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像與煙花

劉安琪

煙花就像一個人的生命，比一場雨都短暫，世界上沒有永遠的東西嗎？是不是永恒太唐突了？

——題記

1

在這個年輕城市一處不起眼的小店旁，立著一座大理石雕像。這雕像就這樣立著，深深淺淺的歲月溝壑被塵土所埋沒，不盡時光逝去的斑駁痕跡遺落在大理石面上。沒有人記得他已經(jīng)立在那里多少年了。他身后的小店與他同樣陳舊，爬滿藤蔓的青石墻上排列著大大小小的風蝕孔，像一只只凝望的眼睛。古老的歌特式銅門牌已銹成紅色，在風中搖搖欲墜，發(fā)出“吱呀吱呀”的呻吟，像垂垂暮矣的老者，與這座城市嶄新年輕的風格，格格不入。

小店有著近百年的歷史，由家族世代經(jīng)營著。小店創(chuàng)始之初雕像就立在那里了。它們仿佛被時光所遺忘。

雕像的生活，就是立在那里，靜靜地望著。望著太陽升起又落下，望著樹梢的鳥兒去了又來，望著枝頭的葉凋落又萌發(fā)，望著一代一代小店主人的離去……

人的生命，在雕像眼中簡直太短暫了，那是怎樣地短暫呢？比一場雨還要短暫啊。淅淅瀝瀝靜靜落下，“啪”一聲在地面破碎消失，了無痕跡，這讓雕像想到他曾經(jīng)沉睡過的大海，時間的浪花翻卷著生命之卵石，碾碎成砂，湮滅在浩瀚的歷史海洋中。

即便如此，這些沙子般的生命仍然不停可笑地抗爭著，妄圖在歷史的海洋中留下自己的痕跡，真是愚蠢至極，渺小而短促的生命怎么能夠與浩瀚無邊的永恒相提并論呢？想到這里，雕像總會輕蔑地咧咧他那根本不會動的嘴角。

那么，就這樣吧，就讓自己永遠的，永遠的立在這里，立在歷史海洋的波濤旁靜靜望著這一切吧，雕像閉上眼睛，感受到清晨和煦溫暖的陽光正照耀在自己身上。

“啊，又是美好的一天。”

2

雕像的生活就像平靜的湖水，偶爾被風吹起一圈波紋，比如說這筒突兀地出現(xiàn)在小店門前的煙花。

看得出這是一筒名貴的高級煙花，顯眼的燙金數(shù)字“100”標明他可以擁有一百下綻放，筒身布滿張揚的圖案，裝飾著明艷的緞帶，在陽光下反射出閃閃的光芒。

煙花渾身散發(fā)出凌厲張揚的城市氣息是令雕像所不喜歡的，雕像不盡皺皺眉頭，況且，煙花的出現(xiàn)，說明這雕像近百年的小店生活將要告一段落了——老店主那年輕的兒子要搬店，將小店從這荒涼偏僻的郊區(qū)小路，搬到熱鬧繁華的市中心。

寸土寸金的市中心一塊不大的門面和這表示慶祝的煙花，幾乎花掉了年輕店主的所有積蓄。雕像笑了笑，還真是奢侈啊。

人，真是愛折騰——尤其是年輕的時候，雕像想著，目光不覺望向煙花，煙花嗎？與人相似的事物，出現(xiàn)在世界上，只是匆匆一現(xiàn)，便走向了死亡，真是可憐啊……雕像望向煙花的目光不禁多了幾分憐憫。

“嘿”！煙花突然說話了，雕像才發(fā)現(xiàn)，這家伙也打量著自己，眼中滿是壓抑不住的興奮與新奇。

“早安啊，雕像先生！我是等待綻放的煙花！”

“早安，我是雕像。”

3

身邊多出一位暫時的伙伴倒也不是什么壞事，但如果這位伙伴時常嚷一些胡言亂語的話，可就不是件好事了。

太陽還未完全升起，這興奮過度的伙伴才剛睜開眼便又一如既往地大喊：“啊，綻放！我已經(jīng)不能等待地想要綻放！”

雕像認為自己有必要說兩句話堵住這家伙的嘴了。

“你就這么熱衷去送死么？”

“送死？才不是送死呢！那是綻放，是生命的升華！”

“但是綻放之后，你的生命也就消失了。”

“啊......”

雕像不禁輕蔑地撇撇嘴：“你從來都沒有考慮到這些？”

“啊，當然不是”煙花緩緩抬起頭，將目光對向漸漸升出地平線燦爛輝煌的太陽，“自從我誕生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這一切，但是，綻放，獲得人們的贊賞與喝彩，在這個世界漆黑的夜空中閃耀屬于自己的光芒，這是我生命的價值，”可能是因為強烈陽光的緣故，煙花的眼睛閃爍著熠熠的光芒。

“你不過是人類隨意造出來，供他們享樂的玩物罷了，在這里大談什么‘生命，什么‘價值。”

“是，我只不過是人類造出的一筒煙花，正因為這樣，綻放自己的生命，為人們所欣賞，在這個世界上寫下屬于自己短暫生命的一筆，這就是我的職責，更是我存在的意義。”

煙花頓了頓，慢慢地，輕輕說道：

“我想，這大概也是所有如同煙花一般的人們，生命的意義吧。”

4

搬店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小店門口的人來往愈加頻繁，從他們倉促的對話間，雕像漸漸了解到一些事情。

“等小店搬走之后，這里就要被修成大公路呢。”

“我。這礙事的東西，也要被丟進碎石機了。”

煙花笑笑，“雕像先生，你我是殊途同歸啊。”

雖然表面上波瀾不驚，但是在心中，雕像仍然會不可避免地慌亂，還有恐懼。畢竟，忽然被告知自己漫長的生命就要走到盡頭，世界上絕大多數(shù)生命會難以接受的。雕像十分佩服，同時也非常不解煙花這種后輩面對死亡的坦然自若。

雕像怔怔地望著小店石墻上行將就木的藤蔓掉下一片片枯黃葉子，在空中凌亂地旋轉(zhuǎn)飄零，最終“啪嗒”一聲摔在地上。

“還真是……殘酷啊。”雕像輕輕地嘆道，他的目光飄忽不定，像是在對藤蔓說，像是在對煙花說，也像是在對自己說。

“是啊，新生事物總會取代舊的事物，并且往往是以殘酷的方式”。

這句話令雕像不由得呆住了，自己漫長而遙遠的生命錄像帶般在雕像眼中重現(xiàn)。王朝的更迭，時代的變遷，思想的進步，以及自己的生命……仿佛遵從什么命令似的，無不應(yīng)證這魔咒般的話語。包括自己身旁的這片小店， 初春的藤蔓新葉總是踏著前輩腐朽的尸體春風得意地萌發(fā)，深秋遷徙的雛燕與老燕一同飛向天的那一端，第二年卻只有已經(jīng)成年的雛燕返回……

“但還是不甘心啊，多么永遠的，永恒的存在卻要毀滅在……那樣渺小的生命手中。”

“沒有什么生命是永恒的，也沒有什么生命是渺小的，”煙花輕輕閉上眼。

“我們終將走向終點”。

雕像感到自己長久以來根深蒂固的對于生命的觀念被徹底顛覆了，他痛苦地問：“難道世界上就沒有永遠的東西嗎？”

煙花輕嘆一口氣，他的表情復(fù)雜，仿佛半是無奈半是釋然。

“雕像先生，您生命漫長，見多識廣，這一點應(yīng)該比我更加清楚。夜空中閃爍的繁星，也有膨脹爆炸的一天；普照萬物的太陽，終有黯淡消失的一刻。”

煙花的一番又一番話令雕像敬佩，但也倍感詫異：“為什么……你這種后輩，會說出這些話來，這些事情，應(yīng)該是你短暫的生命，來不及領(lǐng)悟的。”

煙花淺淺地笑笑，落日金紅色的光輝均勻而寧靜地鋪灑在他的笑容上。

“啊，那是因為，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時間愈短，就愈是要迅速地弄明白一些事情。”

5

漆黑冷清的夜空中漂泊著幾粒零零散散的星星，蕭瑟的風漫無目的地游蕩著，劃破夜晚的寂靜。

“已經(jīng)是深秋了。”

此時的雕像，已被抬到高高的貨車上，這個夜晚之后的明天，煙花迎接他的綻放，而自己，則會成為新路基石的一部分。

煙花仍舊驕傲挺拔地立在地上，身上的燙金大字在昏暗路燈下閃爍著微弱但銳利的光芒。

“雕像先生，雖然是第一次看到這種季節(jié)，但這寂靜、清冷、安寧、休憩的旋律……似曾相識。在這樣的季節(jié)走完自己的生命旅程，可以算是一大幸事了。”

雕像將臉仰向神秘而遙遠的星辰，墨水般濃郁的夜色下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說過人的生命就像煙花，其實仔細想想，我的生命……也好像煙花一樣。”

“那么，您綻放過嗎？”

“啊，綻放！我曾經(jīng)綻放過的！”雕像不可抑制地激動起來，連他自己都感到詫異。綻放！那是太陽升起又落下了多少次之前，葉子枯萎又萌發(fā)了多少次之前，時間的海洋潮落潮漲了多少次之前……自己高高地聳立在神圣的藝術(shù)殿堂之上，俯視著萬人虔誠的贊頌與朝拜……那是怎樣的金碧輝煌！”

“所有的生命都如同煙花，只是綻放與綻放后休憩的時間，略有不同罷了。”

“一件事情的結(jié)束，永遠是另一件事情的開啟，整個宇宙也就是這樣周而復(fù)始著。”

“……也許是這樣吧，雕像先生。”

夜空下，雕像的眼睛卻爍爍生輝，仿佛映射著星辰的光亮。

“明天，你綻放時，我會認真欣賞的。”

“……謝謝。”

很長一般時間的寂靜，許久，雕像緩緩地，輕輕地，彷佛是在做最后的道別。

“我曾經(jīng)聽過一句詩……很適合你，我想，現(xiàn)在把它送給你。”

“啊，是什么？”

“使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

6

貨車即將要開動了，雕像努力將腦袋最大限度地仰望天空，以便看清在城市那一端璀璨綻放的煙花。

煙花那邊究竟是怎樣的一番情形呢？想必是燈火輝煌，人聲鼎沸吧。聒燥的流行樂在人群上方炸開，霓虹燈投下一片光影交錯……就是在這樣的一片沸騰中，煙花被年輕店主鄭重其事地點燃。

一束銳利而歡悅的聲響打破了雕像的思緒，如同一柄利劍劃開漆黑的夜空，像一顆流星飛向深不可測的宇宙。伴隨一聲巨響，高高在上地迸發(fā)、綻放、重疊交織著璀璨絢麗的色彩。恍惚間，雕像仿佛真真切切地聽見每一束煙花綻放時人群的轟然贊美，震耳欲聾。

朱紅、絳紫、明黃、靛藍、金橙、翠綠的煙花，在暗夜中射向四方，轉(zhuǎn)瞬間消弭于無。但后來的煙花前仆后繼地緊隨前輩步伐，將這個深秋的黑夜照耀得恍若白晝。

腳下的貨車緩緩開動了，無情的車輪愈轉(zhuǎn)愈快，剛才還絢麗輝煌的煙花，仿佛一顆流星，漸行漸遠，直至不見。雕像的眼睛仍呆呆地凝望著煙花綻放的方向，彷佛沉思著什么，又仿佛期盼著什么。

深秋的夜晚總是充斥著游魂般的水汽，仿佛憑吊失落的夏天，氤氳成汽。

雕像深陷眼眶中的灰塵點點濡濕。許久，一滴沾滿灰塵的渾濁水滴，悄然從雕像臉頰滑下。

“真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