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樣盛年·劇場】三人行

游園驚夢

巴特，那條圓滾滾的柯基犬，渾身上下沒任何問題。有問題的是它的主人沈俞，她神色憂郁，眉宇間凝著怨氣。“鐘霓，一起去吃晚飯吧。我有話跟你講。”

果然，把巴特安置好，剛離開我那間寵物診所，沈俞就對我說：“我要跟黃勤離婚！”

五月的黃昏，空氣中夾雜著植物的芬芳，沈俞告訴我，不久前的周末，她心血來潮拉著黃勤去逛公園，無巧不巧，在紫藤花傾瀉如淡紫瀑布的長廊外，他們遇到了林雁。

聽到這個名字，我也不禁變了臉色。好在沈俞只顧著傾訴她的一腔煩怨，并沒注意看我。

沈俞告訴我，林雁是黃勤的前女友，也是她在某個培訓班上課時認識的同學。概括來說，七年前沈俞“搶”走了林雁的男友黃勤，七年后，黃勤遇見仍未結婚的前女友林雁，春心蕩漾，魂不守舍，大有拋開一切從頭來過的意思。

“我輸了。”

“別這樣說——”

夕陽最后一抹余暉打在沈俞身上，她脊背挺直，肩膀卻微微顫抖。我想起第一次見到沈俞時，她燦爛的笑容和瀟灑的風姿，心里一陣疼。

那時我的寵物診所剛開業，沈俞帶著巴特推門進來，第一位客戶，第一個小病號狗狗……我和沈俞自此相識，漸漸成為可以談心事的好友。直到有一天，我看到她的先生黃勤，這才知道，初中同學林雁的前任，早已成為別人的丈夫。

“不過是遇到前任，你就認了輸？”我的意思是，沈俞的反應太激烈了。

“你不知道。”沈俞平靜了一些，坦誠告訴我，七年前她比林雁成熟、漂亮，七年后，林雁比她年輕、有戀愛感。“出來混，總要還的。三人行，必有一人被無視。那天我們遇見林雁，我立刻就被無視了。”

婚姻中的女人，多半松弛、慵懶。一直處在單身狀態中的林雁，不見得比沈俞優秀，但她身上有股勁兒，像拉滿的弓箭，張力十足，隨時會射向獵物……

我很佩服沈俞的大度。能把情敵的優點描述得如此細致、客觀，非常人所為。

“那是因為，林雁跟我，從前是好朋友。”

友情和愛情的雙重背叛

我不擅長替人梳理感情上的煩惱，只能搜索枯腸，盡力勸慰沈俞。飯后她接回了巴特，我則繼續工作。

診所快關門時來了一名抱著綠鬣蜥的顧客，我用專用剪刀為它剪了指甲，又耐心回答了一些飼養上的問題，客戶要了我的名片，滿意而歸。

這倒讓我又一次想到林雁。因為一只綠鬣蜥，我們在中學畢業十年后才有了第一次交集。

那一年我 28歲，在朋友的“明珠寵物沙龍”里幫忙。林雁的綠鬣蜥暗淡無光，體弱無力，看樣子沒得到很好的照料。我問了幾個問題，她的回答證實了我的判斷。

“那你幫我處理掉它。一個蜥蜴，養起來還這么麻煩！”林雁輕描淡寫地宣布了她的決定，“我真服了你，女孩子家家的，會去學獸醫，成天跟這些臭烘烘的小東西打交道。對了，它還會抓人！你當心點哦！”

從那天起，直到我因備孕、懷孕而暫離這一行，林雁經常跑到明珠沙龍找我玩。那會兒她正在附近一家培訓機構充電，每周三次課，她總會來看我一兩次。她的男友黃勤，偶爾也會露面，送她過來，或是過來接她。

林雁對男友很兇，呼來喚去，頤指氣使。“一個男人，如果談戀愛時就對你的要求不理不睬，怎能指望他結了婚還聽你的話？”林雁解釋說，她最近對黃勤有點意見，因為他不肯聽話，賣掉與父母同住的公寓，跟她一起合買大屋。

她不知道，這件事，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黃勤認為林雁的建議太過離譜，觸到了他的底線。

不過，這是后來我從黃勤那兒聽到的說法。七年前，林雁咬牙切齒地告訴我，她遭遇了友情和愛情的雙重背叛。培訓班同學，她的好朋友沈俞，搶走了她那花心又心軟的男朋友。

“別生氣了。能被搶走的愛人，就不是真愛。”老同學被人橫刀奪愛，我卻只會勸她息怒。

林雁冷笑，“你的意思是，黃勤根本不愛我？！”

我當然連聲否認，但為時已晚。不久后她的培訓課結束，我也即將離開明珠沙龍，我們的交往，就這樣戛然而止。

紅玫瑰和白玫瑰

兒子出生后不久，我就做回了本行工作。三年前，我在紫云社區開出了自己的寵物診所，也因此認識了不少新朋友，但有一天，當我看到沈俞身后的黃勤時，恍惚之間，我以為自己還在“明珠寵物沙龍”。

那一次，巴特連續嘔吐了好幾天，我檢查后發現它得了胃炎，除了打針治療外，還需要改變食譜。沈俞責怪黃勤亂給巴特喂食，黃勤自覺理虧，將功贖罪，向我詢問了不少喂養方面的注意事項。

我想，他大概沒認出我來。這樣最好不過。

然而有一次他單獨帶著巴特來檢查耳朵時，忽然問我：“鐘醫生，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

我笑而不語，算是默認。黃勤反而尷尬了，絮絮叨叨，不知要表達何意。最后他說：“后來我跟林雁就沒聯系過了，就像從對方的世界里消失了一樣。”

我說我也不知道林雁的消息，我們初中不同班，交集并不多。

話說到這份上，我和黃勤也就有了默契。過去的歸于過去，傻瓜才會在沈俞面前多嘴饒舌。

因為巴特的緣故，沈俞對我很是信賴。我也喜歡沈俞的明朗、爽快，跟她聊天，總會得到很正面的回應。很難想象她會“搶奪”好友的愛人，不過，換了我是黃勤，大概也會選沈俞。林雁，太過自我，太作了。

人心難測！沈俞搖搖頭。此刻我們駐足在一家星座工作室門前。初夏夜晚的商業街，人潮洶涌，這家店卻門可羅雀。

兩名年輕女郎從我們身邊經過，微風吹來她倆的清脆笑語。

“你猜誰會光顧這家店？問愛情、婚姻，還是問事業、財運？”

“迷茫的人唄。缺什么問什么；想要什么，求什么。”

沈俞眼波一蕩，朝我笑道：“看，小朋友們都比我思路清爽。我還想去問這問那呢！不必了不必了，回家，起草離婚協議！”

她對黃勤灰了心。從前黃勤受不了林雁的變化多端、花樣百出，嫌她作天作地，以差遣男友為樂，甚至耍小心機想要黃家的房產。公園重遇后，提到林雁，黃勤竟公開為前女友講話：她作，是有情趣；她要他賣房換大屋，雖然私心太重，但從現在的房價來看，她的觀念卻是超前的。

這不是張愛玲的紅玫瑰和白玫瑰嗎？

矯情的男子

沈俞恢復了一貫的果斷、明朗。盡管傻子也看得出來，她只是表面如此，內心定然飽受折磨，但無論如何，她確保了自己的尊嚴。

離婚并不順利。黃勤沒想到沈俞的反應如此激烈，他還在重遇前任的暈乎中，并不知自己的言行舉止有多糟糕，不明白他怎么就傷害了沈俞。

“不要鬧……”他只會這樣說，逃避、拖延，直到沈俞找了律師，問他是協議解決還是上法庭離婚。黃勤怒了，“小題大做，借題發揮！我看，是你不愛我了，找理由離婚！”

沈俞冷笑。三四十歲的大男人，開口閉口愛不愛的，也不嫌矯情。

吵歸吵，該解決的事情還是要解決。財產分割并沒大問題，巴特的歸屬卻有些傷腦筋。最后是沈俞贏得了巴特的擁有權，但離婚后先得由黃勤帶一陣子。

沈俞離婚后要搬回自己的小屋住。她把那間租出去的屋子收回來，全包給一家裝潢公司重新裝修，自己則報了個出境游，住城堡、品紅酒，聽得我蠢蠢欲動，恨不得放下手中活跟她一塊兒去。

到底還是不放心巴特，臨行前，沈俞叫上黃勤，帶著巴特到我的診所做了次體檢。

只隔了兩個月，這條柯基犬看上去依然圓滾可愛，黃勤卻說，巴特最近食欲不佳。

“是天熱的緣故嗎？”沈俞很緊張。

“有沒有給它吃過生肉之類的東西？如果吃多了生肉，可能會有寄生蟲。”我依常規詢問。

沈俞表示他們很注意飲食衛生，黃勤卻沒她那樣自信。

“偶爾吃點魚刺身，應該沒問題吧？”他才說完，沈俞的目光閃電般射過去，“你什么時候給巴特吃這些東西了？你自己也從不吃魚生的！”

一股熱浪涌進，診所的門被推開，濃郁香水味裹挾著一名戴墨鏡的高挑女郎闖了進來。

我、沈俞、黃勤，我們都呆住了。巴特嗚嗚叫了幾聲，看它的反應，應該也認識來者。

墨鏡摘掉，露出一張俏臉。我脫口而出：“林雁！”

沈俞點點頭，“明白了，魚刺身的來路。”

林雁對我視而不見，沖著黃勤說：“你怎么跑這兒來了？齊老師的財富分享會就要開始了，你還在磨蹭。”

扭頭又對沈俞說：“不好意思，我們先走了。”

像是才發現我一般，她睫毛忽閃忽閃，嘴角上彎，“鐘霓！太巧了！我早該想到給狗狗看病的女獸醫就是你！看吧，大家都是老相識。這世界還真是小呢！”

真正的成熟女子

由于我身份的曝光，現在，這三個人都愛上了找我傾訴情感上的困擾。

沈俞給巴特喂了打蟲藥后順利驅下了寄生蟲，不敢再讓黃勤代管巴特。她退掉了出境游，白白損失一大筆錢。

“他不吃刺身，我愛，我們一塊兒去吃飯，為了他，我也從不點這個……從來都是我遷就他，這樣的婚姻，林雁不出現，我也倦了。”

黃勤滿腹委屈。“我跟林雁真沒什么，我只是覺得她也不容易，一直單身，一直對當年的事情耿耿于懷，跑了很多地方，還是放不下……”

我好奇，“又說沒什么，又對她有這么多感受。你到底想說啥？”

黃勤愣住。

林雁單獨來診所看我。這次她沒擦香水，又不像上次那樣咄咄逼人，我的心軟了，只覺得她漂亮又時髦，渾身散發著熟女的魅力。換了我是黃勤，也會忘記家中的老婆，被這樣的前任給惑住吧？

“其實我，并不愛黃勤……當初他跟沈俞好上之前，我跟他已經走到分手的邊緣。”

我點頭，“這一次，你只是想證明自己的魅力。”

林雁嘆氣，“男人只會變老而不會成熟。為了這個男人，我跟沈俞已斷交七年了。”

我忍不住直言，林雁，你這任性的女人，對感情，對友情，都像七年前你對那只綠鬣蜥一樣，始亂終棄。

始亂終棄絕非褒義詞，林雁卻沒有生氣。她只是用行動證明了我對她的評價，在這個熱浪滾滾的七月，黃勤繼失婚后，遭遇了失戀。

他以看望巴特的名義頻頻造訪沈俞臨時落腳的酒店公寓。他的鞋子放哪兒了，他的某份資料在哪個抽屜里，他們共同的朋友的電話號碼是多少。他什么事都要跑去問前妻。

他甚至在室外溫度高達41度的七月末，只為沈俞在電話里提到想吃某款新出的海鹽荔枝雪糕，冒著酷暑充當快遞員……

幾場雷雨之后，暑意終退，風里微微有了涼意。診所的門被推開了。巴特，那只可愛的柯基犬，熟門熟路地跑到我跟前。在它身后，跟著兩個，不，是三個人。黃勤、沈俞，還有，林雁。

一番招呼后，黃勤請我替巴特檢查身體。沈俞和林雁則在一旁聊著什么，過會兒干脆離開診所，說是附近一家店的魚生做得很好，趁這會兒去嘗嘗鮮。

“三人行，必有一人被無視。”黃勤自嘲。

“鐘醫生你知道嗎？我現在很慘。沈俞跟林雁和好了，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我對她百依百順，她也不肯跟我復婚，還說單身生活很開心，讓我去找別的女人。她都快四十歲的人了，哪來的自信？還不是借機懲罰我……”

黃勤啰啰嗦嗦，我卻很高興地想象著他在烈日下如半熟的大蝦般，汗水淋漓地出現在沈俞面前，頻遭冷遇的尷尬。畢竟，一個人需要為他的軟弱、花心付出代價。

我也很欣賞沈俞的態度，她是真正的成熟女子，愿意用另一種形式，與這個似乎永遠也不會成熟的男人交往；愿意與老朋友重拾友情；愿意與生活和解。畢竟，男人和女人之間，女人和女人之間，是相處，而不是負氣與較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