顧主要是進城賣柴的農民,和后來駐扎在花神廟的太平軍。就像如今有些地方的早點攤一樣,也沒有什么店招。因為馬思發是回民,南京人慣稱“回國”,所以食客們就給這個攤子起了個號,喚作“馬回回飯攤”。
小飯攤在馬思發的兒子馬盛祥的手中正式取名“馬祥興”。“祥”取自馬盛祥之名,“興”則寓生意興隆之意。此時飯攤已遷至雨花臺左近一回民聚居地“回回營”,市口好得多了,生意開始興旺起來。主顧中流傳著順口溜:“要吃飯里面坐,小毛驢拴對過。大米飯香又白,牛肉煨得金黃色。”這頗能讓人想見小戶生意初做出些名堂時的勤勉、熱鬧、紅火的氣象。這時的“馬祥興”大概就是如今的蒼蠅館子了。
“馬祥興”真正揚名是在民國之后。此時當家掌柜是馬盛祥的次子馬德銘,店址也遷到中華門外的米行大街(今雨花路),開始經營整桌的筵席。筵席自然不單單是價廉物美、吃飽吃夠,而是要求好求味。注意菜肴質量,講究用料鮮活,強調原汁原味成了“馬祥興”新的發展方向。為了適應更多當地人的口味,也利于食材原料的就地取材,菜肴品種由原來的牛羊肉轉向本地風味的雞、鴨、魚、蝦、蛋,漸漸形成形成清淡適口、雅靜鮮美的特色,也逐漸引來很多的文人騷客以及達官貴人。
國民政府定都南京,古城一時成為新貴云集之地,社交酬酢日多,也就更需有宴請吃席的去處。而這時,“馬祥興”已小有名氣,馬德銘和大廚們挖空心思,變著法子在菜肴上花樣翻新,幾經試驗,終成名噪金陵的“馬祥興”四大名菜。松鼠鱖魚是其一,其余三道分別是:“美人肝”“鳳尾蝦”“蛋燒賣”。
印象中極少吃到“美人肝”,也不喜歡吃。說是這道菜用的是不上臺面的鴨胰臟。一鴨一胰,一味菜怎么也得四五十只鴨的胰臟才行。而且鴨要肥嫩鮮活,還特別講究爆炒的火候。這道菜上桌常用翠綠的盤子,爆炒過的胰臟是淡紅色的,再用蔥白襯托著,很是漂亮。可我嘗過的那次,總覺得還是有些鴨騷氣,再不動箬。“馬祥興”家我最愛吃的那道菜,也是取材鴨子,叫料燒鴨。這道菜是用烤鴨肉切成絲,輔以西芹、筍片爆炒,淋上糖醋香油汁。口味酸甜,口感嫩滑,又不失清爽。時隔20余寒暑,想起來,記憶猶新,怕是那里面藏著師友們的關愛吧。
幾位領導老師,都是謙遜勤勉之人。選擇“馬祥興”只是因為就近,而且八十年代,“馬祥興”在南京的餐飲業中不是高大上,價格也非常親民。我們在二樓堂食,點的多數都是普通菜肴,賓主意在談詩論文,醉翁之意不在吃食上。所以,讓我印象深刻的席間菜肴也就那么兩道。倒是樓下,還保留著早年飯攤的一些痕跡,簡單的方桌條凳。附近市民喜歡到這里簡餐:有砂鍋牛肉,不貴,一小罐,燉得爛爛的,很香濃;還有牛肉面牛肉包子,即可堂食也能打包帶走。我有高堂老母在家,心中時時牽念。那時薪酬微薄,要和母親二人儉省過生活。好在文聯作協的老師們知道我的家境,因此我組稿采寫的任務也多,稿酬和補貼頗為豐厚。但凡兜里有錢,我常常跑到這里,買上牛肉包子給母親帶回去。每次母親都埋怨我多花錢,但看到老人家吃得香甜,心中都是無比的欣慰。此刻回想起那一幕,依舊是溫暖無比。這也是我在今后歲月中,吃遍大江南北,依舊不忘“馬祥興”的主要原因。它那些菜肴的味道,不僅鐫刻了那個時代的記憶,也留有我和母親之間的母女深情。
后來工作調離,結婚生子,忙于教育工作,與“馬祥興”再無交集。2003年,突然聽說“馬祥興”因為市政改造,拆遷停業了。舊年舊時的記憶,鋪天蓋地地漫卷而來。而當我抽時間趕到那里時,“馬祥興”只剩下淡綠色的斷壁殘垣。一股說不出的悵然不舍充溢心田。回眸處,高樓林立,不遠的高樓門也已是人去樓空——市文聯已經搬遷到成賢街。我青春的記憶在這塊土地上竟然是無處寄放了。
2006~04月23日,“馬祥興”菜館在鼓樓區云南北路重新開張營業。但我卻是在兩年后才有機會,與家人在一個假日里光臨新店。
站在金碧輝煌的新店門口,陌生之感油然而生。我記憶中那細長的窗,尖尖的柱頭不見了。塔式的門廓高大,方窗軒亮,看上去莊重而高貴。心中突然有了距離感。好在一樓大廳還有小巧的方桌成排,保持著簡餐的處所,這才使我找回些舊年的感受。店里多了一道長廊,設置了老店歷史、伊斯蘭文化回顧、歷史文人往來等文化內容,渲染了回族文化風情。我們在樓上落座,環顧四周,精致巧妙的設計與裝潢令人耳目一新。墻上有半圓尖頂的拱形線條,廊柱上也都是穹隆造型,更兼彩色琉璃的裝飾畫和燈具,處處都有伊斯蘭文化元素,使得這里既有鮮明的民族個性,又有雅致的江南風韻。
我坐在那里,慢慢尋找記憶的重合點,直到家人點的菜肴一樣樣上來:松鼠魚、蛋燒賣、鳳尾蝦、美人肝……是的,料燒鴨還是那個口味,美人肝在我口中依舊有著腥氣。一切都還是舊時的味道,只是舊日席上之人,不知道都去了哪里。
餐后下樓,沒作停留。慈母已仙逝,我無需再牽念。歲月的長河中,人們熙熙攘攘,從此岸來,到彼岸去。他們的身影終將消失在歷史的煙塵中。可總還會有些什么留下來,或百年,千年,一如我身后的“馬祥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