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大箴
翻開即將付梓的《行者無疆——杜滋齡作品集》,心中油然產生對我國現代水墨人物畫的一種自豪感。在這個領域辛勤耕耘了數十年的杜滋齡,是我國當代具有代表性的水墨人物畫家之一,他的審美理想和藝術追求,在許多方面和20世紀以來前輩和同輩杰出藝術家有相同之處,但在題材內容和形式語言上卻有自己的認識和理解,作品有獨特的個性面貌。
有一種意見認為,我國現代人物畫堅持的寫實方法和傳達的現實主義精神,與西方現代藝術背向而行,因而缺乏現代性,是陳舊的繪畫形式。另外一種意見則認為,由于它借鑒和吸收西法以充實國畫人物畫的表現手法,導致了人物畫筆墨傳統的失落,由此,現代寫實的中國人物畫“西化了”,缺少民族精神。
綜觀20世紀世界藝壇,不能不承認西方的現代藝術獨占鰲頭,影響很大,它的出現與西方社會走向現代的歷史文化背景,與西方現代哲學,與人們現代的生存環境和新的審美追求,有密切的關系。也就是說,它的產生與存在有其不可避免的必然性。但是,這并不意味西方式的現代主義應該一統天下,包括現實主義在內的傳統藝術形態都應該束之高閣,再無生存價值。事實上,藝術從傳統走向現代,在各個民族和地域會有不同的表現形式,不能不受到特定民族和地域歷史文化以及生產力發展的制約,不能脫離社會對藝術的需求和大眾審美習慣。將一種藝術模式強加于各個不同民族和地域,是不現實,也是不可能的。中國傳統文化崇尚的“中和”與“天人合一”的哲學觀念,決定了藝術在漸變中發展,不求急劇的變革;堅持對傳統推陳出新的原則,而不是用顛覆傳統的方式求新求異。
在20世紀西學東漸、西方寫實繪畫進入國門時,我國文化先驅們智慧地采取了有分析的接納和借鑒的態度,主張在尊重、維護和發揚傳統文化的基礎上進行中西合璧、交融或結合的創造。對近現代中國美術創作和美術教育影響最大的徐悲鴻、林風眠等,都積極提倡中西合璧的方針。徐悲鴻在“五四”期間發表的《中國畫改良論》明確指出:“古法之佳者守之,垂絕者繼之,不佳者改之,未足者增之,西方畫之可采入者融之。”林風眠把融合中西當做美術運動的目標,他為杭州藝專擬定的標語是:“介紹西洋藝術;整理中國藝術;調和中西藝術;創造時代藝術。”劉海粟主張:“一面盡力發掘我國藝術史也屬固有之寶藏,一面盡量吸收外來之新藝術,所以旋轉歷史之機運,冀將來拓一新局面。”眾多人物、山水、花鳥畫家,均不同程度地從西畫中吸收養分,為國畫表現語言增添了新元素。在中西融合或中西合璧的大潮中,具有現實主義品格的人物畫成果卓越,涌現了幾代杰出藝術家:徐悲鴻、蔣兆和、葉淺予、黃胄、楊之光、李震堅、周昌谷、方增先、劉文西、盧沉、周思聰、劉國輝、吳山明以及本文論述的杜滋齡等,以及比他更年輕的一代。這是一支陣容可觀的新老藝術家群,他們用筆墨在宣紙上描繪歷史和現代人物,創造了一個令人嘆為觀止的大畫廊。我國現代人物畫呈現出生氣勃勃的局面,不僅一改長期以來國畫領域人物畫的頹勢,而且以其新的題材內容和以線為主要語言的表現形式在世界藝壇獨樹一幟。
杜滋齡之所以執著于寫實手法和具有現實主義精神的水墨人物畫,因為他有用水墨語言使人物畫發揚光大的堅定信念。出生于1941年的他,自幼有繪畫天賦,雖沒有進過美術學院本科深造,但靠勤奮自學成材,被破格吸收進專業單位。20世紀五六十年代,杜滋齡在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做編輯工作,由于勤奮地強化造型與筆墨基本功,藝術大有長進,在連環畫和文學插圖領域做出成績,多次在國內外獲獎,并受到葉淺予先生的看重,悉心給予指導。1979至1981年,杜滋齡就學中國美術學院國畫研究生班,從師于葉淺予、吳國亭、李震堅等先生,學識與視野、功力與修養,均有很大提高。學業結束后,已經躋入畫壇的杜滋齡,又長期擔任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副總編輯、總編輯,后又在南開大學東方藝術系任教授和系主任,一面從事繁重的美術編輯和教學工作,一面在繪事上做創新探索,取得豐碩成果。
杜滋齡是一位多面手,他創作了一些古代革命家和文藝界名人的肖像,也鐘情于古代名士肖像和文學插圖,如描繪蘇軾形象及其詩意畫,為老舍先生《駱駝祥子》創作的插圖。但描繪現代各民族人物形象,構成他藝術創作的主體,也是他主要的藝術貢獻所在。
扎根生活,從現實生活中尋找創作的資源,面對人物寫生,是杜滋齡認定的須臾不可離開的基本功。他的足跡遍及大江南北、內陸海域,尤其醉心于西域邊陲,對這塊遼闊土地、雪域世界上勤勞樸實的人民和自然風貌,懷有濃厚的興趣和感情。他到藏族、蒙古族、回族、傣族、朝鮮族、苗族、布依族、塔吉克族、維吾爾族、哈薩克族、克爾克孜族、彝族、壯族、侗族、瑤族、哈尼族等民族中間深入生活,創作了不少人物感情真摯和筆墨語言渾厚而靈動的作品。
杜滋齡的堅實造型能力是通過大量寫生和觀摩中外經典作品獲得的。受葉淺予、黃胄藝術的啟發,他特別注意速寫技巧的提高,反復練習,提高心、眼、手配合的敏銳觀察力和迅捷準確的描寫能力,訓練對客觀物象的記憶力和默寫能力。讀他大量普通人物的寫生,可以明顯感覺到,他都在對人物的認識和理解之后,專注于他們的精神世界,努力以形寫神,求形神兼備,表現他們豐富的感情。他筆下都是有個性和有生命活力,使人感到親切的善良的人。在形象刻畫上,他尤其關注眼神的刻畫,講究畫面和人物形態的整體感和單純感。無疑,這些作品是名副其實的寫生創作,而不是以搜集素材為目的的簡單寫生。
和許多當代國畫人物畫家一樣,如何處理素描造型與筆墨語言的關系,一直是杜滋齡人物畫創作探索的重點。他繼承前輩藝術家的經驗,既重視人物造型的結構,又十分關注筆墨語言。他與許多同行一樣有這樣的認識:人物形象塑造的形與神是中外藝術共同的追求,只是表達的方式不盡相同而已。“不盡相同”說明繪畫語言的差異,但并非完全不同。如表現客觀物象的形,如何處理線與體面的關系,傳統國畫主要用線,輔以塊面;西畫主要用體面,輔以線。前者重寫意,也有形似的要求;后者重寫實,也關注神韻。況且中西繪畫各個不同歷史的發展階段,審美也有不同的側重,表現形式也不盡相同的,如我國文人畫的表現語言與唐宋繪畫就不盡相同。杜滋齡堅持廣泛吸收中外繪畫造型和傳神的傳統,狠抓造型能力的培養和筆墨功力的提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