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紫汐
錦之湖煙波浩渺,遼無邊際。
錦之湖漂浮在同樣遼無邊際的云離森林之上,連林中千年古樹的高高樹冠,也只是剛剛碰觸到湖面。
人間眾生并不知道云離其實是片湖底森林,因為凡夫俗子的眼睛看不到懸浮空中的錦之湖。
湖面如汪洋,布滿數不盡的青蓮。每朵青蓮中都有一臺古香古色的織機,身著素衣的晝織女和夜織女們日夜交替,端坐織機前凝神勞作,織出一匹匹綿延錦繡。
每臺織機旁側都掛有葉形銅牌,上面書寫著人名——一臺織機就是一個人的生命之源,一匹織錦就是一個人的一生時間??楀\被晝夜不停地織出,這個人就活著,何時材料用盡,織錦完結,此人的生命也就到了頭。
每當一匹錦織完,織女便取下那葉形銅牌,換上新的,開始編織新生命的時光之錦。舊銅牌被拋入湖水,沉入湖底,幻化成云離森林中的一片普通葉子。
錦之湖是生者家園,云離森林則是亡者國度。從古至今,無數逝者之葉組成了這片走不到邊的森林。
奉天命守衛錦之湖的是銀狐家族,它們世代肩負此重任,棲息在湖底森林之中。
它,是這龐大家族中年齡最小、法力最弱的小狐。它沒有名字,法力太弱的銀狐是不配被命名的。得不到家族的重視,只有寂寞是它的伙伴。
然而芒種那天,它遇到了他,那凡人孩童眼中透出的憂郁竟同它一樣……
他,自小身體羸弱,沒有孩子愿與他玩耍。不生病時,他喜歡漫步到云離森林邊緣,獨自與落葉小蟲游戲。這次,他走得太遠太深,迷失在森林之中。
也就在這時,他遇到了同樣孤身一人的它……
初夏日光被枝葉剪碎,潑下滿地光斑。小銀狐從一棵古樹后探出半個身體,粗糙的墨色樹皮襯得它的皮毛細膩光亮。樹蔭下的小男孩粗布白衫,烏發髽鬏,面孔清秀。他們凝望對方,試探、猶豫、期待……
“我叫桐?!?/p>
他終于羞澀開口,蒼白臉頰有了血色,宛若一滴極淡的牡丹紅墜落宣紙,暈染開來。
“你真好看,我從沒見過雪一樣顏色的狐……我叫你絨雪如何?這名字你可喜歡?”
絨雪喜歡這名字,也喜歡桐——他竟看得到它!污濁塵世間,只有最純潔的眼才看得見銀狐。
這個夏天是絨雪和桐有生以來最快樂的時光。
他們在鳶尾盛開的林間空地上撲蝶,在清如琉璃的溪水中捉魚,在蔥郁灌木間采食漿果,在陰涼樹蔭下依偎休憩……他們是對方唯一的朋友。然而關于自己的身份,關于錦之湖的秘密,絨雪從未對桐說起。
夏季流逝,秋去冬來,天一日冷過一日。桐開始常常發病,再不能每日到森林與絨雪相見。
絨雪很是思念桐,它在一個雪夜悄悄離開森林。
桐所在的村落就在林邊,透過密實雪簾,絨雪甚至已望到夜色中的星點燭火。然而,它不幸踏進了獵戶布下的捕獸夾。
后腿斷了,絨雪吃疼得緊,惶恐不安地嗚呼悲鳴。村落房屋不過就在十數丈之外,可它知道,凡人五感遲鈍,病中的桐又怎能聽到風雪中朋友的呼喚?
然而,桐來了!
他那塵世間最純潔的眼看得到絨雪的形,他那塵世間最純潔的心自然也感應得到它的靈。
“絨雪!”
桐披著與他體形不相稱的大蓑衣,他的呼喚一脫口便被狂風卷走,但絨雪還是聽得分明。它眼見桐艱難前行,而他身后,一位婦人頂風冒雪匆匆追來。
“桐兒!你去何處?快跟娘回家!”
桐充耳不聞,終于蹣跚走到絨雪身邊。喘息不止,他連話也說不出,卻伸出凍青的小手,執拗地用力掰著捕獸夾。
……絨雪,別怕,我來救你了……
“桐兒!你做什么!”
婦人趕來,卻見兒子竟企圖掰開堅實的捕獸夾,而夾中空無一物……
“娘,幫我!”
桐嘴唇發紫,勉強吐出幾個字對他來說已是極限,但他的瞳孔中卻燃燒著異常執著的火焰。
剎那間,婦人心中掠過一絲不祥預感……這孩兒怕是著了魔了……
然而最終,婦人還是蹲下身,奮力掰開了空空如也的捕獸夾。
……絨雪,快回森林去……等我養好病……我們再一起玩耍……
桐全身癱軟,疲憊地倒在母親懷里,陷入昏眠。
風雪中,婦人緊抱兒子,茫然不安地望著犬牙張開的捕獸夾。遠處,是茫茫無痕的白雪地,再遠處,是漆黑遼闊如宿命般的云離森林。
絨雪再不敢貿然靠近村落,只得日復一日守在林中等待桐。
整個冬季過去,桐沒有來。半個春天也已過去,桐依舊未曾現身。
絨雪很擔心,它知道,桐恐怕還病著。
凡人,是很嬌氣柔弱的生靈。高處跌下,他們會死;落入水中,他們會死;缺乏吃食,他們會死;病得長久,他們也會死……
桐病了很久,他或許就要死了……但絨雪不愿桐死。
絨雪爬上整座云離森林中最高的千年古樹,樹冠在半空隨風搖曳,絨雪心驚肉跳,但依然奮不顧身。
它縱身一躍,跳出了錦之湖的湖面。
湖水壯闊,朵朵青蓮綿延到煙霧繚繞的極遠方,竟不知湖岸位于何處。在數不盡的青蓮織機中,定有一朵掛有桐的名字,而絨雪,要在那匹織錦被織完前找到它!
在無數相同的織機間,絨雪苦苦搜尋著桐的名字。
終于,它找到了。
材料所剩無幾,這匹錦即將完結。到時,寫有桐名字的葉形銅牌會被拋入錦之湖,幻化成云離森林中的一片普通樹葉,而樹葉不會溫柔撫摸絨雪的皮毛,不會對絨雪講話,更不會同它嬉戲玩耍……
絨雪望向一旁,臨近一臺織機的材料異常充裕,看樣子,那是個長壽之人。
“織女阿姐,此人是誰?”絨雪跳過去,輕聲詢問。
織女看了眼腳邊的小銀狐仙,一刻不停手中勞作,笑道:“看來你不曉得人間當朝皇帝的名字?!?/p>
“這皇帝好長壽?!苯q雪眨眨眼,“他可是個好皇帝?”
織女柔聲答道:“徭役賦稅,民不聊生?;实圬潏D享樂,近年野心又大了起來。來年會有數場慘烈征戰……屆時,云離森林會更枝繁葉茂吧……”
聽聞此言,絨雪沉思良久。
三日后,桐病愈。
三月后,皇帝駕崩。
三年后,桐站在云離森林的那棵古樹下,久久矗立。
夏風拂過,白衫舞起,當年的孩童已成少年,可當年的小銀狐,這些年究竟去了哪里……
三十年后,桐身旁已有賢妻和孝順兒孫相伴。他常記起一個兒時奇夢——夢中,絨雪的皮毛熠熠閃光,眼如黑曜石,美麗非凡;絨雪說它不得不去遠方,日后恐再難與桐相見,兩人不妨就此別過……
那次夢中告別之后,桐再沒見過絨雪,無論現實,還是夢境。
那年在錦之湖,絨雪為延長桐的壽命,趁晝夜織女交班之際,暗中互換了桐和暴戾昏君的銅牌。此舉雖救了桐,但卻令觸犯天規的絨雪被貶出仙界,淪為普通狐貍。
被猛獸撕咬吞食、被獵戶獵殺剝皮……絨雪一次次輪回重生,又一次次悲慘死去。
白駒過隙,千年時光飛逝,如今這一世,絨雪出生于繁華都市的動物園,也終老于此。這一生,它未曾見過森林和草地,也未曾體會過自由奔跑的美妙。
死后,絨雪被制成標本,擺放在自然博物館的某個角落。
初夏某日,一群小學生來博物館參觀。
人群之中,絨雪注意到一個男孩……怪哉……他竟像極了桐……
“阿瞳!快看白狐貍!”
被同伴拉扯著,瞳擠到玻璃展窗前——雪一般潔白的皮毛,絨絨的,令人忍不住想要撫摸……
“絨雪……”瞳出神地凝望它,脫口而出。
“阿瞳你說什么?”同伴追問。
“哦,這白狐貍好漂亮,給它取名絨雪很合適呢……”
“一個標本取什么名?快跟上老師!”
瞳被拉向別處,絨雪望著那個身穿白T恤的小小背影,釋然了。
歷經千年,雖然隔著冰冷玻璃,雖然隔著漫長生死之河,但他們,終究還是重逢了。
忽然間,人群中的瞳回過頭來。下一秒,在嘈雜喧鬧的展廳之中,絨雪“聽”到了瞳心里的話語。
……拜拜,小絨雪,下次我再來看你哦……
這一刻,內臟被掏空、身體塞滿填充物的絨雪,感到這具沒有生命體征的胸腔之中,竟似有了一抹淡淡溫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