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 萌
《前赤壁賦》與禪宗生命美學
□ 林 萌

蘇軾是“千古一人”的文化精英,在文學、藝術等諸多領域造詣極深。加上其政治失意、屢遭貶謫的人生經歷和儒釋道雜糅的思想體系,使蘇軾成為了文人士大夫的典型代表和人格化身。《前赤壁賦》寫于蘇軾因“烏臺詩案”被貶黃州,與許多政治上不得志的士大夫一樣,此間的蘇軾心情是苦悶的。于苦悶的羈旅中,蘇軾的創作卻又豐富多彩,佳作頻出。這些作品沒有簡單的自怨自艾,反而行文大氣磅礴,內里又澹然致遠。在這些極具歷史縱深感和空靈超越性的文章中,隱約可見一位氣定神怡、笑談古今的美髯山人,羽化登仙、浮生如夢;又似拈花微笑的禪門高僧,砍柴擔水、冷暖自知。
《前赤壁賦》流露出“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的淡然與樂觀。這既與蘇軾的天性有關,亦與宋代禪宗極盛而他又深諳之脫不開關系。蘇轍曾言:“(蘇軾)既而謫居于黃,杜門深居……后讀釋氏書,深悟實相,參之孔老,博辯無礙,浩然不見其涯也。”蘇軾將禪門精華編織進內心一貫篤實的孔老之學中,從而構建起了三位一體的生命美學體系。對于這些內容,《前赤壁賦》都以“潛文本”的形式展露出來。
這部分從“壬戌之秋”到“泣孤舟之嫠婦”。泛舟赤壁,蘇軾一開始的描寫是賞心悅目的:“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這為我們營造出極具感染力的審美境界。可正當人們欲陶醉其中時,蘇軾筆鋒一轉,寫出一陣悲涼:“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余音裊裊,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這種感覺源自客所吹奏之洞簫,而洞簫則是為了和蘇軾之“歌”。歌為“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這之前,蘇軾一行人在“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前者為蘇軾即興而作。后者指的是《詩經·陳風·月出》。這兩首詩都表達了對美人/佳人的思念。自屈子起,“美人”就是君主的隱喻,求美人即是為君治國平天下的理想的表達。蘇軾遠貶黃州,但仍思念著遠方的君王——宋神宗。
這些內容寫出了士大夫“懷揣理想、一心報國——政治失意、郁郁寡歡”之心路。蘇軾游赤壁有懷古之意,藏著像曹操一般建功立業的夙愿,而曹操之困,正如蘇軾黃州之困。士大夫以儒家啟蒙,潛意識中滿是入世為民、修齊治平之理想,但實際情況是他們在政治上是無力的。積極的入世態度只能帶來無盡的煩惱。開始的泛舟猶如人生滿是憧憬之時,吟著前人經典,欲與天公試比高,一派欣喜;而后理想破滅,深感悲痛,于是由喜轉悲。
內容從“蘇子愀然”到“而吾與子之所共食”。蘇軾借著賦體中常見的主客問答形式,表達了自己內在精神世界的矛盾與掙扎。這一部分寫出了失意士大夫“矛盾彷徨——自我抉擇”的心路。
客人的簫聲深化了蘇軾的憂愁,他便問原因。客回答:“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郁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寄蜉蝣與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他表達了兩個意思。第一,曹操作為“一世之雄”卻也被困于周郎,且“今安在哉”,這是對人生無常的感慨。第二,平凡如你我兩人,實在是太渺小了,生命又短暫,空生哀嘆,這是一種自我存在感缺失的虛無主義表達。在人生低谷中,這種想法自然而然,尤其是對以建功立業為人生理想和精神支柱的士大夫而言。
蘇軾的回答顯示了其對禪宗的靠近、選取和接受吸收。他說:“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蘇軾這么說是為了闡釋一個“變與不變”的命題。用變的觀點看問題,天地的存在不過是轉瞬剎那;而用不變的觀點來看,萬事萬物又是無窮盡的。所以不管怎么看,我們都與萬物無異。這種觀念既有莊子“齊物論”的影子,更是禪宗“不二法門”的體現。“不二法門”就是超越一切“分別智”,沒有主客之分,沒有物我之別,甚至也不存在有無的對比。
蘇軾又說道:“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食。”這是明顯地消解主客之分的功利意識的表達,萬事萬物,沒有物我之分,我們只需用自己的感性去體驗,得到的便是無窮無限的大自然本來的澄明境界。這就是建立在“不二法門”基礎上的“般若體驗”,是不落邏輯思維的審美觀照,是一種生命超越觀。這種超越觀與道家的逍遙觀有類似之處,但亦有差別,禪宗的超越觀更加徹底。道家那里,天下萬物之所以無別,是因為它們都是道的體現,事物只是道的載體,如此一來就有了“本體—現象”的結構。而禪宗則根據“不二法門”的原則,認為根本就不存在“本體—現象”結構,江上的清風自是清風,山間之明月自是明月,它們的意義是自在興現的。
最后一部分是對失意士大夫“超越功利榮辱——追求自我價值”心路的描寫。經過了這么長的論述,文章好像又回到了開頭。但開頭的飲酒是在“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的情況下進行的,“樂”暗含著不順與愁苦,有借酒消愁之感;而此時的飲酒則是一種純粹意義上的以酒為樂,是以“樂”為“樂”。這是人生觀由功利到豁達的轉變,是對自我個體生命價值的重新發現,是禪宗“將渺茫的彼岸佛國移到此岸人間”思想的體現。
慧能有言:“佛是自性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迷佛即眾生,自性悟眾生即佛。”佛性是無處不在的,所謂“識心見性,皆成佛道”。禪宗哲學有一種深深的回歸意識,其以“不二法門”的般若智讓人超越一切區別,但只是那樣的話,生命美學便是懸置的,是不健全的了。于是它講求回歸,回歸到當下的日常生活中, “平常心即是道”,充滿了對日常生活的熱愛。
中國哲學一貫重視回歸,強調宇宙運行的循環往復。《周易·復卦》說:“反復其道,……復,其見天地之心乎。”老子也說:“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其復。”但這些說法中還是有分別智,無論是“見”還是“觀”都是建立在主客二分基礎上的認識過程,老子的說法雖含有體驗感——拋開雜念,感悟生命原始的力量——但終歸還是形而上的玄思,需從具象中抽離出來。而禪宗的回歸觀是徹底的,完全立足于當下眼前,“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不涉及任何情感與邏輯判斷。從明月清風中來,到明月清風中去,清風明月的意義不是我們觀出來的。
蘇軾言畢,“客喜而笑,洗盞更酌。肴核既盡,杯盤狼藉。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這與禪宗所說的“困了即睡,饑了吃飯”何其相似。當蘇軾真正將注意力放在當下的清風、明月和酒杯中時,禪宗對其生命美學的建構就完成了。
(作者:北京市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郵編1008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