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方
“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輕吟一首《涼州詞》,不知要點亮多少人對西北、對武威的文化記憶。兩千多年前,年輕的驃騎大將軍霍去病在此策馬揚鞭痛擊匈奴;西漢元鼎二年(公元前115年),漢武帝以“武功軍威”之意在新辟的河西疆土上置武威郡。因其地處西方,五行屬金且地常寒涼,武威又被稱為涼州。單從經濟社會發展指標來看,今天的武威遠落后于東南沿海的諸多城鎮。但在中國早期歷史中,武威是位列三甲的巨型城市,它東連蘭州,西接敦煌,曾是北朝時前涼、后涼、北涼、南涼和西涼的都城所在,是絲綢之路東部最重要的城鎮。清《讀史方輿紀要》言:“唐之盛時,河西、隴右三十三州,涼州最大,土沃物繁,而人富其地。”
武威城南高北低,東北是騰格里沙漠,西北是丹巴林吉沙漠,自祁連山而來的楊家壩河從城東蜿蜒而過,與城西的大沙河匯聚于海藏湖。這兩條河流東西相映,呵護著古老的武威城,形成了“東西二龍舞涼州”的風水意向。走進今天的武威,方形的城市機理、筆直的南北東西大街依舊留存著千百年前的漢唐印記。岑參有詩曰:“涼州七里十萬家,胡人半解彈琵琶。”兩千多年中,匈奴、月氏、漢、鮮卑、黨項、吐蕃等古老民族在此起寨筑城、生息繁衍,使這里成為一座堆滿故事的古城,一處充盈著詩意的文化高地。
絲路上的“特洛伊”城
武威城坐北朝南,唐代《元和郡縣志》說其“南北七里,東西三里,地有龍行,亦名臥龍城”。新近復原的南城門(昭武門)就位于東西南關路之間。城門由石塊砌成,高40米,“涼州”二字高懸其上。城墻厚20多米,寬近80米,城樓之上有3層重檐歇山頂建筑。樓與城的比例恰到好處,顯得威嚴莊重、古樸大氣。入城門,沿南大街向北兩個街區,就能隱約看到一座八角密檐古塔高高矗立,于現代建筑群落中格外突出。走近發現,繞塔一周還有處龐大的古寺——鳩摩羅什寺。那塔腰身細長,通體金色,共12層,每層八角,每角翹首向上,下系風鈴,塔頂有貌似葫蘆形的銅制寶瓶,造型美觀。
鳩摩羅什是歷史上著名的高僧,我們今天耳熟能詳的很多詞語如“大千世界”“一塵不染”“粉身碎骨”等都出自他的翻譯。梁代《出三藏記集》說他于344年出生在龜茲(今新疆庫車),7歲隨母出家,天資聰明,讀經過目不忘,30歲左右就在佛教盛行的西域各國享有盛譽,那時“西域諸國,服什神俊,咸共崇仰。每至講說,諸王長跪高坐之側,令什踐其膝以登焉”。古希臘城邦時代,美女海倫引發了特洛伊與斯巴達長達10年的戰爭;古代中國則因對高僧鳩摩羅什的爭奪而爆發過兩次大規模戰爭,這戰爭都與武威相關。
前秦建元十八年九月(385),長安建章宮前萬面旌旗迎風招展,7萬步兵和5000騎兵列隊齊整、殺氣騰騰,驍騎大將軍呂光即將拔營征討萬里之外的西域。彼時前秦王苻堅正在籌劃淝水之戰,以統一南方。在此關鍵時刻,他勞師遠征、兩線作戰實在是犯兵家大忌。但他對呂光說:“朕聞西國有鳩摩羅什,深解法相,善明陰陽,為后學之宗,朕甚思之。賢哲者,國之大寶,若克龜茲,即馳驛送什。”一場豪賭帝國命運的遠征僅僅為求得一位僧人。
據《梁高僧傳》記載,呂光率軍頂住出師不利的壓力,以一當十,戰勝西域70萬聯軍,最后大破龜茲,獲得高僧鳩摩羅什。但不想中原戰事瞬息變化,政權更迭迅速。淝水之戰后,苻堅為姚萇所殺,后秦代替了前秦。擁兵在外的呂光遂“三軍縞素,大臨城南”,在“鎮河山襟帶,扼束羌、戎”的武威割據建立后涼政權,鳩摩羅什也滯留涼州長達18年。為了安穩大師身心,呂光征召天下能工巧匠修筑寺廟,并命名為鳩摩羅什寺。當時的涼州地處中原與西域的文化交界,繁忙的絲路讓這里成為多種文化與思想的交融之所,鳩摩羅什在這段時間潛心學習漢語,為其后譯經奠定了扎實的基礎。后涼晚期,朝政血腥恐怖,人心離散,餓殍遍野,崇信佛教的后秦王姚興抓住機會舉兵10萬滅掉后涼,從武威迎鳩摩羅什入長安草堂寺。
在草堂寺,鳩摩羅什收徒講法,悉心譯經,此后13年譯出《金剛經》《妙法蓮華經》《大品般若經》等35部294卷,影響佛經傳播誦讀1600多年,草堂譯經也成為中國文化史上最重要的事件。后秦弘始十五年(413)四月十三日,大師圓寂,按其生前遺囑,其火焚之后的舌舍利子送往武威鳩摩羅什寺供奉。保留于寺中的康熙年間《羅什寺碑》忠實地記錄了這一歷史:“茲寺即為羅什初入內宮卓錫之所。后羅什……涅槃于晉義熙五年也。用火焚尸,薪滅形碎,惟舌不滅,今現藏于塔內。”
兩百多年后,另一位佛教史上的翻譯大家玄奘法師逆鳩摩羅什東來路線向西,于唐貞觀三年(629)來到涼州,由于西行計劃泄漏,涼州大都督李大亮嚴防法師出關。法師只能在城西北的清涼寺(今海藏寺)暫居,受河西高僧惠威的邀請,玄奘為涼州道俗開講由鳩摩羅什翻譯的《涅磐》《攝論》及《般若經》等佛經,唐《三藏法師傳》說當時在涼州城的講法震動了整個絲路,“西域諸城,無不預發歡心,嚴灑而待”。今天的我們已無法知曉玄奘是否入鳩摩羅什寺拜謁先師,但他以講經向先師致敬,留下這段美談。兩位彪炳史冊的佛經翻譯家,因歷史的機緣先后駐留涼州,為這座城平添了比特洛伊城還要非凡的記憶與精神。
涼州大馬橫行天下
鳩摩羅什寺向北直行約1千米,在高樓林立的市區有一處面積頗為寬闊的綠地公園。公園靠南是雷臺漢文化博物館,靠北是雷臺觀和雷臺漢墓。雷臺對于大多數人而言是陌生的,但雷臺漢墓出土的馬踏飛燕銅像卻飛入全國各地,成為中國旅游和中國優秀旅游城市的標志。公園南門是一座仿漢代的高大城樓,入門就能看到圓形廣場的中心高高樹立的馬踏飛燕雕像。雕像出土于1969年9月,當時雷臺所在的新鮮公社按照縣里“備戰、備荒、為人民”的要求“深挖洞”,在挖掘戰備地道時發掘了大量東漢文物,其中就有這匹銅奔馬。
這匹馬的形態我們再熟悉不過了,它長尾翹舉,昂首嘶鳴,正在飛奔向前。設計最巧妙之處是支撐馬全身重量的右后蹄踩在一只飛鳥身上,其他三足騰空,造型上既體現了馬奔跑超過了飛鳥,又借用鳥展開雙翅的軀體增加了著地的面積,保證了雕塑整體的穩定性,讓觀賞者感受到馬的騰云駕霧和一躍千里的舒暢與快意。1971年9月,陪同柬埔寨親王訪問蘭州的郭沫若先生對這個天馬行空的文物大加贊賞,脫口而出“馬踏飛燕”,自此這個名字就成為武威貢獻給中國旅游、貢獻給世界最大的禮物。
馬踏飛燕雕像向北,兩排高大的方形圖騰柱相向而立,把人們的目光指向雷臺漢墓出土的銅車馬儀仗俑陣列。當年挖掘出土銅車馬儀仗隊等各類器物近百件,其中銅人俑45件,銅馬俑39件。眼前的這組兵馬銅俑是被放大6倍后并依照出土時的順序陳列的,為首的自然是那座馬踏飛燕。其他的馬亦都膘肥體壯、大口開張,一副卯足了氣力準備隨時在戰場沖殺的氣勢。相比于馬的高大威猛,人俑很是矮小,僅為馬高的一半。這種藝術化的手法大概是為了突出涼州大馬的歷史風韻吧!
涼州地處漢羌交界,扼守絲路東部,自古民風彪悍,加之地產良馬,一旦有變,割據涼州的地方勢力就很快構成對中央政權的極大威脅。《讀史方輿紀要》講北宋形勢時說道:“西夏復涼州,故能以其物力侵擾關中,大為宋患。”所以,如此真實的雷臺銅馬與涼州產良馬的歷史密切相關。漢初,匈奴人憑快馬呼嘯而來、呼嘯而去,極大威脅著大漢的安寧。漢武帝將西域的汗血寶馬視為國之大器,擁有自己的騎兵更是成為西漢朝野上下共同的渴求。地處河西的武威自然成為引進西域良馬飼養的理想場所,漢班固說:“自武威以西……地廣人稀,水草宜畜牧,涼州之畜,為天下饒。”據《后漢書》記載,漢武帝元鼎五年(公元前112年),涼州城內專門養馬的管家奴婢多達6000人,存欄的軍馬至少5萬匹。這些涼州大馬大概正是馬踏飛燕的原型吧。到了唐代,《新五代史》說:“(武威)其地宜馬,唐置八監,牧馬三十萬匹。”千百年之后,刀光劍影遠離絲路,一匹踏燕之馬卻飛向世界,成為武威最靚麗的名片。
百塔寺,見證漢藏一家
出武威城向南20千米,一路天高云淡,遠處的祁連山巍峨綿延,腳下的土地平曠遼遠。在武南鎮百塔村東南坐落著一座藏式風格的塔院——百塔寺。寺廟呈東西走向,兩座高聳的藏族崩科式平頂小樓構成塔院大門,小樓為三層,一二層通體為白色,上下開兩個藏紅梯形小窗,三樓周身通紅,屋檐下聯排的方形柱頭為白色,與金黃的屋頂完美融合。步入塔院,迎面一尊喇嘛像高立于蓮花臺上,法相平和端莊,右手舉于胸前,拇指與食指相粘,其他手指自然分開,左手釋卷自然下垂,為開壇講法之狀。這尊薩迦派高僧薩迦班智達的造像,面朝西遙望雪域高原,背后的綠樹成林安靜祥和。綠林叢中一座覆缽式白塔略高,更多略小的白塔以圓形漸次排列四周,形成百塔環繞的格局。
百塔寺以前是白塔寺,元初稱為幻化寺。1237年7月,蒙古第二任大汗窩闊臺下令兵分三路進攻南宋。三皇子闊端率西路軍由陜西進入四川,為鞏固對西夏故地和甘肅青海藏族地區的控制,保證蒙古南下四川、云南包抄南宋時的側翼安全,約在1239年,闊端派遣多達那波將軍進軍西藏。當時新疆畏兀兒部已歸順蒙古,吐蕃三面受敵勢單力薄。在此形勢下,吐蕃宗教領袖薩迦派的薩迦班智達(薩班)大師不顧個人安危,以63歲高齡不遠萬里來到涼州與闊端會面,這便是歷史上著名的“涼州會談”。為了藏族和佛教的長遠利益,大師同意向蒙古降服納貢,承認是蒙古汗國的臣民,接受其統治。隨后薩班大師以佛教領袖身份向自己的弟子及西藏僧俗發出許多信件,這些信件成為西藏加入祖國統一歷史進程的號召書。為了感謝大師的歷史貢獻,闊端在武威城南修筑幻化寺以示供養。1251年大師在涼州坐化,從1246年來涼州至去世,他一直未離開涼州。坐化后人們為大師筑起一座高塔,明代《重修涼州白塔志》說:“師后化于本寺,乃建大塔一座,高百余尺,小塔五十余座,周匝殿宇非一。”在塔院深處仍保留著殘高8米、底座直徑約10米的白塔遺跡,原塔用條磚壘砌。
據當代《西藏通史》的記載,薩班大師在涼州6年,積極向闊端的宮廷傳播佛法,加深了闊端對佛教的理解。由于大師精通大小五明、醫術精湛,他曾治好過闊端的病,并以宗教輪回思想解釋,說闊端是以前西夏一位被臣子害死的國王轉世,蒙古在攻打西夏的戰爭中殺伐是為其前世報仇,闊端得病是觸犯西夏地方神靈所致,這一切可以通過佛教法事解除,通過一系列的努力,薩班大師逐漸取代薩滿等宗教力量,成為闊端宮廷的座上賓。除了宮廷上的穿梭,薩班大師還頻繁游走于涼州各地“廣設演場,弘揚佛法”,他募捐整修了百塔寺、金塔寺、蓮花山寺、海藏寺等寺廟,他還施藥治病、拯救貧苦,被涼州百姓稱為“神人”。
薩班大師不僅自己致力于國家的統一,還注重培養接班人。他來涼州時還帶著自己的侄子巴思八和蘇浦巴。去世前,大師將自己的法螺和衣缽傳給巴思八,并將眾弟子也托付給巴思八。年僅17歲的巴思八隨即開始了自己的宗教和政治活動。涼州的生活經歷、個人的聰慧和薩班大師的親自教導,讓巴思八很早成長為一名藏傳佛教大師,他19歲即成為大汗忽必烈的上師,為元朝西贊政策的制定和國家最終統一大業的完成做出過卓越貢獻。
一處見證過如此重大歷史事件的幻化寺也曾一度凋落,史載至明朝時已頹敗不堪,“元季兵燹,頹毀殆盡,瓦礫僅存”。后來在國師索南堅參的倡議下,人們募捐修塔并由朝廷賜新寺名“莊嚴寺”,索南堅參大師等還抄寫經文多部,存于寺內。今天的百塔寺已重新修繕,保護的區域也更大,綠樹濃蔭里常能看到不少紅衣喇嘛前來朝拜,一座寺廟陪伴了一老一少兩位大師6年時間,一座涼州城見證了漢藏一家的歷史時刻,怎能不值得我們前來?
【責任編輯】王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