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臺上的飛鳥

林寶英

1

男孩小加百無聊賴地坐在座位上，一分鐘內，他已經嘆了兩口氣了，那條纏著紗布的腿擱在同桌的椅子上，紗布發黑，上面沾著幾處油印。

教室里很空，同學們都去做課間操了。

他可以不去做課間操，上個星期，他左腿的小腿肚被玻璃刮傷了，老師讓他在教室里休息。

除了他，班上還有一個人也可以不去做課間操，那就是女同學美嬌。不過不像他，美嬌的腿可沒有受傷，而且她可以一直不去做課間操——周一到周五，每天都不用。

就算教室里只剩下他和美嬌，小加也不愿意和她說一句話。班上沒有人喜歡這個高大肥胖的女生。和她玩在一起，會讓人覺得丟臉。

美嬌在班上沒有一個朋友，是的，一個朋友都沒有。誰愿意和長得傻乎乎總是坐在教室垃圾堆旁的人做朋友呢？美嬌是整個五年級最高的，而且她很胖，整個人像個發酵的大面包，臉蛋圓乎乎的，小小的眼睛擠在肉肉的臉上，看上去很滑稽。她的爸爸媽媽好像是印刷廠的工人，大家說她媽媽懷著她的時候還在工廠里搗紙漿，所以美嬌一生下來就笨笨的。她的成績實在是太差了，“腦子里不記事情，就是一個傻大姐！”

“傻大姐！”班主任老師這樣說她。這個綽號被老師隨口一叫，班上同學也都跟著這樣叫她了。

在班上，傻大姐美嬌不去做課間操，因為那些手腳同時進行配合的抬手、轉身、跳步她怎么都學不會，還老是在隊伍里“搗亂”，惹得大家哈哈大笑。有一次把老師惹生氣了，老師就說：“美嬌，你可以不去做課間操了，你就自己在教室里動動好了！”

從那天起，美嬌就再也沒有去做過課間操了。

“唧唧啾——唧唧啾——好玩哎！”教室后面響起了美嬌的聲音。

小加回過頭，看見美嬌肥胖的身子正趴在窗臺上，頭伸向窗外在看著什么。這樣冷的冬天里，美嬌只穿著一件大大的舊舊的運動衫，下面套一條緊巴巴的燈芯絨褲。這身衣服讓她整個人看上去更加臃腫肥胖了。

一會兒，美嬌兩只胖胖的大手拍著巴掌，她開心地望著窗外，對著外面喊著：“唧唧啾——唧唧啾——”

“在干什么呢？”小加皺了皺眉頭，咕噥了一聲。

“唧唧啾——唧唧啾——”

這讓小加感到好奇，窗戶外有什么呢？

“嘿，你在看什么呢？”他問道，站起身來，跛著腿走過去。

“有一只小鳥哎！”美嬌轉過頭，滿臉興奮地看著小加。

教室后面的角落里，掃把和拖把亂七八糟地堆在一起，散發出有些霉爛的味道，垃圾桶外掉落了幾個塑料袋。美嬌的座位在垃圾堆的前面，靠近窗臺。小加皺了皺眉頭，他小心翼翼地繞過地上的垃圾，走到窗戶旁邊。

他看見了，窗臺上果然有一只小鳥！

小鳥站在窗臺的另一側，全身是灰黑色的，只有翅膀上有一片白色的斑點。

“別說話。”小加輕輕地對美嬌說。

“好的。”美嬌答應道，她用手捂住了嘴巴。

小鳥雙腳在窗臺上跳了跳，就要跳到窗臺這一邊來了，小加情不自禁地微微張開嘴，他吃驚極了。

小鳥很快轉過頭，漆黑的眼珠瞧了瞧小加，然后倏地張開翅膀，飛走了。

“飛走了。”小加嘆了口氣，他往后退了一步，然后靠在墻角的另一側。

“還會飛回來的！”美嬌說，她也靠在了墻上。

小加聳聳肩膀，笑了，啊——他也想變成一只鳥，可以飛起來。剛才，就在課間操前，班上那幾個討厭的男生又沖著他喊了聲“瘸子”。

他一句也不敢回，但是心里可真生氣。

這時，一群鳥從對面的樓房頂上飛了過來，群鳥在窗外的樹頂上飛了一個半圓。

數十只小鳥扇動著翅膀在樹枝間穿來穿去，它們快速地飛進飛出，聚集成一團，飛作一團，在天空中飛出一個半圓形后再次穿進了樹叢中，然后像剛才一樣，又一起飛出……已經十一月了，街道外的樹木還是青色的，濃密的綠色華蓋撐在空中。

“真奇怪啊！”小加說道，他一直沒有注意到這些樹上居然有這么多小鳥，“它們在做什么？怎么飛在一起呢？”

“它們是一家人啊！當然要飛在一起啊！”美嬌瞇著眼睛，笑著說。她兩只手搭在胖胖的肚子上，露出一口難看的細牙。

真是有些笨，聽見美嬌這么說，小加想，鳥怎么會是一家人呢？

這時，小加看到美嬌桌上攤著一本涂色書。

“你也喜歡玩涂色書啊？”小加問，他發現美嬌將顏色涂得特別好，沒有一筆畫出線外。

“喜歡啊！”美嬌說。忽然，她像想起什么似的“呀”地大叫了一聲，然后從衣服兜里掏出一包跳跳糖。

“小加，你要吃跳跳糖嗎？”

雖說是男生，可小加的個頭只到美嬌的肩膀，站在美嬌身旁的小加就像一個瘦弱的低年級小男生。

跳跳糖的包裝袋上有一個爆炸形的圖案，還有許多長著大腦袋、細腿的怪物。

小加抓起一把跳跳糖放進嘴巴，然后眼睛一閉。

好奇怪呀！這些小顆粒馬上在小加的嘴里蹦起來，讓小加的舌頭發麻。“它們把我們的舌頭當作跳床啦！”小加說。

美嬌咯咯地笑了起來，用胖乎乎的手指捏著一把跳跳糖放進嘴巴里，然后舔舔手指，閉上嘴巴捏住了鼻子。她的眼睛和鼻子擠成一團，“它們要跑出來啦！”她叫道。一開口，好像跳跳糖真的要跑出來了，她又趕緊閉上嘴巴，還捏住了鼻子，怕跳跳糖真的會從鼻子里跑出來。

憋不過氣來時，她就松開一會兒鼻子。小加忍不住大笑起來。

這時候，教室外的音樂停止了，很快，樓道里響起了一陣陣亂糟糟的腳步聲……課間操結束了，同學們很快就會走進教室。

小加有些慌張地從美嬌的座位旁挪開，他不太愿意讓同學們尤其是那些男生們看到自己和美嬌在一起。

美嬌還緊閉著嘴巴，她的臉已經憋得通紅。

2

在這條狹長的放學路上，美嬌又被班上那幾個調皮的男生給堵住了。這幾個男生是以阿杰為首的，平常他們總是愛拿美嬌尋開心。被圍住的美嬌神色緊張，她想走，卻被人拉住了一根書包帶。盡管她比他們都高，可她看上去是那樣的害怕，像個小可憐蟲。

大冬天里，阿杰后腦勺卻光溜溜的，老師說小學生不該理這樣的頭發，可阿杰說頭發都已經剃光了能怎么辦呢？班上的同學都怕阿杰，而且阿杰還有一幫好兄弟。

阿杰大口地咬著手中的蘋果，“我的蘋果馬上就要吃完咯！”他說著，又咬了幾口，然后舉起吃剩的蘋果核，挺起脖子，閉上一只眼睛，像瞄準一樣，把蘋果核朝美嬌身上丟過去。

蘋果核砸在了美嬌的眼睛上。

美嬌痛苦地捂住臉，嘴里發出呻吟。

“哎！投中了！”阿杰高興地跳起來叫道。

“投中了！”

“投中了！”

這一下，另外幾個男生也紛紛從書包里找來廢紙團，有的還從地上撿起了石子兒。他們學著阿杰的樣子朝美嬌身上砸過去。

“垃圾傻大姐！”

“衛生部長！”

美嬌縮在路邊的角落，身體緊緊地貼在墻上，拼命地躲著朝她扔過來的東西。

遠遠地，小加看著這一幕，他的心一顫。不，他早就看過美嬌是怎么樣被捉弄的，好像她被同學們欺負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可是因為課間操他和美嬌一起聊天說話，他們的關系不一般了。

今天，他覺得美嬌尤其可憐。

小加是個很害羞的男孩，不僅害羞，還有些膽小。有次阿杰用力拍了他的腦袋，他也沒有回手。昨天還被他們喊了“瘸子”，小加很生氣地和他們吵了幾句，現在他不想去招惹他們。小加朝后退了幾步，繞到了另一邊走開了，身后還傳來了一陣陣笑聲，他希望阿杰他們能很快放過美嬌。

第二天，課間操的鈴聲一響起來，同學們就一哄而散。

原本熱鬧喧嘩的教室里就只剩下美嬌和小加了。

“你又看見鳥了嗎？” 小加看見美嬌又趴在窗臺上，脖子伸得老長。

美嬌慢吞吞地轉過頭，好像這才想起小加也在教室里似的，她大聲喊道：“今天沒有噢！”

“哦！”小加有些失望。他忽然想起每天的課間操里，美嬌都是一個人待在教室。

“你一個人在教室里都玩些什么呢？”小加問。他想起昨天放學路上的事情，他想問美嬌“別人欺負你，你難過不難過”，但他沒有說出口。

“我也做操啊，你們做操，我也做操！”美嬌開心地拍拍胸脯，她說話時喜歡比畫著雙手，而這樣讓她看上去更加笨拙。說完，美嬌就跑到講臺上，張開手臂，和著操場上的音樂，自己喊著“一二一、一二一”的拍子做起課間操來。

“你做得一點都不對！怪不得老師不讓你去做課間操！”看著美嬌的樣子，小加大笑著說。

美嬌胡亂地做了幾個動作，然后又拿著粉筆在黑板上畫起畫來。美嬌很愛畫畫，常常在課堂上畫，這讓她總是挨老師的批評。小加也跟著走上講臺拿著粉筆在黑板上畫起來。不過，在課間操還沒結束的時候他們就把黑板上的畫給擦掉了！

“我的腿被玻璃劃傷的時候，真是要疼暈過去了！”小加說。

“比手被門夾住還疼嗎？”美嬌問道。去年她的手指被門夾過，當時她就要“疼暈過去了”。

“那當然啦！”小加大聲叫道。

美嬌倒吸一口氣，哇，比手被門夾住還疼該有多疼啊？！她盯著小加纏著紗布的腿看了一會兒，然后問：“那現在還——疼——嗎？”

“現在倒是不疼了，就是紗布粘在腿上，有些癢癢……”小加說道，“要是我的腿斷了，那就完蛋了，媽媽說會變成一個瘸子。”

聽到小加這么說，美嬌嚇壞了，細小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我只要好好恢復就不會了……”小加看到美嬌大驚小怪的樣子覺得好好笑。

“快看！鳥又飛來了！”小加忽然興奮地喊道。他們跑到窗口，趴在窗臺上……

從這天起，每到課間操的時候，小加都會和美嬌在教室里吃零食、在黑板上畫畫和看窗外的鳥兒。和美嬌在一起，小加感到很輕松、很自在，美嬌從來不嘲笑小加的“瘸腿”，在美嬌“咯咯咯”的笑聲里，小加也笑得特別大聲。

3

“美嬌，你不要往窗外看了！”

“美嬌，你的眼睛看哪里，看黑板啦！”

“美嬌，你不要再在課堂上畫畫了！”

課堂上不時有老師批評美嬌，要是喊美嬌站起來回答問題，她幾乎都回答不上。

美嬌就是這樣一個讓老師頭疼的學生。

誰知道美嬌的腦袋在想些什么呢？她總是直勾勾地看著一處地方，有時又忽然欣喜和興奮起來。美嬌太不講究了，她總是披散著頭發，早晨扎好的頭發到了放學時就散成一團。班上調皮的男生總是拿她尋開心，扯她的頭發，往她身上扔東西，誰叫她剛好坐在教室的垃圾堆旁邊呢？

自從腿受傷后，小加就更少到教室外面去玩了。只有在課間操的時間，他才會和美嬌一起玩鬧。

這天課間休息時，小加忽然聽到了一聲尖厲的叫聲。

他回過頭一看，只見一個紅色的塑料垃圾桶扣在了美嬌的頭上，廢紙團和果皮簌簌地從她頭頂上落下來。

美嬌臉色慘白，口中“嗚里哇啦”地亂叫著，手舞足蹈很慌亂地把垃圾桶取下來。

她渾身抖動著要把身上的垃圾給抖落下來，頭發變得亂糟糟的。

調皮的男生在一旁哈哈大笑，他們叫著：“沒有垃圾啦！沒有垃圾啦！”可美嬌還是很驚惶地在身上左看右看，拍來拍去。

后排的同學紛紛讓開，有的同學皺著眉頭走開了。

小加吃驚地看著這一幕，不禁握緊了拳頭。

他想站起來。

他被自己的這股沖動弄得有點面紅耳赤，但過了一會兒，心緒稍微平靜下來，他又松開了拳頭。“他們這樣欺負美嬌真是很過分！”他對同桌林嘉敏說。

“就是啊，他們確實很過分！”林嘉敏噘起嘴，也憤憤不平。

聽到同桌也這樣想，小加感到些許安慰，盡管他沒有走到教室后面去……“我的腿受傷了……不能打架。”小加對自己說。

有好幾次，看見班上的男同學開美嬌的玩笑，小加都想站起來去阻止，“你們別再這樣了，好不好？！”他幻想著自己挺著胸脯，對那些男孩們說。可是，他卻始終沒有鼓起勇氣這么做，他是膽小的，他害怕班上那幾個愛搗蛋的男生，就算自己被罵“瘸子”，他也不能拿他們怎么樣。

直到那件事情的發生，小加覺得自己再也沒有辦法去面對美嬌了。

4

那是一堂數學課。

數學老師一走進教室，大家就感覺到了氣氛的異樣。數學老師已經快退休了，是學校里出了名的壞脾氣老師。他把一沓厚厚的試卷重重地摔在講臺上，然后皺著眉頭，用審視的眼光看著大家。

大家從老師的臉色判斷出今天他很不高興，班上沒有一個人敢說話了，教室里安靜極了。

“這次期中考試，我們班是全年級最差的！”老師抱著雙臂，抬著下巴，站在講臺上說。

小加屏住呼吸，兩只手放在桌面上，他的數學成績還不錯，應該不會挨老師的批評。

“有些人總是拖我們班的后腿！”老師說到這里停了下來，目光朝教室后面看去。

“美嬌，你站起來！”

同學們齊刷刷地轉過身子去看。

小加也向教室后面看去。

美嬌埋著頭在寫著什么，好像壓根沒有聽到老師叫她的名字。小加注意到老師的臉色忽然變得難看了，他心里有些慌，為美嬌擔心起來。

“美嬌——美嬌！”老師生氣地大喊。

直到前排同學提醒，美嬌才抬起頭來。她慢吞吞地站起來，茫然地看著大家。

一些同學哧哧地笑出了聲。

“你在干什么？沒有帶耳朵來嗎？老師叫你都聽不見？你是不是又在畫畫？”數學老師生氣地說。說完，他走到教室后面，在美嬌的座位前站定，抓過美嬌桌上的筆記本。

美嬌想把桌上的筆記本合起來已經來不及了。

這下，老師的臉色更難看了，“你怎么又在畫畫？上課的時間是不可以做其他事情的，這又不是美術課！你知道你給班上拖了多少后腿？你怎么總是在課堂上畫畫呢……”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讓小加一輩子都忘不了。

也許是老師今天的心情實在是糟透了，也許是老師對美嬌總是在上課畫畫這件事情忍了太久，憋了一肚子怒氣——老師居然讓美嬌站在教室的黑板前，讓班上其他同學每人用水彩筆在她的臉上畫上一筆！

“我要讓你記住這個教訓——課堂上是不能畫畫的！”最后老師生氣地說。

美嬌將自己肥胖的身體從座位里挪出來，她下垂著手臂，走上講臺把自己那盒二十四色水彩筆放在了講臺上，可憐兮兮地站在黑板前面。

坐在座位上的小加緊張極了，難道真的要往美嬌臉上畫畫嗎？

不！

美嬌耷拉著頭，咬著嘴唇，惶惑不安地站在那兒。

小加睜大眼睛看著講臺上的美嬌，她兩只胖乎乎的手不停地摩挲著，想把食指和中指上沾著的紅色水彩筆顏料擦干凈。

小加多么希望老師能在這個時候收回命令啊！

可老師抱著手臂站在一旁，臉上還是怒不可遏的表情。今天，美嬌確實讓他很生氣。

“第一大組的同學，排隊上來。”老師皺著眉頭，說道。

第一個同學上去了，她是班上的小琦。

小琦猶豫了一下，然后拿起一支綠色的水彩筆在美嬌右邊臉上畫了一道。

美嬌的嘴巴抽搐了一下。

小琦的臉紅了，她從講臺上走下來，也低著頭。

小加想哭了。

第二個同學上去了。

第三個同學上去了。

……

小加呆呆地看著同學們往美嬌的臉上畫著。

一筆，又一筆。

一筆，又一筆。

一筆，又一筆。

……

小加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快住手！”他差點要沖口而出。那條被玻璃劃傷的腿又痛起來了，啊！他多么希望此刻下課鈴聲能趕快響起來啊！

輪到阿杰上臺時，他笑嘻嘻地拿起黑筆在美嬌的嘴唇上畫了一撇胡子，這下，班上爆發出一陣大笑聲。

小加卻覺得更難過了。

……

快輪到自己了，小加越來越緊張，他害怕老師，也害怕其他的同學，他們都走上去了，他不能不上去。

終于輪到小加了。

他仰起頭看著美嬌……美嬌的臉上已經被畫花了，那些紅色、黃色、綠色、藍色、紫色的筆畫落在她白白胖胖的臉上。

他硬著頭皮站起來，手不自覺地捏緊了，臉色漲得通紅。他又看了老師一眼，老師還是抱著手臂面色陰沉地站在講臺旁，沒有要收回命令的意思……噢，老師為什么要讓大家往美嬌臉上涂畫呢？今天他一定氣壞了，美嬌真不應該在老師生氣的時候還畫畫啊，要是在平常老師還不會這樣吧？

講臺上，水彩筆盒是打開的，這盒水彩筆有二十四種顏色，這曾經讓小加多么羨慕啊，可現在他一點都不喜歡這盒水彩筆。紅色？藍色？褐色？黃色？還是白色？他不知道選哪種顏色的水彩筆好，哪種顏色他都不想選。

他拿起一支筆，這是一支紫色的水彩筆——紫色是很漂亮的顏色。

他走到美嬌的面前，面色慌張，他能感覺到美嬌全身在發抖。

她的眼睛紅了，天哪，她在哭！

“小加……”美嬌張開嘴，她小聲地這么喊了一句，帶著哭腔。

她居然喊了他，這讓他有些措手不及。他想逃走，可教室里還坐著其他的同學，老師還在旁邊。他不敢看著美嬌的眼睛，全身僵硬，他胸口的呼吸變得急促了。他覺得從來沒有這么糟糕過，他甚至想自己今天要是病了沒來上課該多好！

前面的同學都往美嬌臉上畫了，他不能不畫——終于，他抬起了手，像個膽小的小偷，拿著筆極快地在美嬌的臉上點了一下。

一個紫色的小圓點留在了美嬌的左臉頰上。

他逃也似的回到座位上，將胸脯伏在桌子上，艱難地喘息著。他覺得頭疼，發暈，后面的數學課怎么上的，美嬌什么時候回到座位上的，他一點都不記得了……

5

他該不該走過去呢？

教室里只剩下他和美嬌了。

他猶豫著。他感到難為情，光一想到昨天的事情，他就覺得痛苦起來。他知道美嬌就坐在教室的后面。

今天小鳥飛來了嗎？

他不敢回過頭去看，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走到教室后面去和美嬌說話， 昨天的事情讓他尷尬和羞愧。他真希望自己的腿快點好，這樣就不用待在教室里了！

窗外響起了一陣嘰嘰喳喳的聲音，是鳥兒們又飛來了吧。

小加坐在座位上，努力裝作很忙的樣子，一會兒整理文具盒，一會兒從課桌里掏出數學練習冊，一會兒又翻翻英語書，好像自己沒有時間像往常一樣跟美嬌說話。

“小加，有鳥哎！”忽然，美嬌喊道。

“小加，有鳥哎！”

聽到美嬌的聲音，小加覺得鼻子被什么堵住了，他想哭！

“小加，快來看啊！有一只可愛的小鳥！”美嬌又大聲地喊了一句。

小加走了過去。走到教室后面，他沒有像以往那樣趴在窗臺上，而是呆呆地站在一旁，“對不起。”他小聲地說，臉紅了。

“昨天的事情……美嬌，對不起……”小加繼續說道，聲音被壓在了喉嚨里，啞啞的。

“什么？昨天……噢，”美嬌像想起來什么似的，用手摸摸自己的臉，然后歪了歪腦袋，說，“小加，我洗干凈了，你瞧，臉上洗干凈了就什么都沒有了……”

美嬌說著，眼睛還是閃閃發亮。

他是個男孩，他不應該哭的，但是現在他忍不住哭了，就算眼淚流出來會讓人感到難為情。

鳥兒又在窗戶外叫了起來，唧唧啾啾，聲音清澈脆響。“看那只小鳥要飛過來了哎！”美嬌叫起來，臉上滿是歡欣，手指著不遠處的小樹林。

鳥群在樹頂上盤旋著，唧唧啾啾地鳴叫著。

今天，鳥兒尤其多，烏壓壓的一大片！

他從來沒有看過這么多的鳥！鳥群比以前更大，所有的鳥都飛得那樣高那樣整齊，它們用極快的速度掠過樹頂和樓頂，飛向無比湛藍的天空。所有的鳥兒都齊齊地努力地扇動翅膀，那不停拍打著的翅膀一張一合，發出響亮的“撲棱撲棱”的聲音，露出了白色的羽毛。它們如此歡快地鳴叫著——唧唧啾！唧唧啾！唧唧啾……它們飛遠了，又飛回來，在天空中劃出一道道弧形，它們飛得那樣自在暢快……小加和美嬌頭靠著頭，伏在窗戶上，他們仰著頭看著這群飛翔的鳥兒……操場上，課間操的音樂停止了，小加知道過一會兒同學們都會走進教室里來的，他沒有動，他還伏在窗戶上，他還和美嬌在一起，他想告訴走進教室的每一個同學——

你們看！

那窗外有一群漂亮的飛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