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院

萬芊

清明前，大哥約我們兄弟姐妹在清明節那天一起回錦溪，說要跟大家商議一下老宅的事。大哥說：“老爸走后，那老宅，已經漸漸成了廢院，有好些人看中這廢院，等著接手。”

清明節前一天，我們陸續回到了錦溪，大哥把我們安排在錦溪賓館。住下后，大哥召集我們先開了個家庭會。二哥對大哥說：“我的意見，這院子歸你吧，這么多年，你伺候老爸也不容易?！倍缭缒甑缴綎|當兵，轉業后被安排在當地稅務局工作，在當地成家立業，一大家子，自然不會再回錦溪住了。姐也說：“我也是二哥這意思。”姐是早年插隊蘇北農場時離開家的，后來隨姐夫在南京安了家，也不用回錦溪住了。大弟，在上海有自己的公司，整天忙忙碌碌，這回不是大哥發了狠話，他還說要讓弟媳代表呢。他自然不在乎這些，說：“聽二哥和姐的?！毙∶秒S著兒子在加拿大定居，自然也說放棄。我呢，說實在，這么些年一直在外地瞎忙，知道大哥伺候老爸很辛苦也很盡心，我自然滿口答應二哥和姐的意見。小弟一直沒吱聲，大家催了，才說：“我有另外的想法。”

二哥心里有點不爽，但忍耐著，嘴上問：“你準備怎么弄？”

小弟說：“我想請你們耐心把我心里的話聽完?！?/p>

姐說：“反正都是自家兄弟姐妹，你想說啥，今天盡管說。”

小弟說：“我最小，我是兄弟姐妹中最不懂事的一個，是家里事業最不成功的一個，也是整天惹老爸生氣的一個。媽死的時候，我和小妹才幾個月，我什么都不懂，什么事都不記得了。等我記事的時候，我只知道我的家最不像家。我常常覺得很餓，餓得挺不住，就去找爸，說：‘爸，我很餓。爸就領我去找吃的，在人家的店里賒吃的，有時人家不愿意賒，爸就跟人家說：‘過幾日待手頭上寬松了就把賒欠的賬還上。爸絕對不虧待我，只要手頭上有錢了，就讓我滿鎮上挑我喜歡的東西買了吃。海棠糕是我最喜歡吃的，爸一買買兩個，看著我吃，吃得我滿手都是黏糊糊的糖漬，然后他抓著我的手，把我手上的糖漬舔掉。人家都說我爸敗家，開始我不知道啥叫敗家。后來看著家里的東西越來越少，住的老屋越來越破，才知道爸有多敗家。他把家里稍微值一點錢的老木盆，老木桶，靠背椅子，八仙桌，一樣樣做了價賣掉。為了賣老東西，好婆一次次跟他鬧，罵他敗家。好婆罵，他還是賣。小東西賣完了，就拆了老屋一根根梁木、一捆捆椽子、一摞摞磚瓦賣。爸確實也夠敗家的，賣了東西有錢了，就像闊佬，給我買好吃的，弄得我小嘴老是饞饞的?！?/p>

小弟說著，屋里先是寂靜，繼而有人抽泣，最后哭聲一片。姐哭著說：“小弟，別說了，都是我不好，學校里搞文藝活動選了我，但愛臭美的我沒有花裙子，我跟老爸鬧，不吃飯，鬧得爸沒法子，把西屋的梁拆了賣了。”

二哥也眼睛紅紅地說：“那八仙桌是爸送我當兵時賣的，得了三塊錢，臨出發前，爸把錢塞在我新軍裝里，說出門在外防個急?！?/p>

妹抽泣得不行，哽咽著說：“我看人家都有橡皮鉛筆，非常眼紅，我偷了爸一塊錢，買了橡皮鉛筆，害得全家沒米吃餓了半天。后來，爸把院子里的老井圈給了人家，換了一堆山芋?！?/p>

小弟說：“我想把老屋按早先的原樣給修起來，把爸賣掉的老木盆、老木桶、靠背椅子、八仙桌，一樣樣尋回來?！?/p>

大弟是個爽快人，說：“好，你弄，我支持你，錢，錢我來！” 眾人都說好，都愿意出錢。我也說好。

第二日我們去老宅，那確實已成了一處廢院。在老屋里，大哥遲疑著，說：“其實，你們都不知道，媽過世后，有人給爸說成一媒，那女的也是愿意上我們家做我們的后媽，條件是讓爸把雙胞胎小弟、小妹送人，爸舍不得小弟、小妹，處了一段時間，就為這跟人家斷了。我們家雖然苦，但兄弟姐妹六人都是爸拉扯大的，沒有一個離開。說實在的，我也想修老屋，但上了年歲沒這能力了，我會全力支持小弟。老屋修好了，我也會常常過來照應。你們在外也可有個念想，這是我們兄弟姐妹的根。”

（選自2016年《微型小說選刊》第24期，本刊有刪改）

鑒賞空間

一扇窗，其實就是一顆心。一座廢院，其實就是一個故事。

《廢院》一文以感傷的筆觸寫父親留下的廢院被子女棄擲并決定出售，卻在小弟的提議下決定重修老宅、守得人生根基的故事，發人深省。自父親離世后，大家只是匆忙辦完喪事就各自回到謀生之處。關于老宅何去何從，在外謀生的二哥、姐姐、大弟等成員其實根本無心參與討論，草草將老宅的處理權推給大哥，態度極其消極。若不是小弟的提議，大家也不會回想起父親為了把兒女撫養成人，生前變賣家中值錢物品的辛酸往事。這里眾人的態度，與小弟的態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有父親的地方才是家，有家的地方才是兄弟姐妹的根。本文所反映的正是當代社會所缺失的一種信仰，即守住內心一方家園福地，并進而引申為守住一方根基、一方文化。我們偶爾也會欣賞小弟的行為，卻少有反思自己的時候。在現代化千篇一律的今天，何處能有家園？我們不應當抱著局外人的態度去思考廢院重修的意義，而應當深諳“吾心歸處是故鄉”。

讀有所思

1. 老屋修好后，兄弟姐妹一行重回老屋，那會是怎樣的場景？你能想象一下嗎？

2. 文中的父親，究竟是一個成功的父親？還是一個失敗的父親？談談你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