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陶,詩人、散文家,曾榮獲出版散文集《夜晚灼燙》(百花文藝出版社,“后散文文叢”之一,2003)、《七個人的背叛:沖擊傳統散文的聲音》(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泥與焰》(古吳軒出版社,2005)、《綠晝》(鷺江出版社,中國散文檔案·先鋒文叢之一,2006)、《漆藍書簡——書寫被遮蔽的江南》(百花文藝出版社,2007)等。
我看見了東山(東洞庭山)的月亮。我看見的月亮,最初,是一滴銀魚似的湖水,皎潔、透亮,然后,這滴湖水,慢慢地,慢慢地膨脹、成圓。
熠熠耀光的東山月亮,被廣大、黑暗的太湖洗出,被我身旁巷陌內幽深的井水洗出。東山的月亮,古舊,又像剛剛剝開紅皮的菱角,白嫩而新鮮。
“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蘇軾看見的東山月亮,在赤壁;我看見的東山月亮,在太湖,在蘇州。
幽深幽涼的井水,連同洗出月亮的黑暗太湖,靜謐洶涌著雜樹、青葦和魚鱗的混雜氣息。這是熟悉的氣息,這是我童年就嗅慣的氣息。
東山,一處伸進太湖的狹長半島,也是一座湖山交融的江南的鎮。
置身此域,非常奇異,你會如此清晰地感知:這個地方的古老、深奧,還有莫名的、不容抑制、穿越時間的旺盛孕發能力。
東山的古老,首先直觀呈現在井圈上的那些繩痕之上。東山多古井。每個古井深處,都有一個微晃的月亮。夜巷之中偶然遇到的幾處古井,無一例外,青石井圈上全部密布道道繩痕,那么深,那么密,讓我心驚。青石被井繩細致磨凹。這堅韌的繩索,似乎是由經年累代的肉體搓揉而成。堅固的青石井圈,竟然被柔軟的肉體繩索,深深磨凹!手指,忍不住在夜色里觸摸深深凹陷的石痕——冰涼,瞬間卻又有灼燙的幻覺。
甃寒人汲稀,寂寂山花照。誰的詩句?
紫金庵,也是東山古老的確證。山塢深處的唐庵,很小,卻歷千年,時至今日,氣場依然強勁、純正。土黃庵中,存有十六尊南宋人雷潮夫婦手塑的羅漢像,雖落滿時間灰塵,但色彩仍艷,神情逼真,呼之欲出。紫金庵的佛氣,與眾多的古樹同樣含蓄而旺。八百年桂花樹,八百年玉蘭樹,一千年根杏樹,一千五百年黃楊樹,分散于庵中各處,人立庵中,花氣葉香,如云簇擁。
東山,還有千年的古柏,樹干順時針而扭;還有千年的羅漢松,樹干逆時針而盤。他們,都似虬勁長者,鶴發童顏。
鶴發童顏的,還有數不清的老宅——
敦裕堂、文德堂、裕德堂、承德堂、瑞靄堂、凝德堂、念勤堂、敦裕堂、松風館、秋官第。
在東山,這些古宅如寬銀幕般的斑駁灰壁上,四季變幻著日色、月光、人身和花枝的寫影。
數不清的柱礎、亭閣、古匾、畫像、假山、斗拱、繡樓、發霉的漢字、卷冊、青燈、花氣、窗欞、圓潤小腳、紅盆、觀音、香之煙氣……在午夜,會紛紛舞蹈、飛翔,映布于湖上東山空靈的夜空。
太湖為江南之核心。
若將太湖斜分為二,其東北半部的湖岸,多湖山曲折形勝;其西南半部的湖岸,則普遍平坦直白。此謂太湖的陰陽之道。
東山屬太湖東北半部,地域雖則狹隘,但是曲折、深奧。其域嶺塢參差,蔚然深秀,不可一視而窮盡。
東山主峰莫厘峰,位于境內東北端,俗稱大尖頂。主峰以下分成三支:一支自北而東為芙蓉峰、翠峰:一支南向為九峰、小莫厘(即箬帽峰),其下為廟山;一支自北而西為豐圻、小長灣、尚錦、吳灣(洪灣)諸嶺。主峰東南,近處為三茅峰,遠處為碧螺峰;主峰南為玉筍峰;主峰北為二尖頂。
為了真實表現東山地形之深、之奧,我們必須不計繁瑣,一一羅列地名。
除上述顯著峰、頂外,東山群嶺計有——
白豸嶺、鵝頭嶺、俞塢嶺、蔡家嶺、庵頭嶺、白沙嶺、金雞嶺、大園嶺、文昌嶺、茅柴嶺、沙嶺、張巷嶺、煤屑嶺、花泉嶺、嶺下嶺、石皮嶺、王舍嶺、南望嶺、寺前嶺、蜈蚣嶺、湖沙嶺、黃泥嶺、平嶺、金牛嶺、蝦螺嶺,等等。
起伏群嶺之間,山塢密藏,計有——
黃山塢、花龍池塢、嚴家塢、山址塢、靈源塢、仙水洞塢、藏船塢、安頭塢、施奶塢、卜家塢、俞塢、浪塢、東塢、廟塢、施路塢、冷水塢、庵頭塢、西塢、古塢、西子塢、花川塢、楊家塢、曹塢、茅庵塢、法海塢、消家塢、螄螺塢、雙人塢、姚家塢、秦家塢、石家塢、莫家塢、翠峰塢、旺塢、純陽塢,等等。
如此,已然明確可知:古鎮東山,即一湖山秘窟。天然地,它就具備一種神秘、豐饒與靈性。
彈丸之地的東山,它自古以來旺盛強烈的孕育、噴吐能力,尤其讓我驚嘆!
東山風物,原是色彩之鄉。
東山孕育并源源噴吐的繁盛物產,可用綠、紅、黃、紫、白五色概括。
——綠。綠是指碧螺春。中國十大名茶之一的碧螺春,故鄉就在小小的太湖洞庭山。這是東山特產的頭牌。相傳有白色仙鶴,銜三顆茶種贈給一位勤勞的東山人。東山人將茶種于山崖石壁之間。雨落春發,長出三叢碧青茶苗。如是,一年年便蔓延成片。碧螺,湖中產螺,此茶炒制后,碧青的條索蜷曲也極其似螺,奇妙。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江蘇前輩作家艾煊,曾寫有散文名篇《碧螺春汛》,膾炙人口。茲引文中片斷:
燒茶葉和燒飯灶不同。燒飯灶,只要把劈柴架空、燒旺,就不必那么勤照管。燒茶葉灶的人,一霎也不能離開灶膛口,要專心一意地和炒手配合好掌握火候。平常,一個人只能燒兩眼灶,桔英一個人倒燒了六眼灶。桔英燒的茶葉灶,是六眼連成一排的聯灶。炒手們在灶前焙茶,桔英在灶后燒火,炒手們和桔英之間隔開一層煙囪墻,互相都望不見。桔英在灶后,只聽見灶前的人在喊:“喏,我這一鑊子要煬一點。”同時,另一個炒手也隔層墻在喊:“桔英,我這一鑊子要停脫。”隔開一層墻,看不見說話人的面孔,六個人又都是?“我”來稱呼自己,往往又是兩三個人同時在喊,但各人的要求又如此不相同:有的要煬,有的要文,有的要燒,有的要停。桔英必須在這復雜的情況下,無誤地滿足各個人這些各不相同的要求。桔英瘦小靈巧的身材,十分靈活地從這個灶膛口跳到那個灶膛口,來來往往,像舞龍燈一樣。有時在這個灶膛里,塞進兩棵結滿松球的松椏,把火勢燒得哄哄響,但在另一個灶膛里,只輕輕地撒進幾根溫和的松針。
從黃昏到深更,在碧螺春茶汛的那些春夜里,個個村子的炒茶灶間,都是夜夜閃亮著燈光。新焙茶葉的清香跟夜霧融和在一道,從茶灶間飛出來,彌漫了全村。香氣環繞著湖灣飛飄,一個村連一個村,一個山塢連一個山塢,茶香永沒盡頭。一個夜行的人,茶汛期間在我們公社走夜路,一走幾十里,幾十里路都聞的是清奇的碧螺春幽香。難怪碧螺春最古老的名字,就叫做清香“嚇煞人”。
經過了半個世紀,艾老的這篇文字至今讀來,仍有一種十分親切、久遠了的好。這種好,是茶好,也是一種人情和自然的好。
——紅。紅是指洞庭紅橘。太湖流域,已是中國柑橘栽種之北緣。東山,便是這北緣的產橘名地。東山種橘歷史悠久,而且漫山遍野,稱為橘島也不為過。只是近年受經濟杠桿影響,許多果農改橘樹為種枇杷了。過去在蘇州讀書期間,深秋時節,總會和一二同學來這洞庭湖島吃紅橘,大吃之后,牙齒酸軟之情狀至今記憶猶新。當年自居易在蘇州做官時,應該也是來此吃過橘子,有其詩《宿湖中》為證:
水天向晚碧沉沉,樹影霞光重疊侵。
浸月冷波千頃練,飽霜新橘萬株金。
幸無案牘何妨醉,縱有笙歌不廢吟。
十只畫船何處宿,洞庭山腳太湖心。
“飽霜新橘萬株金”,濃烈簡潔的江南畫面。
——黃。黃是枇杷。明代《學圃雜疏》有云:“枇杷出東洞庭者大。”東山種枇杷,也已有千年以上歷史。東山枇杷分紅沙和白沙兩種,其中自沙枇杷是中國四大枇杷名種之一。枇杷的奇特之處,在于它和梅花一樣,也是在冬天開花。每當寒冬,北風凜冽,萬木凋零,嫩黃的枇杷花便滿樹怒放。待春天百花競開之時,枇杷青果已經掛滿枝頭。納“秋萌、冬花、春實、夏熟”四時之氣的枇杷,全身是寶,核仁和樹葉皆可入藥,著名的枇杷膏有止咳潤喉、清肺健胃之功效。
——紫。紫是楊梅。“夏至楊梅滿山紅”,這是東山俗諺。東山百年樹齡以上的老楊梅樹隨處可見,三五百年也不足為奇。在東山啟園的一棵老楊梅樹,康熙南巡東山時曾在此樹下暫歇。東山烏紫楊梅以俞塢村出產為最佳,形大核小,圓刺飽滿,色澤烏紫,甜酸多汁,確為“吳越佳果”。
——白。東山白色物產尤多。首先是蔬果類,以白果和雪藕為代表。白果即銀杏。東山作為銀杏之鄉名不虛傳,深秋季節,不論是嶺上塢間,還是宅前井側,東山到處可見金黃如云的銀杏冠蓋。紫金庵的那棵千年銀杏,尤其給我深刻印象。此棵神樹傳為開山和尚手栽,千年過去,依然莊嚴雄發,精氣神勢十足。東山銀杏,有大佛手、小佛手、洞庭皇、大圓珠等九種。銀杏白露后采收,東山俗語云:“要吃新鮮熱白果,香是香來糯是糯。一顆白果鵝蛋大,一個銅板買三顆。”東山傍湖,盛產蓮藕。東山之藕,體碩色白,鮮甜嫩脆,稱之為“雪藕”。藕之吃法多種多樣,吳地人,當然包括東山人愛吃的是焐熟藕:在藕孔中灌塞糯米,煮熟之后切片而食,酥糯香甜,別有風味。東山白之寶物,還有葷饌類。這一類別,以太湖三白和白煨羊肉為代表。太湖三白系指白魚、白蝦和銀魚。此三白,在湖區各地較為普遍,暫且不表。為東山所獨有的,是白煨羊肉。此物之好,首先在于湖羊獨特。據畜牧科研人員考察調查,純凈的湖羊品種,現在唯太湖東山地區僅存。東山名優特產之白煨羊肉,已有數百年歷史。東山西涇村百余戶人家,有半數以燒煮白煨羊肉為業。進食羊肉,以每年寒露至清明的寒天為最補。東山燒煮羊肉,有祖傳之別法。灶頭是專門砌的,有三只鐵鍋,兩只大的燒煮羊肉,一只小的燒羊血。文火煨煮,加鹽少許,同時須放進兩只白蘿卜,以除羊臊氣。煮熟后將羊肉取出,攤在新荷葉上,把羊骨剔出。此時羊肉香味四溢,毫無腥膻氣,肉色白糯,味嫩肉鮮。掌握羊肉起鍋時間,全憑經驗目測。起鍋過早,肉不鮮嫩;過晚,肉味帶酸。剔除羊骨以后的熟羊仍很完整,放進上大下小的圓形竹籮筐里。用就地取材的新鮮干荷葉包熟羊肉,是祖傳別法之一項,在東山沿襲了數百年,既可避免油脂滲出,同時,荷葉清香伴著肉香撲鼻而來,令人饞涎欲滴。
東山,不僅四季孕育誘人物產,還代代噴吐人杰。
物華天寶之東山,潛藏龍脈。潘新新、周泳遜編著的《東山攬勝》中,載有一則生動的民間傳說。
登基不久的明太祖朱元璋,端午夜里做了一個怪夢。夢見東南方飄來一朵云彩,云端飛下一條小龍,盤在金鑾殿脊梁上。朱大驚,帶兵追趕,而龍變血球,向東南蘇州方向飛遁。緊追之際,馬失前蹄,一跤跌醒。朱元璋心驚肉跳,連夜召請軍師劉伯溫進宮解夢。劉伯溫說此夢不祥,預兆江南要出小皇來爭奪大明江山,應趁小龍尚未長成之際滅之。
君臣二人,立即喬裝改扮,到江南蘇州察訪。在蘇州客棧,軍師劉伯溫夜觀天象,發現太湖上空有顆星星特別耀眼,這是將出新皇之兆。君臣又聞知太湖洞庭東山是藏龍臥虎之地,便出蘇州胥口,下太湖,來到東山。
在陸巷上岸,劉伯溫四處踏勘,勘定東山蝦啜嶺是一條即將成形的臥龍。掐指一算,此臥龍已經開始長鱗,三天以后飛入太湖,就難破龍穴了。朱元璋大驚,聽從軍師破龍計法,火速定制二十四只巨大金釘,派兵將從嶺頂到山腳,對準龍骨節眼,每隔百步打進一只金釘,整整打了七天七夜,二十四只金釘全部釘入龍身。臥龍痛得拼命掙扎,龍血像山泉一樣噴涌而出,加上痛龍化水,傾盆大雨伴著龍血,順著山溝洶涌而下,形成了今日東山之響水澗。
金釘釘龍,江南潛在的暴力美學。
夜間于古鎮散步,曾遭遇鎮中宅巷之間的響水澗。其震人之水響,在夜色中仍是如此醒人耳目,久遠古老的響水澗,依然奔騰靈躍,生氣勃發。
澗旁有說明標牌,其上文字,頗為感性:“響水澗原是一條從近300米高處的山塢中流出的山澗曲溪,猶如巨龍下海那樣奔騰不息,驚天動地的轟鳴聲,在向人們呼喚,又出狀元了……”
“又出狀元了”的“又”字,并非夸張。饒是龍地被釘,東山人杰,依然如噴如涌,汩汩輩出。
據東山地方資料載:“僅明清兩代,東山就出了兩名狀元、一名探花、四十三名進士和一百四十多名知縣以上的官。近代更是人文輩出,在海內外就有四名中科院院士,三十多名博士生導師,四百多名高級職稱的人才。”
——敬請注意,這里不是一州或一府,而僅僅只是伸進太湖的小小半島、東山一鎮!
江南,在中國而言,是風水寶地,西面,倚靠中國地形第二階梯之穩固大山,東方,則面向大海。
明清以來,中國之核在江南,江南之核在太湖,而太湖之核,庶幾可說在于東山。
東山氣場強勁。“鐘靈毓秀”一詞,在東山會有真切體驗。鐘者,凝聚;毓者,養育。東山天然地善于凝聚天地之靈,孕育優秀之士。
天厚東山。東山百姓的生活,清朗、富足、寧和。今日,街頭巷尾,隨便在哪一個供應早餐的面店餛飩店門口,都會歇有一二羊肉竹擔。吃早餐的人們,大多會切買一塊白煨羊肉,用清香的干荷葉包了進店,待熱騰騰的、有鮮亮醬油湯的面或餛飩上桌,再將羊肉拌入碗內開吃。這是東山的尋常之景,這是東山人的尋常之早餐。
東山,混融湖水與山野的激蕩清氣,自古而今,滋養著此地的人類,滋養著此地的文化。
東山,也可以說是蘇州城伸進太湖的狹長露臺。這股激蕩的清氣,同樣源源不斷地,經過四十公里的輸送,滋養著蘇州這座天堂古城。
烏托邦似乎是空想。但如果說東山是江南烏托邦,那么,以它的歷史之古、風物之美、生活之裕,這個烏托邦,是真實不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