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景濤
理 發
坐到鏡中人的對立面
削尖的下巴抵到胸骨,仿佛
一把交還給命運的匕首
指向溢滿咽喉的睡意。閉著眼
電推剪的蜂鳴中,大片的碎發
從我泛青的雙鬢,撲跌下墜
打著轉,降落在前襟,這群
中了箭的小烏鴉,與生俱來的黑
我無法為之辯解,也沒有一莖白發
澄清身份,幾根汗毛,就是
坐實我心存黑暗的鐵證,在與它
削了又長的對峙中,我只能反復地
敗退到一張理發椅上,順應腦后施力
的手掌,把頭顱壓得更低
脖子伸得更長,更自覺地
迎向剃刀的鋒刃
洗 澡
暖意來自高處的花灑,綻開是一朵蓮
白熾燈閃爍后就啞了,摸著黑
我把指紋沿著肋條的弧蔓延全身
微觀至疤的折線,毛孔的圓
引著自來水的透明
沖破肥皂泡的白,勾出皮下的紅
六個水泥平面限定的浴室里
形與色都含糊,被歸納進水霧
蒸騰中,我用一塊毛巾擦身
做洗澡最后的步驟,想當然
達到了預設的清白與潔凈
吃 藥
紅的,白的,圓的
扁的,通用名的,化學名的
祛火的,消炎的
從藥廠嘔出的煙氣里脫胎的
來自于草本蜷曲根莖的
此刻它們都沉默著,一粒粒臥在我掌心
如果杯中的水,再冷一點
我就可以仰頭吞下它們
經咽喉,過肺腑,化整為零
循著血液和筋脈蔓延
如果每種藥效,都準確地
指向了體內的暗樁
將病灶之外的恐懼
也一并拔除
我就可以,不必用虛握的拳頭
削弱咳聲,不必苦笑
掩蓋咳嗽后,軀體微微的戰栗
醉 酒
我以為,坦途就沒有懸崖
但踏向實處的步子,還是一腳踩空了
我努力站直身子,卻看到樹影橫斜
街燈飛轉。梅葛廣場
從南向北,兄弟啊
請別把我架得那么穩
酒后的疏狂與赤忱,本就難以區分
我只是想向那靜立的銅像一拜
盡管我走得趔趄,請放心
在這個疲軟的世界
以身為火石的人,已無處碰壁
贈 友
山一程,水一程,搶了票
鄉音還隔著鐵軌。你在視頻中
向我們展示了結冰的濕衣,招展
在北方的夜里,盯著晃動的手機屏
我看到灰濛的天空上,高懸的雪意
遲遲沒有落下,燈光只照亮了一種
純粹的寒冷。喝酒吧!趁著酒興,我們可以
虛抱著三弦,唱老歌,可以說說舊事
說說通往故鄉的路線,有多少可能
酒喝干,歌唱完,就回憶一下
那些名字端正的湖山,比如
洋派,三尖,萬松,隨便挑一處
都能包容你我
癡想著落草為寇的一生
過麓山寺
是不是把塵世的石頭斬鑿,堆砌
就能筑成通向高處的天梯?是不是
邁出的每一步都踩穩,就能把
遍地歧路,統統踏成坦途
十一月的冷風穿過山腰,我沒有
聽到松濤撼動,只有將枯的樹葉在頭頂發抖
震顫,托舉著麓山寺的梵唄高懸
塵世與佛境,相同的清冷讓人出神
我停在登高的石階上喘氣
想起昨夜睡夢中,被胸前玉觀音的掛繩勒醒
想起遠方的東南亞叢林里,散落的佛頭仍在
微笑:石雕的,泥塑的,是不是只要
有足夠多的莊嚴寶相,就能夠
扶正傾斜的肉身
降溫夜,致順星
計劃中,我們已至少互相灌醉三次
在姚安,在昭通,或者
在大山包,狂歌復狂吐
兩個杜康的小仆人,沒有其他法子
擺平異鄉和故土。而我們的黑臉
我們翻向青天的白眼,也已經
被莫須有的幽默牢牢遮住
預報中的降溫已經來到了
這驟寒的生活,或從未真正溫暖過
我的昭通兄弟呀,假如
我們能在滇東北的大雪中相見
一定要多喝一杯,不然
怎么流得出足夠的熱淚
去澆灌這片土地上
刺骨的冰冷
一個靜夜
從遠處開始,刪減掉一只幼犬的吠叫
刪減掉渣土車顫抖著的轟鳴
還有城中村仍亮著的窗戶里
黃金和塑身內衣的電視購物廣告
都要統統刪去,也不能有拆遷隊
連夜趕工,鋼鐵,石頭,一起叫疼
更不能有暈頭公雞半夜打鳴
這危險的聲音謊報了光,只能被掐斷在
漫長的喉嚨中。近處,磨牙不許,打鼾也是
包括翻身時,腰椎發出"嗒"的一聲響
也被明文所禁止。黑暗附著的地方必須
保持純粹的寂靜,就連火燙的雙耳中
反反復復的叫魂聲,也已經被
確診為幻聽