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維屏
愛是什么,其實我們大多數人是不懂得的。愛也無從教育,無從費周章去習得。如果自己的骨里生不出這樣的東西,聽是聽見,卻不明白,看是看見,卻不曉得。
大出哲與壽美子的故事正是“愛之所是”的絕佳證明。這是壽美子與哲的生死之旅,關于愛與被愛。這是一本別離之書,來自日本的“平如美棠”。
周作人說日本仿佛善于用優美的形式包藏深切的悲苦,在大出哲先生的筆下,這個優美的形式并不是所謂表象上的虛張,而是一個意趣,或說一個信仰。人生包藏的悲苦,在他們那里可能就是人生原本就有的面目,然而并無力量可以阻隔先生和他的妻子去過一個審美的人生。
大出哲與壽美子的故事也完美呈現了愛的力量以及何為“審美的人生”。面對人生的真相和生離死別,大出哲與壽美子看見了事情隱而未現的內質,他們更知道美在一切不完全之中蘊含,最終攜手——一道越過山去。
“山的那一邊”,常識的意義上我們稱作死亡,但在大出哲先生和小稚那里卻只是一個需要翻過去看的世界。
人生的主題,我想大致有三個:一是生與死,二是靈與肉,三是愛與恨。生與死的形式,最強烈的表現,就是戰爭,這是人的政治性的一面;靈與肉,表現出來的是人的內心的沖突,它反映出的是精神層面的問題;而外在與內在交織到一起的一種組合,那就是愛與恨。
最近看了好萊塢電影《神奇女俠》,電影的主題,就是這三個:大背景是人的戰爭,沖突是人與神的沖突,也就是靈與肉的沖突,而聯系這兩者之間的就是神與人的愛。
生與死產生政治學,靈與肉產生哲學,愛與恨產生文學,人類的精神文化,大致也就這么三種類型。
這三個主題,看似簡單,也很普適,但卻無解,所以多年來,不管人類的科技有多少進步,這三個基本問題,永遠被人們不斷去創造答案。
《壽美子哲,越過山去》繪本書中,這三個主題都有了。當然,這是一個縮小了內涵的主題,但這本書的奇妙之處正在這里。人生的大主題,會集中到一個局促的年份里,會體現在一個最看似平常的家庭關系里。
《壽美子哲,越過山去》這本書的奇異之處,在于這是一個日本老人給彌留之際的妻子繪制的一本書。而所繪的內容,反映的是妻子離開人世之前那一段最令人心慟、最讓人不堪、最使人難以目睹的一個階段。
人都懼怕死亡,所以,人有一種對死亡的本能的回避。但有時候,愛會讓死亡的陰森遁形,愛賦予死亡以一種生的力量。
這就是我們在這本繪本中看到的一個主題,這就是“死亡”在作者的筆下與文字中,只是一次遠離,一次“越過山去”。山那邊,是另一個世界,但在愛的感知里,山那邊,與現在的當下,只隔著一段時間與空間的距離,并沒有生死永隔、天人永絕的痛苦感。因為有了這份愛的信仰,死亡的陰影與恐懼被蕩滌一空。所以,書中一直貫穿著一個“越過山去”的一詠三嘆的旋律,它是一種期待,也是一種慰藉,這份慰藉,給生者以活下去的信心與支撐,也給心中的那份情愫以一塊可以置放的案頭與空間。
愛情從某種程度上是一種意識形態,是一種屬于精神層面的東西,是一種想象的產物,愛情的美好,固然曾經膠著于肉體的外表,但情到深處,愛必須也必然要深入到精神的層面。
在作者的繪本中,我們正可以看到作者這種情到深處的愛的升華策略。
這本書的作者是日本學者大出哲,其妻子在74歲的時候離世。書的后邊還配上了其妻生前的圖片,不管她在年輕時是如何的花容月貌,到了74歲的年齡,且病魔纏身,無論如何都無法保持著美若天仙的姿質的,但是,作者在繪本中,率意地根據心中的那個永恒的“她”,把七十四歲的妻子,繪制成一個嬌小可愛、天真爛漫的小女孩,這個小女孩,傳承了七十四歲妻子的造型,短短的頭發,依人的身影,嬌弱的體型,“老小,老小”,在中國文化的語境里,老與小,有著某種程度的靈犀相通,所以,作者在繪本里,直接把一個74歲的垂暮老人,定型為一個孱弱嬌柔的小女孩,一個嬌嗔滿口的女兒輩的幼女。當然,在這一點,我還是感到有一點不適應,這也許是一種特有的日本人的極致的愛。
對于日本人在文字與影像中榨取愛的極致,一直有一種深刻的印象。《感官世界》里對兩性感覺的極致的追求與吟味,給人一種不可思議的強力沖擊。個人感覺到,日本的文化里有一種傾向,就是把愛的角角落落都翻了一個遍,然后從一個生冷的角度,去展現愛的種種況味與錯位。在本書的序言中,譯者引用了周作人的話,說“日本仿佛善于用優美的形式包藏深切的悲苦”。這個本質上的精神與極致的愛的榨取也是如出一轍的,把一樣情感,非要用對立面的想象包裹起來,形成了一種強烈的對比與反差。周作人提到的是,優美與悲苦的對立,那么,在本書中,我們看到的是,老妻與幼女的對立,老女人與小女孩的對立,痛不欲生的垂死生命與妙出天然的懵懂少女的對立。
實際上,至此,我們應該明白作者的這種用心所在。把老人變為小女孩,這是作者心里至愛的人的永恒的圖形,文化、符號、形象這一系列作為人類的創造的產品,從來都不是直接來自于生活中的投射,而是對自己腦海里映射出的現實圖景的再現、升華與粉飾。作者復現了自己腦海里的愛妻的模樣:嬌小,孱弱,可愛,對等一個小女孩,他把他心中的所想所思所見,固作在線條上,形成了繪本里的妻子的迥異的新形象。
正是這份愛的加盟,使作者改造了妻子的年齡,她的容貌。也正因為這一點,我們才能感悟到作者對妻子之愛的那一種無以復加的深沉與深刻,尤其是在妻子病重時刻,大小便失禁,無法自理,身為丈夫,他為她清洗,這一切,都記錄在書的后半部分的日記中。初看上去,就像作者把老妻化作幼女有一點不適應,但是,當作者以一種事無巨細的實錄風格,記載病妻排泄物的大小形狀的時候,尤其是作者把它稱之為“寶物”,帶回家中,埋到花的下面,做了這一切的丈夫,對妻子毫無嫌棄的愛,已經昭然若揭在他內心中對她的態度了。書中還寫到,他為了了解病妻因何嘔吐,親嘗妻子的嘔吐物,在妻子已經不能言語之時,用自己的吻,吻上妻子的唇,竟然得到了妻子的“噘起小嘴”的回應,在這份愛里,已經剔除掉人類青春之愛的那種強烈的肉欲的成分,只有一種超濃度的關愛,傾注在這其中,這份家,只有回歸到一個童話的環境,設置成面對一個小女孩的時候,才能夠體會到這份愛的純粹與極致。由此,我們更能體會到作者為什么把老妻化成小女孩的獨具匠心。
說實話,初讀完《壽美子哲,越過山去》這本書,好長時間都覺得不太適應,有一點拒絕與排斥,但是,作者在書中無一不體現了日本文化的強烈的反差與對立的極致的矛盾,在最初的折磨我們的接受能力之后,反而給我們帶來了一種情到深處、無以表述只能偏激表達的和諧之感。就像茶一樣,最初是微苦,但品茗之后,卻感到余香濃郁。書中的愛,超出了我們的常理與常情,這是不適之因,但回眸一下,又覺得這份愛偏激得動人,執著得超脫,于是,又融化在書中傳遞出的那一份溫度里,那一種甚至帶著肉欲感的極致的物質性細節里。我覺得出版這一本書必須有一種勇氣,據稱,這是作者繪本在中國大陸首次亮相,在當前出版業不景氣的情況下,出版這一本在日本本土都沒有面世的書,顯然可以看出我們出版人的獨到的目光灼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